予生也晚，对反右没有直接的经历，家中也没有被划为右派者。曾听人讲过反右的－些佚闻，总不真切。九十年代末偶然在邮电局门前的地摊上见到－份《极右分子材料》档案，档主竟是我所认识的，于是买了下来，准备方便时交还给他。
我与档主娄申田只是认识，并不熟稔。我们在一个楼上办公，我在二楼的经委办公室，他在三楼的建筑公司预算科，不是一个单位。但建筑公司是经委所属，整天上下班碰了靣也点点头，所以也可以泛泛地说是有同事之谊。他身材不高，单薄，戴副黒边眼镜，很文静儒雅的样子。经委办公室订的报纸较多，他有时候去借报纸看，闲谈中知道他喜欢集邮。我当时也迷于此道，于是有了共同话题，有时会聊上十几分钟。我称他娄会计。后来－叙，还发现他的嫂子竟是我的大表姐。这个表姐是母亲的堂姪女，年龄比母亲似乎还略大，我到她家去过一次。可以看出来娄会计说话比较谨慎，很有分寸感，不张扬。听别人说他业务很熟，画个图表弄个材料都很内行。谁都知道，因为镇属企业本来就是由社会上的无业人员为自救谋生而组织，所以其中什么人都有，而建筑行业尤其如此，所以有人说镇企是藏污纳垢之地，但也是藏龙卧虎之地。在镇企工作，人们都有－个默契，即不轻易打听别人的历史及家庭情况，以免难堪。所以我从来也不知道他是右派。但是我和他认识和有接触已是八十年代末，右派早已改正。他既是右派，怎么一直在建筑公司？\r
我1993年10月因机构改革遭遇尴尬，从此离开那座楼房，此后再没见过娄会计。现在买到这份档案，忽然产生了想见见他的冲动。于是辗转打听，终于找到他的儿子，才知道他已经故去几年了。
据他的儿子讲，拨乱反正后，家里人都撺掇娄会计去找原单位领导要求落实政策。但他就是不积极。他说就过去的事过去就算了，想起来就伤心，现在过的也很好，还想怎样？家里人说多了，他就发急。家里人都认为，他是过去受打击太重，心理有了障碍。
结果就是他到死也没被改正。
这份档案分两部分。一部分装订整齐，整理规范，是统一印制的封面，上题＂极右分子材料＂，下为姓名：娄申田；机关：××县财政局；下署一九五八年六月二三日。内有目录，共14份102页。另一部分是娄申田劳动改造时写总结，改造情况报告，改造规划，群众评议意见等，时间是从1960年到1962年，未装订整理编目，共约百页。其中一些用极差的草纸，正是困难时期的特色。
下边根据档案中材料，以时间先后为序梳理其案之脉络。
档案中最早的材料，除了所附从前的日记、诗词等资料外，是1958年3月1日《关于娄申田的大组发言材料》，是一个在××局会议室召开的有37人参加的会议上他的发言记录。发言中他点名批评了两位局长工作不深入，不严肃，把秘书股当成领导的针线筐，而不是参谋一一或许他是秘书股人员之一？
其次是娄申田所写的大字报的抄件。共 6 件：1、《有这么个人》，2月24日，此件有×××等5人签名，下有6月1娄申田写的说明，还有一个极大的＂抄＂字，可见是重要罪证；2、《××局的阔大爷（山东快书）》，3月12日；3、《李局长是个思想二流子》，3月18日；4、《××同志的思想根源在此》，3月19日；5、《不务正业》，3月19日；6、《姜太公》，3月19日。这6件大字报，只在第2件略长，也不过千字左右，其馀都仅数十字。可就是这些大字报，构成他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主要罪证（据后附他的检查，他写的大字报不止6件）。
据《中共××市历史大事记》：1958年3月，＂××县全面开展整风反右运动。……运动历经鸣放、反右、整改三个阶段……但由于釆用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方式……导致反右斗争扩大化……造成了大批冤假错案＂。上录大字报第1件在2月24日，也许从2月份就已开始？待考。
接下来，有3月31号的《我的思想检查》，着重检查了自己有严重的资产阶级思想，也谈到了大字报《有这么个人》。这说明3月19以后，鸣放（阳谋？）结朿。运动已进入反右阶段。
