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哲学家说过一句很深刻的箴言:“一切悲剧都始于憎恨。”每逢再次思考这句话时,我都为陷于悲剧者扼腕长叹。仇恨总是弱智的,但是很感人。仇恨通常带着歇斯底里的力量,极端地,激烈地疯狂行事,一切置诸脑后,已经丧失了理智,失去了思考力,无法根据真实情况和条件,去做出合宜的、全面的和周密的判断,更不要说去做出可以获得成功的策略,所以说仇恨是一剂有毒的药。可以这么说,带着强烈仇恨心态奋不顾身行事的人,头脑简单是必然的,往往易于被敌人或者阴谋者,被政客权术家所利用。莎士比亚悲剧中的奥塞罗就是这样的典型。一个民族中的极端爱国主义者常常就是疯狂的仇恨者,多走一步,就是恐怖主义者了。
印尼巴厘岛恐怖事件的制造者三主犯历经漫漫七年的审判,在2008年年末终于被押上了死刑台。在那重新勾起世界悲惨记忆的那几天里,电视台连篇累牍地反复播放有关的视像片断。只见印尼支持凶犯的伊斯兰教徒群情汹涌,而悼念无辜死难者的公众则哀哀切切无言长痛。给我深刻印象的是三主犯与其教友的历史镜头,他们或者亲切融洽言笑宴宴潇洒从容,他们无疑对无数教友具有魔力般的亲和力;或者在声讨抗议集会上义愤填膺咬牙切齿挥斥方遒,他们无疑具有令人恐惧的威胁力量。忽然之间你会感到世界的根本悲剧就是:这里没有什么普世的正义和道理可言,历史上过往的正义和真理,都是被人类按照不同的标准加以划分的。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一个被称之为“暴徒”的人,在他们的文化圈子里,他们是伟大的善良者为理想献身的英雄,而在格格不入的另类人群中,他们就是十恶不赦的魔鬼。喜欢和不喜欢,在世界上划分出了清晰的分水岭。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那爪哇岛民族人种的形象。无论怎样的,我很难会喜欢在爪哇岛人看来是美的东西。当他们出现在镜头前时,我很难接受他们民族自以为很高雅的风仪相貌。只见他们盘腿坐在地上,头带僧侣帽,着轻薄柔软的细纱白色教服,面孔黑黄,颧骨突出,脸型短而宽,典型的东南亚热带种族脸相,唇上留两撇细长的八字胡,下巴长着稀疏的山羊胡,习惯上喜欢手捋那神圣的小胡子。都是如此的装扮,这肯定是他们民族认为是优雅的文化标准打扮。中国古人向来鄙视东南亚人,蔑称他们的形相是“鸩首鸠面”,恰如中国下层常见到的最典型的刁民,或者是鬼鬼祟祟的小人的样子。当你现在看到在他们的世界里他们是那样的从容自得,你突然间会明白,在自己人的世界,你没有文化的另类感觉。文化总是比较出来的。我为自己的文化成见感到不安和惭愧。但没办法,我就是不喜欢。
我知道,不同文化的人很难在同一个制度下甚至在同一个天空下生活,这是哈耶克的名言。为什么我要执著地谈论到喜欢和不喜欢的问题呢?其实很简单,不喜欢就会产生仇恨的种子。从巴厘岛灾难事件,我想引出一个值得讨论的论题:仇恨情绪是导致自我失败的重要原因,也是导致世界混乱堕落的非理性因素。而仇恨总是有许多前因后果的,怎样理性地处理历史上错综复杂的因果关系,却是至关重要的问题。
无论是9.11事件还是巴厘岛惨案,制造恐怖的族群心中总是抱着刻骨仇恨企图报复和驱逐他们不喜欢的敌人。主张全球化的人希望共享全世界的资源,因为他们是强者,带着现代化的优势,可以躺在巴厘岛的海滩上enjoin热带丛林的阳光和海风,可在爪哇岛的人们看来,他们就是可憎的入侵者。没有道理可言,许许多多的中国人欢呼9.11事件的痛快淋漓,一泄长久以来积聚在胸中的仇恨感,所谓华人的大快人心,却使西方人感到无比的恐怖!感情是没有理智的,仇恨关乎的就是没有理智的感情。
于是想到中国历史上仇恨导致失败以至文明衰落的经验。
