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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电视台最近在“走基层”栏目里推出“你幸福吗”的系列采访,记者们分赴全国各地,采访城市白领、科研专家、企业工人以及乡村农民,据说采访对象多达数千人。这数千人不管人生境遇如何,不管最近死了爹没有,也不管孩子是否刚被倒塌的校舍夺取生命,也不管最近是否遭到过城管人员的殴打,房屋是否被强拆,土地是否被强占,一律被兜头发问:你幸福吗?我从电视画面上看到,几乎所有人都说“幸福”,当然,也有很不知趣的人,竟然完全不知道幸福是什么玩意儿,忽闪着眼睛诚恳地回答说:“我姓曾。”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一位著名电视主持人的一桩轶事:在摄制完成访谈节目以后,看着白发苍苍的嘉宾老人的背影,这位衣着光鲜的主持人竟然说了这样一句话:“这傻逼今儿还挺配合的。”由此我想象,那位很不幸“姓曾”的家伙,在鹤立鸡群、灯光璀璨的电视台大楼里,刚才还对电视机前面的观众粲然而笑的记者和主持人们,一定都笑弯了腰,各种嘲笑、侮辱、揶揄、诅咒、谩骂一定会不绝于耳,“傻逼”还是好听的,其他诸如“畜生”、“王八蛋”、“没长鸡鸡的家伙”之类的污言秽语,一定会像粪水一样泼将过来。
陕北人有一句话:“人比人活不成。”谁让你没摊上一个有权有势的爹呢?谁让你没有利用各种权力关系钻营到体制内占据一个高位呢?谁让你没本事当上中央电视台记者和主持人呢?所以你也就没有资格怀着猫的心态充满快感地问老鼠:“小样儿,你幸福还是不幸福啊?”你只能瑟缩着用眼睛的余光瞄着猫的利爪,脸上还要做出笑容,战战兢兢地回答说:“我幸福……我幸福……”
“陈行之,你什么意思?!难道你认为被采访的人都是因为受到威胁才那样说的吗?难道你认为我们这些猫儿都是想听到那句话才问老鼠的?难道你认为这是……这是一种变相的诱供?”
对了,我就是这个意思。
2
曾几何时,在一个叫马克思的人的鼓噪下,人类历史上突然出现了这样一种社会形态:它通过空前致密的国家权力系统吞并整个社会,将个人碎片化,每一个个体面对的都是国家机器。我这里使用“突然”两个字,无非是想强调,这种社会形态不是社会历史自然延伸的结果,它渊源于个别思想狂人的乌托邦幻想,中途被一种试图控制社会的政治势力劫掠,结果就在专制主义土壤最为深厚的俄罗斯、东欧某些国家以及遥远的东方结出了社会之果。
如果你考察1949年以前的中国社会,你就会发现它与今日绝不相同。由于私有制没有被改变,在政府与人民之间存在着一个厚重宽阔的民间社会,城市以民间商会、工会等形式所进行的社会结构自组、广大农村极为普遍的乡绅治理,保证了人基本上都拥有一个天然的位置。毫无疑问,位置与位置是不同的,有的好些,有的差些,但是由于有充满活力的民间社会的自然调节,人既可以向上流动,亦可以下流动,机会并不完全被国家权力占有(利出一孔),因此人不管在一段时间里多么柔弱,他都可以揣着梦想与希望,即使完全绝望了,也还可以像陈胜、吴广那样聚拢起一帮乡亲,高叫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杀向京城,讨一个做人的位置。
民间社会被国家吞噬以后就不一样了,这是一种绝境。在这种绝境中,当一个人站在天地之间试图像人那样遥望世界的时候,他将什么也看不到,他面前只有一架顶天立地的国家机器,他听得到它的巨大轰鸣,看得到各个部件的强劲运转,就是看不到作为群体的人,他甚至看不到同伴,所有人都只是一个个孤立的存在。这就是说,当国家机器把作为民间社会的个体联接的通道堵塞以后,国家事实上也就摧毁了个人,与人打交道的不再是人,而是冰冷的国家机器,不同点仅仅在于,你面对的部位和我面对的部位会稍有不同,然而不管有什么不同,就国家机器的内在本性来说,它对所有人都是一种野蛮的异在力量,对所有人都构成一种无法摆脱更无法反抗的强迫性压制。
此时此刻的人,会感受到什么呢?恐惧。我们从卡夫卡、奥威尔、索尔仁尼琴的文学描述中,从哈耶克、波普尔、阿伦特的思想论说中,都可以感受到这种无所不在的恐惧。而这种恐惧也同样也能够被我们的经验所证实,你只要不看《人民日报》,你只要不打开电视机和收音机,你就会从无数悲惨的社会现实中体会到这种无所不在的恐惧。这不仅是生存层面的恐惧,更是精神深处的恐惧,是丧失思想自由的恐惧,是将整个灵魂切碎了的恐惧。
现在的问题是,你就连感受恐惧的自由也被剥夺了——你成天死的心事都有,这时候中央电视台记者却几乎把麦克风捅到你嘴里问:“你幸福吗?”而你只能满怀着屈辱,眼睛里噙着泪花,说:“我幸福……”
还有比这个更恐怖的社会图景吗?
3
猫为什么非得要老鼠说“幸福”呢?
这是因为,这只狠毒的猫已经意识到它在老鼠心中是怎样一个形象,它很担心老鼠们彼此沟通说:“兄弟,我们是不是得想点儿办法,让这只猫别老是吃我们啊?”它很害怕这个,所以就摁住柔弱的老鼠,逼着它说“我幸福”——犹如本文标题所示,这是一种甜蜜的诱供,与老鼠的真实生存形态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与真实的社会状况也没有一毛钱的关系,相反,这件事反而无意间暴露了猫与鼠的真实关系,一种潜藏着内在危机的真实的关系。
猫很傻,它不知道它所享用的这种甜蜜是有害的,是在饮鸩止渴,道理很简单:决定历史发展方向的从来都是切切实实的作为人的历史内容,从来不是人造的虚假幻象,即使你把这种幻象弄得花花绿绿五彩缤纷也无法遮盖人的真实处境。你没有办法掩盖。
有人编了这么一个段子。
中央电视台记者到偏远地区问一个农妇:“你幸福吗?”
农妇不懂,反问:“啥子叫幸福?”
记者循循善诱,说:“就是快乐……就是最舒服的事。”
农妇笑起来:“俺懂了……”
记者异常高兴,接着问:“那你认为最幸福的事是什么呢? ”
农妇忽闪着眼睛问:“说真话?”
记者:“当然说真话!我们中央电视台就是说真话的。”
农妇羞涩地说:“晚上跟老公在炕上玩。”
记者很尴尬,想接着诱导,笑着问:“有没有比这还幸福的事呢?”
农妇回答说:“歇一会再玩儿呗!”
记者很着急,再次笑问:“你难道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吗?”
农妇压低了声音说:“串门子,跟别的男人在别人家炕上玩。”
尽管有些荒唐,可我仍然觉得这个段子很好。好在哪里呢?好在它实证出了这样一种现实:官方话语体系与民间话语体系是不兼容的,前者为国家意志和意识形态所驱使,带有明确的政治目的,后者则呈现出最美好的自然形态,两者永远不会兼容,它们不会兼容的。
我很想对那只凶暴的猫说一句:在这种情况下,你就是听到再多的“我幸福”又有什么意义呢?你真的觉得有意义吗?
2012-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