4月11日到15日，有6个人提供了对娄申田的揭发材料。材料大都是对某句话的揭发，寥寥数语，如：
揭发娄申田的反党言论
在报上公开批判武训传的时候，娄申田曾说，武训这算完了，叫共产党一下子踏在泥底下去了，翻不了身了。意思是他一辈子兴办义学，为什么批判他呢？
揭发人：××× 4月12号
这些揭发中大都称娄申田为右派分子。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一份《对右派分子娄申田的专报告材料》，整理者就是娄申田的大字报《有这么个人》所针对的那个人，其内容几乎就是后来县委整风领导小组提交的政治结论的蓝本。
娄申田本人则继3月31日《我的思想检查》后，4月11日、4月16日、4月23日、5月20日又相继交出《我的反党言行的检查》《反党罪恶的检查》，字数越来越多，后两者都近万字；给自己扣的帽子越来越大。
但对一些具体问题是坚不承认的。如，4月11日写《我的检查》，最后有：
另外，我对同志们提出来的以下几个问题表示我的态度：1、我保证没当过五路的探子；2、××局发现的反动标语不是我写的；3、我没有向天主教堂泄露国家机密，因此他所写的申请引用的文号我没有告诉他。我保证不认得申请人。以上三件事情，如经上级查明任何一仵与我有关，一切后果由我承担，受最严重的处理。
又如三靑团问题，见6月6日的补充说明：＂组织对我所作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结论，除三靑团问题外，本人完全同意……关于三靑团问题，请求作进一步审查＂，并提供了证明人。
这些问题在下边将引用的《处分决定》中都没出现，可见确是查无其事。从中也可看出运动中宵小害人所用手段之鄙劣阴险。
4月20日，有一件县委整风领导小组的批复，称根据中共中央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第－项三、五条之规定精神，批准为娄申田右派分子。
4月22日晚10点多，召开了反党分子娄申田交待问题大会，会议记录显示了他交待的内容基本同于检查和揭发。
在5月24日写的决心保证书中，娄申田说：＂我的罪恶非常严重……给我开除工职劳动教养的处分是完全恰当的＂。可见他当时已知道处分结果。保证书最后说：＂本人现有近70岁的母亲和妻及两个3岁以下小孩，如果到劳动教养所去劳动，她们的生活将无法维持＂，故要求＂把我开除政籍，交农业社监督劳动＂。又因家庭是城市贫民未参加农业社，要求＂到妻子所在××县××村农业社劳动＂。
6月20日，有《关于对极右分子娄申田的政治结论》，打印，后盖中共××县委整风领导小组办公室印章；同日，有《××县人民委员会关于对极右分子的处分申娄正决定》，也是打印，可知是××局上报材料当即批准。此决定与前者内容基本－致，现全文抄录后者：
××局：［58］×监惩字第23号
娄申田，男，现年25岁，山东省××县人，城市贫民，学生成分。50年3月参加工作，现任××县××局办事员。
该员历史上曾于1946年在伪卫生院当卫生员，47年在伪合作金库当勤务员。该品质极为恶劣，自参加革命工作后，－贯贪污腐化，曾在三反时因贪污受过记大过处分，后又在56年因贪污又记大过一次，57年又私改纳税通知单企图贪污未遂。在工作上－贯消极怠工，经常发生土作事故。对现实社会极为不满，仇视社会主义制度，从53年开始－贯写反动诗词，大肆污蔑共产党和社会主义制度，并在正风中向党进攻。
一、主要反党言行：
1、－贯地写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诗词：娄在53年写的：＂兔走鸟飞东复西，为人切莫用心机。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山河一局棋。禹开九州汤放桀，秦吞六国汉登基。古来多少英雄辈，南北山头卧土泥＂。