看历史电视剧《江山风雨情》,震惊于它的历史清醒和文化反思。这部以明清交替兴亡史为题材的剧集,一反民族感情倾向的路子,努力探究明亡清兴的文化因果。这部剧集引导我去重读历史,由此明白了许多道理。使人头脑清醒的道理在于:明朝政治制度和文化上的腐败烂熟,是它自己走向衰亡的根本原因,一切无关乎民族大义的所谓是非。外族“入侵”不是实质,文化“仇恨”才是根源。即明朝源于对异族的仇恨直至导致自己的落后竟至于崩溃势不可挡,清人顺势一推,江山易主顺理成章。后来的汉人不值得依然对满清入侵怀抱深仇大恨。且不说明朝皇帝的自私愚蠢和偏狭猜忌,文官集团的首鼠两端和内斗分裂,道德信条的呆板僵化和粗疏简单,政治制度上的低端设计和脆弱支撑,农民起义的趁火打劫和胡作非为,无不挟风携雷摧枯拉朽使它轰然倒塌。关于这些,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早已经做过经典的研究,毋须复述。
我这里关注的一个重要的焦点是如何对待另一民族和国家的胸怀和策略问题。崇祯帝可能是历史上最刚愎自用,最苛刻猜疑的皇帝,但世人可能忽略了他更严重的另一个问题:就是他心中怀抱着对满清的深仇大恨,甚至可以说,是这种仇恨的种子使到他丧失了一切理智,自毁长城,同时把满清逼迫到逐渐强大入主中原的地步。崇祯即使到了最无能的时候,依然咬牙切齿的发誓:“朕与满清誓不两立!”崇祯的仇恨首先来自于一个祖宗成见:那些游牧民族和其他的蛮族根本没有资格和我们中原汉人坐在同一个板凳上。我们中国文明冠于四海,从来只有你们向我们称臣纳首,如今你竟然要求我们承认你的独立?是可忍孰不可忍!因此我们永远要征服你们,永远与你们为敌!谁言求和谁就是卖国贼!真是仇恨使他冲昏了头脑。顷刻之间忠臣变为奸臣,支撑半壁江山的一代英雄袁崇焕迅即被千刀万剐,皇太极哈哈大笑何其畅快。仇恨使崇祯把理智者的军事政治策略当作为道德的背叛,中国人常常以道德的名义去施行残酷的事情,可是背后的政治文化理性却处于最弱智的水平,不仅仅是一时间的悲剧发生,而是整个民族文化的慢性自杀:文明堕落。
历史上中国北方所有的少数民族总是要南侵中原,当然主要是经济上的原因,但是同时也是文化上的原因。中原人始终把四方异族称之为胡狄蛮夷,从来不把他们当人看待,中国人从来就没有过平等待人的胸怀,即使别人已经和你平分天下秋色甚至成为比你还要强大的力量,中国人还是固执己见,盲目自尊自大,与人为敌,拒绝合作,因而在政治策略上缺乏理智的应对博弈,也无法从中学会发展自我。当崇祯自吊于煤山之前,满怀怨恨地写下遗书,责骂满朝大臣无能,把明亡的原因归咎于朝廷里的衮衮诸公庸臣,我们姑勿论其政治上的极端失败和制度上的彻底腐朽,我们要追问的是,他始终没有反省,以满腔仇恨的心态对待满清的崛起,拒绝和满清和平共处的贸易来往和经济发展,是否致使大明巨厦崩塌的重要原因?可惜满清入关以后,继承的还是中原人的自大固执精神,到后来,当面对东边崛起的日本和西来的现代化的英国人,还是以天下第一的心理蔑视别人,重蹈崇祯覆辙宜其然也。中国皇帝的心理思想也就是中国人这个民族的心理思想。可以这么说,仇恨的种子既使到自我固步自封,不屑向人学习,因而自己江河日下,同时也始终没有学会与其他强手平等竞争的政治文化方略。我们只有一个结论:是仇恨和自大打败了自我。是之谓“弱智的仇恨”。
弱智的仇恨情绪与狭隘的民族主义爱国主义感情同出一源。凡极端的爱国主义必然带着仇恨其他国家民族的自大情绪,两极相通,爱恨交加。如果民族主义感情压倒了其他价值,则会变得非常危险。纯粹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是一剂有害的毒药,首先它是一个自我幻想的愚蠢的想法。我曾经说过,中国历史上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是一笔最大的糊涂账,在1949之前中国人爱的是民国,那么在1910之前则爱的是大清国,那么明朝的子民呢?再往前推呢?所以像屈原的问题竟然成了中国人永远挥之不去的悲剧情结。是否国家政权一易手,则子民皆为叛国者?爱国绝对不是爱政权,也更不能带着仇视别国别的民族的前提去爱自己生存的国度。再看民族之爱。姑勿论是否存在着纯种的汉族,只看中原政权和异域新兴的国家之间,此起彼伏,这个“国”之民族就是相对而言的历史概念,有地域和时间上的变动不居,胜者为王,即如中原境内,群雄逐鹿,谁得天下谁为皇帝,所谓的始终如一忠于一君一国一主一域一族的感情只是一时间的观念执著而已。因此所谓的种族分别也当如是看。文化上的忠于纯粹的祖宗传承道统,也是如此的一厢情愿。
