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报道,百余名学者联名向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和国家语言文字委员会举报,称商务印书馆今年出版的第6版《现代汉语词典》收录“NBA”等239个西文字母开头的词语,违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国务院《出版管理条例》等法规。实际上大部分的西文字母词都是缩略词或字母词,像NBA、GDP、CPI、WTO等。这类“词”又叫做“首字母压缩词”(acronym),虽然读出声是汉语拼音的发音,但“看起来不像汉字”,所以“不汉不英”,被当作是对汉语的污染和侵蚀。
也就在几天后,全国人大办公厅新闻局局长何绍仁在新闻发布会上说,去职的人大代表包括因病去世的“南京机电EER研究中心质量专务研究员及高级工程师孟献忠”。他使用的“EER”(Equal Error Rate,“相等错误率”)就是一个首字母压缩词。如果百名学者的举报成功,像何局长这样嘴上说说也许还没有问题,但记者报道一旦写成文字,便已可能“违法”。那么到底又该追究谁的责任呢?
像这类尴尬的事情,或者不准使用西文字母词的规定到底能否令行禁止,也许举报人并没有仔细想过。然而,在今天这个信息发达、国际文化交流频繁、教育程度普遍提高的全球化时代,以消灭文字的“形体污染”为主要目标的语言纯洁主义到底有没有必要呢?
在语言纯洁主义中,针对文字形体的排斥是比较特殊的。拉丁字母出现在方块汉字中,很是惹眼,看上去就是一个异类,因此被判定是“汉字拉丁化百年以来对汉字最严重的破坏”。其实,就算首字母压缩词对汉字是一种污染,那也是最微不足道的,如果连这个都经受不起,那汉语一定是世界上最衰弱的语言。这是因为,绝大部分的首字母压缩词都是专用名词,指称而已,对语言思维的影响甚微。如果每次使用都把专用名称刻意翻译出来,反而会使语言表达臃肿呆滞、死气沉沉。而用许多字说一个简单意思的那种罗嗦和装腔作势,恰恰是对语言的一种更大的实质污染。许多套话、空话就是这一类的污染。
有人说,汉语接受首字母压缩词就是接受英语的优越地位,“为什么《韦伯斯特英语字典》不收中文字?”中文是象形文字,就是出现在《韦伯斯特英语字典》中,又有谁能认得?现在英语中的“中文字”其实是不少的,但都是“音”(往往是从广东话,客家话或日语转入英语的发音),而不是“形”,只要google一下“英语中的中文词源词汇”(List of English words of Chinese origin)就可以看到大量的例子,如Yamen(衙門),Yin Yang(阴阳),Won ton(雲吞,餛飩),Tofu(豆腐),Tai Chi(太极),Qipao(旗袍),Mahjong(麻将)等等。
拉丁字母出现的汉语词典中,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所有的拼音字母不都是拉丁字母吗?1950年代初,使用的是注音符号,如ㄅ,ㄆ,ㄇ,ㄈ,ㄉ,ㄊ,ㄋ,ㄌ。这是一种以章太炎的记音字母作蓝本的汉字标音符号,1912年由中华民国教育部制定、1918年正式发布。注音符号经过百年演变,现有37个(声母21个,韵母16个),目前仍旧为台湾汉字的重要拼读工具,小学语文教育必修内容。中国大陆自1958年推行汉语拼音方案后停止使用,只在主要汉语字典工具书保留使用。在这之前,汉语字的读音都是由两个字“切”出来的,关于汉字语音切音法,“海丰轩—蒙学教育”介绍说,“‘XX切’就是‘反切’,以二字之音相切合来为另一字注音,以两字磨切快读而发出新音。简单来说,切音法的原则是:上字取声母,下字取韵母;上字辨阴阳,下字辨平仄。