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为什么这个社会充满戾气与仇恨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7670 次 更新时间:2024-01-19 1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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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培云 (进入专栏)  


熊培云:各位晚上好。今天来到这里,首先要感谢凤凰网和对外经贸大学的邀约,让我有机会面对大家,诚恳地表达我对这个时代的一点点思考与感想。我知道,对外经贸大学以“博学、诚信、求索、笃行”为校训。在中国,“博学笃行,知行合一”是许多读书人的梦想,我不敢自夸博学,甚至也不敢说笃行,但我可以向大家保证,我的求索之心是诚恳的。此时此刻,除了良知的驱使,求知欲的驱使,以及我所渴望的自由交流的乐趣,没有其他什么力量将我推到你们面前。

2010年,我出版《重新发现社会》,引起了社会广泛的共鸣。很惭愧,我觉得自己还是做得太少。有些道理,有些细节,还没有讲清楚。所以2011年给自己列了两个计划,一是出版《自由在高处》,从个体层面解释自救与自由。二是安排“这个社会会好吗?”系列讲座,也是要面对具体的个人。

“这个社会会好吗?”有四点含义。其一,我们对这个社会有爱心;二是有疑虑;三是有期许,如果现在是不好的,希望它能好起来;四是在各自心里,有方法或者主张。

至于讲座主题,涉及到我所能想到的方方面面,包括自由与自救、悲观与绝望、身份与暴力、自由与宽容等等议题。今天主要谈的是宽恕与悲悯。

在前面的几个讲座中,我谈到中国是一个充满了暴力的国家。二十世纪,更是一个臭名昭著的世纪,这片土地上血流成河,“血深火热”。直到现在,暴力仍然无所不在。(演讲者注:由于最近在深圳的讲座中专门谈了暴力,故而没有展开谈,而只是简单补充。)

先说网络上的话语暴力。我相信在座的绝大多数人都见证过网络话语暴力,即使旁观者,你本来去打酱油的,回到家,发现提回家的是一瓶子唾沫。

前些天,我发现网上有个“记账党”,把茅于轼、李承鹏,还有我等等归于“西奴”,扬言要将我们绞死,要上门清算,每个人的照片上都画上了红色的绞索,这是一种怎样骇人的暴力。如果是在一个法治国家,这些有人身威胁的网站是不可能存在的。不过,我简单看过他们的网站,他们不是一般的糊涂。比如他们谈到为什么要记账时,是这么说的:

“为什么要记账?我们常发现,西奴们老干些突破底线的事情,或脑残底线,或道德底线,或常识底线。”

这句话很有趣。捍卫“常识底线”,我能理解;捍卫“道德底线”,我也能理解;但是捍卫“脑残底线”,我就不清楚了。我不知道我还有茅于轼老人家和这些人有什么深仇大恨,上网十几年,我甚至不忍心说半句伤害别人的话。我只是独立观察思考一些事情,更没拿美国半毛钱,当年去法国留学也全是自费。为什么也贴上“西奴”的标签,并且将我们绞死呢?说到底,还是这个国家有太多的戾气。如果我们是“西奴”,那唐僧得算是“西奴总干事”了。有一点可以明确的,唐僧只是一个执着取经的人,当妖精都想吃他的时候,他从来没有祸害过妖精。(演讲者注:为什么写到唐僧,请参阅我的文章《假如我改西游记》,里面谈到了胡适的悲悯。)

回到街道与乡村,除了以政府为后盾的暴力,如政府主导的暴力拆迁,还有发生在社会之间的暴力,比如前两年有凶手跑到幼儿园里杀小孩,有丧心病狂的人开车上街撞人。2011年大家讨论比较多的药家鑫杀人案--西安音乐学院的一个学生,我们说他是畜生不如,撞伤了人不但不去救她,反而举刀在伤者身上“弹钢琴”,弹“土耳其进行曲”。还有比这更丧尽天良的吗?而就在这几天,鞍山又出现了连环杀人案,周宇新,一个洗浴店老板,因为生活失意,连杀十人,包括自己的父亲、老婆和孩子。药家鑫杀生,周宇新杀熟,但都是杀人。同样,就在前几天的深圳,几个青年将一位出租车司机活活砸死。

光看到这些新闻,真觉得这个社会已经糟糕透了。这一切,可以说都是个案,个案连在一起,就是现象;现象长期持续,就是时代特征。我承认我们的时代,有光明的一面。但这种持续的以剥夺生命为主要特征的暴力,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黑暗。

我相信,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在面对这些零星的杀害时,都会满腔愤怒。这时候,即使不是出于对时代的关心,而是出于对自己安全的考虑,大家低头问一声自己,“这个社会到底怎么了?”“这个社会会好吗?”以及为了这个社会有一个好的前景,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为什么一点点小冲突,就会暴跳如雷?为什么一个人不小心踩了另一个人一脚,会引起一场斗殴?为什么这个社会有如此重的戾气与仇恨?除了制度原因外,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文化,是不是同样大有问题呢?

