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作为第一位中国籍、同时又是汉语写作的作家获得此殊荣,乃为极其值得庆贺的事情。换句话说,中国籍作家第一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不仅仅是对莫言的承认,更是对百年来弱国心态与大国幻觉纠缠不清的国人心结的纾解。在这里,莫言获奖,固然是他个人创作成绩的显示,同时,又是对中国文化大国的承认的开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莫言获奖证明中国的文学和文化,伴随中国国力的强盛正在逐渐融入全球,将会一改中国文化一直跟着西方跑路的窘境。
然而,在莫言获奖的背后,却存在诸多值得反思的东西。百年来,中国以文学救国、以文学立人、以文学启蒙,功莫大焉,再加上几千年之灿烂辉煌、足以傲视世界的诗歌传统,中国文学似乎早就应该在全球被人敬仰。但是,作为全球影响力最大的诺贝尔文学奖却总是与中国籍汉语作家无缘。中国虽一直号称是文明古国,无数硕儒大家也沾沾自喜于中国文化比西方文化“先进”,可以弥补西方机械文明缺憾,成就人类未来之精神基业。由此,诺贝尔文学奖的缺失自然就变成了国人的痛楚心结。从这个意义上说,莫言获奖既是来得晚了,也是来得及时。
也正因如此,诺贝尔奖显示了中国人百年间急于通过他者来证明自我的吊诡思路。似乎不得到诺贝尔文学奖,中国就永远不会有世界级文学大师,中国的学者就有理由永远将马尔克斯等看作是中国文学的导师,把那种奇诡的风格看作是中国作家们应该学习的样板。许多人不止一次地问我,为什么中国没有文学大师?我答曰怎么没有?对曰:“连个诺贝尔奖都没得,怎么叫大师?”我也就只能哑口无言。几年前,我曾经提出,中国近20年间的长篇小说已经达到了中国文学创作的历史最高峰,同侪则质问我:“哪一位称得上是世界级的大师?”我还是哑口无言。诺贝尔之长志气,如同其照卑微:没有诺贝尔,就啥也不是;有了诺贝尔,就啥也别说!
就此来看,莫言获奖,除了证明中国和汉语正在趋于强势之外,也就不能太多证明什么,更不能因此就提高了中国文学的质量或者当下文学创作的魅力。在我看来,一方面莫言并不能代表当前中国文学创作,尤其是长篇小说创作的最高成就,另一方面中国当前文学写作的种种乱象,也未必会因为莫言的被承认,而让诸多作家放下装神弄鬼、捉笔投钱的手。
简言之,人们之期待诺贝尔,乃是毫不客气地期待一把全球通用的量尺量出中国文学的巨人身高,而不是真的信心满满,笑对荣辱。
换句话说,莫言终于获奖了,那么,我们的作家、理论家和读者朋友们,是不是也该缓口气回头反思和检讨这些年我们赶英超美的文化生产逻辑了?学术界和翻译家们代言着西方大大小小的思想家,仿佛只有扯上几句德里达或者德勒兹,才是学术会议的真正声音;各种国外作家、哲学家的研讨会人头攒动、英语横飞,而难得有一次有质量的研讨;而研究民族文化和民族文学的人们,则恨不得灭掉一切洋元素,仿佛自己是吃着中国窝头而绝不曾嚼过西方口香糖的夫子——这正变相地承认了洋人文化已经强大到了不敢碰,一碰自己就贬值变质的状况。
并不是说,莫言之后,我们就要扬眉吐气了,而是说有了莫言,我们也就可以反思一下西方这把量尺其实也不过如此。我们应该沉下心来,管管自己的买卖,量量自己的尺寸了。莫言尚能获奖,何必执着于全球、世界之奖?
同仁们,回到我们自己的房间里、站到自己院子的地面上仰望星空吧!
(作者为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图书评论》执行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