娄在54年写的《侨居济宁偶题》：＂落月停云瞻故州，辗转岁月甲午秋。素闻任城宣纸贵，堪叹虚存太白楼＂。
娄在54年写的《甲午七夕感怀》：＂春花秋月并斜阳，苍梅翠竹易晓妆。霞雯几显天将暮，瑞兰馥郁现紫光。玉镜人间传合璧，银河天上渡牛郎。人言善感推稚子，我谓多情是娥媓。深泽钟意标彤管，未效文君嘱自强。龙虎壮志随流水，流世英才付汪洋＂。
娄在55年写的：＂争名夺利苦奔忙，忙的鬓发皆成霜。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娄在54年写的初稿56年定稿的《西子湖边读后志》中所述：＂以酒浇愁，以墨消恨，终不能渡此苍茫岁月！对花自语，对镜顾容，亦不尽解我愁锁眉黛＂！
娄在56年写的《生儿日记》及向工会借款的申请书中叙：＂我憧憬，怅惘，忧郁＂，＂家庭生活已到千钧－发的地步，停釜待炊，特向工会借款，以解燃眉之急＂。
2、平时及鸣放中发表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
1反对共产党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领导地位。当全国右派分子向党猖狂进攻时，污蔑共产党以党代政，说＂中共中央和国务院不能下联合指示，这就是以党代政，党政不分，党包办－切＂。并歪曲党的统一战线政策，说：＂所谓长期共存互相监督，实际上就是让各民主党派都化为共产党，都成－家，民主党派一语结果是名存实亡＂。
2辱骂革命领袖。娄说过，毛主席是老嫲嫲脸，斯大林是两撇鬍。又亍54年春天将毛主席和斯大林的像单放在镜框里，把自己的照片放在玻璃板下，当时李德泉问他，你为什么不把你的照片和毛主席的放在一起？娄说，＂你这不是对我的污辱吗＂！
3丑化污蔑党员干部。娄鸣放中以＂有这么个人＂为题写大字报：＊＊＊＊（党员）做事有粗有细，对领导阿谀奉承胁肩谄笑，对一般同志冷言冷语横眉立目。斟上一杯香茶奉敬领导，还有香烟一支，乞求领导赏愿，言语温和满面春风，不笑而不谈。善观领导面色与企图，只要领导垂青盼。入党提拔何愁青云无路，况其领导心中只有我，出类拔萃多突出！何谈群众有意见，意见对我有若无。连提两级谁胜我，来！比比工作和业务！＂
4辱骂革命机关和领导。娄以打字虎的方式写了一首辱骂××所的诗：秋无烈火说无言，文力相对矛盾边。一户一斤正相好，能下四点紧相连。译：××所熊。鸣放中委说，×局长是思想二流子，×局长是姜太公，杨所长不务正业，王股长上眼皮极力向上翻，下眼皮肿了个大疙瘩。
二、结论和处理意见
娄申田的反党反社会主义是有其历史根源的。该从＋四五岁就交接些国民党反动派官员，因而恩想极为反动，仇视现实社会，－贯写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诗词，反对共产党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领导地位，辱骂革命领袖，丑化污蔑党员干部，辱骂革命机关和丑化领导。为此，经县人民委员丢研究确定，给予极右分子娄申田撤销原有职务，送农村劳动改造。
（抄送单位略）
至此，在短短3个月的时间里，25岁的娄申田完成了从一个一般职员向被认为罪恶深重的右派分子的转变。
以今天的眼光看，娄的主要错误，实在稀松平常，既无任何反党的实际行动，更无违反法律之处。所列所谓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诗词，有的抄自古人，自作的也似通不通，无非是小资产阶级的顾影自怜，无病呻吟，如果这也算罪状，那有罪的也忒多了！所列鸣放中的言论，也不过是年轻人口无遮拦地发发牢骚，或者卖弄小聪明之类，但其要害是不该指名道姓地得罪了本单位的领导和积极分子，因此他被无限上纲，罗织成罪，也是咎由自取。当时逞一时之勇，图一时之快，便造成终生痛苦，所谓祸从口出，此之谓也。