比死刑更可怕的是不宽容

平时关注我的同学,一定注意到我最近卷入了一场争论。关于药家鑫案,我在微博上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借着这个机会,我解释一下我为什么不安,也澄清一下许多人对我的误解。

关于这个案子,2010年上网的时候,我注意到了。心想这学生真是残忍,怎么会这样呢?不但不救人,还杀死已经被他撞倒的人。我承认,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这人可以死了。我非常恨他的凶恶、残忍,不管他出于什么理由杀人。按现有法律,就案情本身而言,他应该会被判处死刑。另一方面,我对被杀的那位农妇,也非常痛心。只是今天中国的悲剧,实在太多,这个新闻我看一看就过去了,没有深究。这个漫长的转型期,已经将中国人异化为一个特别的物种。有毒食品让我们肉体上百毒不侵;连绵灾难让我们精神上麻木不仁。煤矿死多少人有指标,多死几个人那不叫死人,那叫超标;前些天,我听我的一位老师谈起,他和某个市的城建局长聊天,那局长负责拆迁,说希望能建立一个拆迁死人指标,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在有些官员那里,老百姓的命是不值钱的。难怪前些年有官员发话,“哪个地方拆迁不死人?”

接下来是到了2011年4月份,网上突然有了关于药家鑫杀人案的讨论,而且夹杂着有关废除死刑的讨论。当时我便很奇怪,怎么会将药家鑫与废除死刑放在一起讨论呢?如果真要讨论废除死刑案,这一定不是一个好的时机。即使是直觉,也是可以得出这个结论的。虽然不是很留意,但我还是简单关注了相关讨论,开始真正关注这个案子。

我承认,如果只是从个人感情来说,我非常恨他,也认为法庭会判他死刑。我承认,按现有法律,药家鑫如果被处以死刑,我毫无异议。但是另一方面,几乎所有人都在喊杀的场面完全吓住我了。绝大多数人都不容置疑地在说,药家鑫必须死,喊出“药不死,法律死”的口号,当萧瀚等人表达了不同意见,而被骂得狗血淋头,甚至受到激烈的人身攻击时,有人说,你们认为药不当死,如果真没死,就要夺你的命了。这个时候,我觉得有必要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话了。有几个学者出来谈宽恕,我觉得也不是什么恶事。为什么要讨伐干净,一个种子都不留,为什么不让有不同意见的人将自己的观点表达出来,为什么认为持不同意见便是得了好处呢?至少我相信萧瀚,同时也知道自己是没有收受任何钱财,或被人指使的。为什么不能够坐下来交流,也是基于这些考虑,我说“比死刑更可怕的是不宽容”。

我当然知道这个时候,站在民意的对立面表达意味着某种危险。但我看到了这个社会的另一种危险,这让我不得不出来说话。就像后来有留言给我的,如果知识分子说的话,都和老百姓一样,要知识分子做什么。通常的讨论,是抛砖引玉,我是抛砖引砖,抛砖引刀。有人说,熊培云家要盖房子,所以“草船借砖”来了。这砖运不回家,我和船都先沉了。这些天,我受到的攻击,完全出乎我的想象。

而且,这场谩骂让我进退两难,进退失据。一方面,我上网十几年,很节制,被人骂的这一关早就过了,从不对网友报以恶意,同时也看到了这些人,是推动进步的力量。过去别人骂我,是因为他们的意识形态愚蠢。而这次,骂得我很心痛。因为骂我的人,不管多激烈,我还是认为他们是有良心的人。包括前几天在凤凰卫视做节目,我的一个感觉是,当良知(道德激情)与理性争辩时,良知(道德激情)总是会占上风。因为坚持理性的人,无时不受来自自身的感性的折磨。

而且,让我内心充满了矛盾。从感性的角度来说,我看到了中国的希望。一个农妇,一个两岁孩子的母亲,被一个公子哥开车撞了,而且还被连捅了八刀,如果大家还不愤怒,还不起来声讨,那我们这个社会还有什么希望?所以,我说那些希望法律能判处药家鑫死刑的人,是中国的良心。这说明中国人没有麻木,还有正义感。而且,就出身而言,我的父母都是农民,我知道底层社会的所有艰辛。我的祖母便是因为没有及时得到治疗,病死在故乡的山坡上,当时我孤独的父亲用板车推着她。这是我一生的痛。十多年前,我在央视315晚会看到某个地方的农民被人骗买了些假种子,结果颗粒无收。当时是在女朋友家里,眼泪夺眶而出,我也夺门而出,怕失态,我受不了了,于是下楼,躲在一个自行车篷里,大哭了好久。我觉得世界上没有比将假种子卖给农民,骗他们满怀希望劳作,却又颗粒无收更恶毒的了。我想,这样的情感,同样可以放在张妙身上。我不太爱说自己的私事,在此只是想强调,就良心而论,我们每个人其实都差不多。

只不过,生活的磨砺,理性的成长让我慢慢节制了眼泪,我不再是二十岁的青年。我曾经说,哭泣,是我活着的证据。但我同样相信,理性,独立的思考,证明我的存在。我们这个国家,多大的苦难,最后都是哭泣一场,一了百了。然后等着下一场哭泣。我不相信“多难兴邦,眼泪救国”,对于一个学者来说,他必须咽进自己的眼泪,保持目光明亮,也不要被一场痛哭消磨了斗志。像汶川地震一样,大家抱头痛哭一场,作鸟兽散,街市依旧太平。我们的政府,有没有出台一个关于确保中小学校舍建设安全的法律呢?没有。哭完了,这个悲剧,这个公共事件也就过去了。

本文选自作者2011年4月18日在北京,对外经济贸易大学的演讲

熊培云,1973年生,学者,评论家,祖籍江西。著有《思想国》、《重新发现社会》、《自由在高处》、《一个村庄里的中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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