例如‘气’字在《广韵》的注音是‘去既切’,按上述原则我们取上字‘去’的声母,‘去’的语音符号是‘qu’,我们取声母‘q’而不要韵母‘u’。下字‘既’取韵母,‘既’的语音符号是‘ji’,我们取韵母‘i’而不要声母‘j’。上字的声母和下字的韵母合起来就成为‘qi’,我们只要再确定声调,就可以得出正确的读音。要知道‘去既切’是什么声调,我们便要用‘上字辨阴阳,下字辨平仄’的原则。上字‘去’是阴去声(第3声),即属阴声,所以‘qi’也是阴声字;下字‘既’是阴去声(第3声),即去声字,所以‘qi’也是去声字。‘去’的阴声和‘既’的去声一合,就成了阴去声,因此我们可以确定‘qi’读阴去声(第3声)。这样,我们就成功切出‘气’的读音了。”
比起古老、传统、本土的汉字语音切音法,来自西语的拉丁字母拼音不知要方便了多少。不是说还要到海外去弘扬中华文化吗?试想,拿一本汉字语音切音法的词典去教外国人汉语,国粹是国粹,但对于想学中文又不认得几个汉字的老外,他们能够方便地学习汉语吗?语言要方便,才能广泛应用,便于学习。出于虚荣的文化民族主义,放着世界通用的“x”光,NBA,WTO,GDP,PM2.5不用,非要汉语化,还要立法惩处违法者,岂不是自找麻烦,庸人自扰,吃亏的自己,人家并没有什么损失。
汉语中的外来语的首字母压缩词应该个案处理,不能设下僵硬的统一规定。有的首字母压缩词就连原来语言中的人也说不清是什么意思,又怎么翻译呢?例如iPod是美国人发明的,美国人自己也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i,有的说是指互联网(internet),有的说是苹果产品设计师Jonathan Ive的姓的首字母。至于pod,人们一般同意那是“便携数据库”(Portable Open Database)的意思。那么这两个部分合起来又该如何翻译呢?
世界上有多种不同的语言纯洁主义,从目的上看,有为推进语言民主的(大众语言、口语化或白话),有为统一规范的(从便于统治的“书同文、行同伦”到盛气凌人的“不说普通话的都是王八蛋”),有文化防御性的(防止外来观念入侵)。从语言层次上看,有着重于词汇的(外来词)、有关于正确拼写或书写的、有关于句法的(如汉语的欧化)、有关于发音的(针对方言读音)。无论是什么样的,基本上都有一个实用的目的。至于仅仅为了“不好看”的审美目的,为了消灭看上去“碍眼”的西语字母,甚至不惜以表达麻烦为代价的,这还是比较新鲜的。
“不英不汉”是目前反对拉丁字母首字母压缩词的主要理由,仅仅因为“不伦不类”就排斥,那是非理性的,这是一种原始古老的禁忌心理的残余。人类学家道格拉斯(Mary Douglas)在《纯洁与危险》中对此有经典的分析,古代以色列人不吃猪肉,是因为猪在他们的分类法中地位很模糊,动物分成两大类,要么是反刍的,要么是有蹄的,猪不反刍却有蹄子,这对他们的范畴分类构成了挑战,所以受到排斥。另外具有“杂交”特点的动物也是一样,如蟹类,它们和陆地动物一样有脚,但又生活在水里。再比如昆虫,也有脚,像陆地动物,但生活在空中。这些动物都不讨人喜欢,因为它们都违背了上帝创造世界时所立下的分类规则。
今天的世界正在朝着与它被创造出来的样子不同的方向变化和发展,许多“纯洁”的观念都已经被不断涌现的“不伦不类”的新事物所颠覆,语言和文化的发展离不开“杂交”,而杂交正是从容忍和接受不伦不类开始的。对语言和文化的发展来说,不伦不类早已不应该再是禁忌和排斥的正当理由。语言保护主义的“纯洁”观是一种文化封闭心态的产物,但往往又是弱势文化的一种下意识的忧虑和自我保护手段。下意识的忧虑有它自己的合理性,但它提出的是伪问题,既不能从逻辑的理由来加以防止,也无法用武断的方法来得到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