建基于仇恨心态上的爱国主义民族主义是愚不可及的狭隘人性。仇恨来自于哪里?视他人为异类,排斥异端,中国古人的观念深入文化的灵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种民族狭隘主义就是排斥“全球性”、“人性”和“多元文化”的仇恨心理来源,绝不容许异己者可以和你相处于同一个屋宇。党争也好,阶级对立也罢,都和民族蔑视、宗教仇恨、地域偏见具有同样性质。由文化成见产生拒绝排斥,由排斥产生厌恶侮蔑,由于被迫要和自己不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就产生仇恨心理。这种心理顽固地制约着我们的思想,一看到异类的长相、穿着和举止,一听到他们的声音,就有面目可憎的感觉,情不自禁地咬牙切齿,必食其肉寝其皮方解恨,从而失去平等公正心态,最重要的是失去了与人双赢的理智能力。愤怒和反感主宰了你的心性,冲昏头脑是也,就像毒药麻痹了你的神经。崇祯皇帝便是这样的典型。愤怒只可以出诗人,仇恨不会使人胜利。
中国人在爱国和爱族的观念上存在着狭窄的观念,是我们气度浅薄和心态刻薄的心理来源,因此中国人大都感情用事而没有理性爱国主义的素质。许多发达国家都是一个容许移民的国家,从其他国家来的各个民族的人口越来越多地融入一个传统的种族之国,大家共同在一个宪政国家里和平友善地生活,信仰普世价值观(自由、民主、法治、平等),遵守宪法,多元文化在共同的宪政下和谐相容。可惜中国是一个特别庞大的国家,本身人口已经膨胀外溢,因此基本上不允许外来人口移民,于是这样的民族构成造成了中国人的特别排外心理。即如在中国境内,对于周边少数民族都存有歧视心态,宁给自治,不许独立,亦警惕其向汉族地区发展融合,只是因为国家为了领土完整安全而采取特殊的安抚政策,才弥息许多民族争端,其实一直都隐藏着大汉族主义的傲慢心理。西藏事件就暴露了大汉族主义卑劣的一面。其实中国人在城乡、地域之间都存在着歧视观,更有甚者,凡对外省人都有鄙视的傲慢,更对外地民工有居高临下的排斥,对自己人尚且如此刻薄,不能平等相待,那么要一个中国人对“老外”尊重甚至平等,甚至有一种人类之爱,那基本上是天方夜谭的故事。——我想,中国人现在最值得学习的是在普世主义价值观和全球化背景下建构一种普世宽容的人性,而非传统的国家主义和民族性,就是不必把一时一地传统祖宗的民族文化和祖国看得神圣绝对。真正的世界公民应该是以宪政国家为忠诚的对象,以合法、合理、人道、公正和利益、感情的关系(国家、民族与个人是互爱和互相尊重的法理关系)构成系统,以之作为理性之爱的出发点。如果我们还继续抱持原有的感情观念,则我们会和这个全球化的世界产生越来越多的冲突和残酷对立,接下来我们也会不自觉地成为一种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的恐怖主义者。
恐怖主义是当世一个无法解开的仇恨之结,且由这样的仇恨之结形成的“恶之果”。这样的世界难题是否可以逐渐化解,我对此并不抱有乐观的前瞻。我对人类抱持着彻底悲观的思想,人类始终无法解开文化偏见的死结,如果文化没有偏见,就不成其为“文化”了。文明有高端低端之分,但是文化没有,文化只有偏见,偏见即她的特色,特色就是她的美,坚持你的偏见和特色,即保持你的文化纯粹。于是人类永远希望排斥异类,独自生活在自我的世界。可惜在世界历史上,从来就不存在“井水不犯河水”的事情,你不准许别人和平进入,就只能够引致他强力进入。没办法,人类就是这样。全球化是和种族文化息息冲突的,现代化亦如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仇恨长在,即使弱智甚至死亡也在所不惜,没有道理可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