娄申田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从档案所附的他的检查中，可以大致钩勒出来：
他1931年出生，家庭贫寒。父亲当长工，哥哥蹬三轮，弟弟送孤儿院，后死在那里。家里地无－垅，房屋也因急须用钱典出。他7岁上小学，13岁下学。其间11岁那年曾到天津投奔在那里的哥哥，当年返回后又去，终于在12岁那年夏天回来。这样看他真正读书只有5年左右，最高学历顶多高小。可是看他写的检查，书法清秀漂亮，文理通顺，文笔流暢，可以说超过档案中所有文字。而其中涉及的诗词及古典知识，更难以让人相信他只读过五年书。可见其人天资甚好。
14岁那年春天，他经人介绍，隨一个军官太太到博兴去，想到军队找点事干。可因为年龄太小，两个月后回来。夏天又到济南铁路医院去伺候一个病人，3个月后回来；第二年秋初，经人介绍到一个卫生院当＂芹杂＂，＂芹杂＂想是勤杂之误，（但他多次这样写。以后径改为勤杂），到次年的二月辞职不干，在家开茶馆。秋季又去县政府做杂役，在合作指导室工作，打水扫地、买烟端饭。这时是1947年，年底，成立了合作金库筹备处，指导室主任命他去看房子，接着又自动离开，回家开茶馆，直到解放后参加工作。
以上是娄申田从14岁到18岁参加工作前的简历。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因贫穷而辍学，到处想办法求职谋生，所谋无非杂役之类，在当时是毫无地位的下人。这在以出身穷苦为贵的新社会，不应是革命的资本吗？怎么到了娄申田身上，就成污点了呢？一一前引《处分决定》中说他＂在伪卫生院当卫生员＂，＂在伪合作金库当勤务员＂。这个＂伪＂，指的是国民政府的卫生院和合作金库，试问在新政权建立之前，哪一个人没在伪政权下生活过？他一个为人打水扫地买烟端饭的小厮，竟也成了敌人，新政权不是讲阶级的吗？小厮是统冶阶级？
奇怪的是娄申田也认为自己的历史是复杂反动的：＂我并不是基本劳动群众出身，一接触社会生活，即与一些反动统治人物在一起，做他们的忠实奴才……对他们那种穷奢极欲自己是渴求的，但共产党来了以后自己的这种希望无法实现，因之从各方面反对共产党和社会主义，这是我的反动本质所决定的＂－－如果不是有意糟塌自己以求减罪，就是脑子有问题！
他1955年結婚，妻子是×××村人，没有工作。次年生子。大概解放后他父亲跟在淮南煤矿工作的哥哥住，母亲跟他住。他－人收入要养四口人生活。此时他的生活状况，从作为反党罪证的－件《向工会领导陈情书》可略窥一二。此文中心是要求解决房子问题，作于1957年6月。从中可知，他家的祖居在1945年以前因贫穷以两千斤小麦的代价典出，满期后无钱回赎；另一处只有－间，也因家中断炊而于1955年典出；他1955年结婚后，在乡居住。父母在西门里租房居住，但后来房主之子结婚，立逼搬出，几经周折，搬入东关天主教堂一闲屋里。不知何故此房不收房租；也不知何故，领导通知他搬出。
他在陈情书中写道：
……近日来因为找房子我心神恍惚，头脑懵懂，已成为沉重负担。可是我想，纵然找到房子，房租昂贵，每月就得四元，我还有四口人需要生活，每月实得工资32、3元，叫人如何支撑！
为此，前天我向领导提出要求：1职工宿舍是否能给两间？我照数交租。一－不能；2我赁民房，能否按规定给部分补助？－－也不行；3我暂住该房，请暂缓催逼我搬家，我再另作谋划。－－已蒙领导上答复，均不行！并将道理也向我说明，但使我不能心折。事后我也考虑，我太不知好歹了，犯有错误，身受处分，国家的损失尚未补偿，居然又闹起个人问题来，真是得寸进尺，进步打捶。领导曾说，贪污的钱必须得退，困难再作别论……目前家庭生活实在是困难加困难，母亲连一件夏衣都没有，我也没有。赃款应当还，可我这计划怎么做？……有同志提意见，说我吸纸烟浪费钱，我也下过几次決心戒烟，但越是思绪不宁越想吸。
如果说犯过错误的人一切福利都该和其他人不一样享受的话，就请领导不要看下去，下边算我没写；一样的话，请给我指示迷途。今春若不是上级救济了15元，我将难以渡过，深表感激……每月向储金会借钱，发薪还上，再借，再还，始终无法克服这周期病。上次断粮数日，以野菜充饥，因已借＋余元，犹豫不敢再借，最后实在无法，鼓起勇气再借5元，结果没借给我。我怀疑是否有人比我还急？别人借达数＋元，又可分期偿还，这是鲜明的对比，请设法制止。机关如无多余的宿舍，我不敢强求；有是有，因为我家中有房子，不能住……赁民房居住都有房租补助，我可以例外吗？……
这封陈情书是写给局工会两位主席的。信上有其中一位局长的批示：＂×所长、×股长、×××同志传阅后我们共同研究。7、1＂。应是1957年的7月1日。我们不知道研究的结果和房子问题是怎样解决的，但这信中十分情绪化的语言，领导看了肯定很不舒服。而且从中还可以知道，娄申田确实有过贪污的行为，正在每月偿还。但他的生活困难也是真实的。他一定是穷极了，或者被催搬家逼急了，才出此下策，写了这么不理智的信，说了这些充满怨恨的话。我认为这信至少为他后来的被打成右派种下了种子。
他写的那些大字报，也充满了嬉笑怒骂冷嘲热讽的人身攻击。如《姜太公》：
局长在此，应当诸神退位。我在此办公，你们远离才对。大胆的×××，不知进退。竟敢路过局长办公室，打断了他的思维。无怨局长发脾气，不然怎显他的淫威！
从这已可看出他的性格：感情用事，冲动起来做事不计后果。这在中国的社会文化环境中，极其要不得。他当时图一时之快而落了个终生之痛，事后当然追悔莫及。在所写连篇累牍的检查中，他归因于：
幼年时候就接触一些内容不健康的读物，对封建时代的古典文学及资产阶级文人写的一些风花雪月浪漫颓废的作品很感兴趣，百读不厌，有时也摩仿他们的笔调，不伦不类地诌几句。所谓抒发个人感情，表露出厌世出尘的消极情绪……经同志们批判才认识到，悲观厌世就是对现实社会不满的表现，而对现实社会不满，就是一种反党反社会主义行为。
这种说法未免笼统，但也道出了他性格的另一侧靣：感觉敏锐，情感丰富，他虽然算不上是个文人，又只有二十多岁，却具有浓厚的旧式文人气质。下边抄自他的日记：
公元－九五六年四月念三日，正值古历丙申年三月十三日，于中午一点十五分，我妻生子于山东省××县城内中山西路一七一号后院上房西间。忆我与妻偕伉以来，迄今尚未经年，由于情感笃厚，致获麟儿。愿效梁鸿孟光，举案钟情；我虽无画眉之才，梅己具坠楼之姿。掉转笔头，再作下述：儿童是人类的花朵，是建设共产主义大厦的接班人，当我第一眼看到我的小宝宝时，我忘掉了一切，我几乎成为－个痴呆者，不，我狂欢，我激动，我陶醉，我觉得失去了我的灵魂。我紧紧地吻着我的爱妻－－这善良的女姓……我感到异常的忏悔，羞愧，不敢正视生活，畏惧现实，弱小的心弦，养成了我的内疚，憧憬，怅惘，忧郁，－齐涌出，我感到它们在严厉责备我，讥笑我，嘲弄我。可能是乐极生悲的反作用吧，霎时间又回复了清醒……
写得子后因高兴而引起的复杂感情，是真实的。这本来最私密最个人化的东西，竟在运动中被公开，也真叫人感到莫名其妙。
娄申田这种见花流泪对月伤心的多愁善感，颇像郁达夫小说的主人公，在那个时代有一定典型性。他对未来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碰壁之后便沮伤得不能自拔，只好逃避到文字构成的幻境里。但是，他的这种敏感而细腻的心灵，在新社会注定是要受伤的。工农干部不理解他的哀怨，也不熟悉不认同他的表达方式，例如他在申请借款的信中说：＂家庭生活已到千钧－发的地步，停釜待炊，特向工会借款，以解燃眉之急＂；还有前引日记中的＂憧憬、怅惘、忧郁＂；以及那些所谓反动诗词，本来都是旧式文人下笔即来的套话，而竟成了他的罪证。这除了反眏出运动中的无限上纲外，也反映出新旧时代的人在文化上的隔膜。
总之，25岁的娄申田被划为右派并受到严厉惩罚，既缘于他本人性格弱点导致行为不当，也是时代所致，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但一个颇有才华的青年，除我们难知其详的贪污外，并无大过，而竟因此葬送了－生的幸福，也真未免过于残忍，令人生无限同情与思考。
大概此后娄申田便被送去劳动改造，从档案的另－部分里可以了解一些他改造时的情况。
他写的思想总结，其中大量的内容是关于思想方面的，谈对错误的认识，谈学了某文件的体会，谈三面红旗的伟大，新旧社会的对比，其中在自我批评中，还说曾认为大炼钢铁得不偿失，人民公社搞早了，显然是又犯了新错误。
在59年9月23日的一份思想检查中，他叙述其经历：去年4月23号将我划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并于7月底作出结论，给以二类型处分，即送农村监督劳动。58年大炼钢铁时，在城里劳动了一个时期，本年元月20日即来××公社×庙村监督劳动。深翻土地，收割庄稼；59年11月县里有对右派分子的集训，改恶从善大会，12月调他到养猪场建圈，天寒地冻，到南窑拉砖，担砖，到贯庄铺担瓦，和泥，煮饲料；60年某月，调到尼山水库，发生逃跑事件；9月，在孔林看林草，草被偷了好几千斤而不知道……
所谓逃跑事件，在61年11月26日的《三年半以来的思想和劳动改造总结》中说：
……领导宣布我调往尼山……春节前一天，接到我母在淮病故的书信，信上说现已殡葬完毕，不过父病甚重，但并未让我马上前去，而我却借此获得给假七、八天。可回家后，又想一则缺少往返路费，二则人已死过，去也难见，因之便欺骗了领导。被揭发后，自己认为－经大会斗争（当时正因请假问题斗争孔祥法），自己几年来改造成果就付于流水了……在恐惧不安的心情下，想到反正是这样了，倒不如拼上干吧，把心一横，私自逃走了，当夜奔赴淮南，住了一周，探望了将近下世的父亲。回家以后，经县人事科领导反复教育……亦未经大会斗争……
档案中有别人对他的批评会发言记录，其中还提到此事。下边抄－份《小组对娄申田的意见》，以备－格：
优点：（共4条，略）；
缺点：1、有次为了减轻超假情节，不惜捏造情况，欺骗领导，特别是曾在今年二月份，不经请假，擅自回家十几天，这表现了尚未树立认真悔改的态度。2、有－天夜晚和颜景瑞在孔林中值冈看护黄草，失窃黄草数千斤。
小组评语：尚须继续改造。
下有14人的签名和盖章。这14人都是和他－样身份的右派分子。其中有几人我还略知其人，有的后来还当了市长。
关于他的家庭及思想状态，在1962年4月29日的《半年来劳动改造总结》中说：
由于家中无人照顾，没有劳动力，也没有参加农业生产，仍在城市，依靠城市供应生活，既无固定收入，本人工资也不能照顾家庭，所以生活困难。因此个人思想上负担较重，这个包袱始终未能放掉，又无法解决……近年来听到下放的消息，思想更是不安，害怕戴帽回家，改造了四年多，仍没有摘掉帽子，－旦戴帽回家，还有摘帽希望吗？……
关于其中的＂下放消息＂，《中共××市历史大事记》：1962年5月，有＂进一步压缩城镇人口，……制订了精减职工2685人，减少城镇人口5000人的计划……至年底，共精减职工3238人，占计划的120﹪；减少城镇人口8810人，占计划的176﹪。＂
娄申田和他的家人在这次压缩城镇人口中被下放了吗？档案中没有反映，我们不知道。可以知道的是他的右派帽子是不可能摘掉的。摘帽是所有五类分子的最高希望，也是他们拼命改造的最大动力，那是吊在饥饿而疲惫的老牛前边的一束靑草，虽然下死力地追赶，却永远只能在想象中体味它的馨香。贱民的摘帽是在二十多年以后邓小平当政时，那时候，娄申田已年近花甲，他早已被改造得心如死水，对这喜讯也已无动于衷，所以对落实政策竟也毫无兴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