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中国大陆迎来了“认识”和赞美台湾的热潮。其中最有名的,是2008年,陈丹青写下台湾日常生活中的“温良恭俭让”。四年之后,韩寒,中文世界读者最多的作家,向几亿人讲述了一个台湾出租车司机拾金不昧的故事。
不止这两位作家,包括我在内的许多大陆人初次到台湾时,都会像小人闯进君子国,有些不知所措。台湾人很喜欢说“谢谢”。在超市收银台,顾客递过一瓶水:“谢谢~”(请想像尾音上扬)收银员接过东西:“谢谢~”收钱:“25块,谢谢~”把零钱递回顾客手上:“找您75块,谢谢~”顾客接过找零:“谢谢~”
五个“谢谢”,没有一个“不客气”,这种不完整的对话,客气得有点不正常。学者刘瑜说,台湾人太喜欢说“谢谢”了,弄得她被酒店多收了钱,一怒之下也说“谢谢”。
这种感受当然是准确的,可是如果众口一词称赞一个地方“友善礼貌”,这多少是一种病症,症结在我们出发的地方。台湾的朋友们不大能理解为何我们会倾羡一项基本的生活形式。是的,如果你没见过超市收银员把零钱扔在你面前,没有在进地铁的时候和别人肉搏过,没有跟各种各样的权力怪物吵过架、屈过膝,简单来说,如果没有在丛林生活过,大概很难理解为什么很多大陆行者来此地之后,灵魂会舒展放松,像泡了一次很长的温泉。
问题在于,当人们舒坦完了,喜欢将彼岸的“友善礼貌”归于祖宗遗产——韩寒感谢台湾和香港“庇护了中华的文化,把这个民族的美好习性保留了下来”;陈丹青早先一步,把这些习性总结为“温良恭俭让”。
这些立论过于粗糙,它们起源于一种思想史的描述:即“五四”革命和1949年以来的社会改造,破坏了中华传统,让我们变得既无信仰,又无教养,戾气横生,粗俗不堪。台湾人的礼貌,真的来自于中华传统吗?
也许是。我们隐隐约约在老舍的小说里见到过这种处处礼让的北京人;也许有日本的影响,50年在台湾的统治,足以改变社会文化,而日本正是一个多礼的民族;也许是因为贫富差距小,随着新的政治文明的建立,社会更安定,温和,没有积聚起不平之气。
台湾不是我们想像的那样,它不是一个“为我们”保存中华文化的冰库。它有不能自主但极其活跃的脉动。从原住民部落的定居,到17世纪西班牙、荷兰人的占领,明代郑成功、闽南人、客家人,一波一波来临,直到1895年被割让给日本,1945年再次易手,国民政府到此,成为美军第五舰队监护下的冷战防线。岛屿上的文化血液一混再混,中华文化尽管重要,却只是其中一支而已。
有一次我坐校车,中年司机抱怨着所有不遵守道路礼仪的车辆与行人,但他像大部分台湾司机一样,从不鸣喇叭。他嘟囔:“前面这辆车开得这么慢,一定是女生。”旁边一位中年男生立刻说:“你这样说是性别歧视,会被投诉哦。”司机坚持:“我说的是事实。”过了一会儿,他问一名从大陆来的女生:“大陆男人都会做家务吗?”女生说:“不一定,要看是哪儿。”司机摇摇头:“以前我们台湾男人不做家务,都是日本时代的影响,大男人时代。”
也许是日本的影响。在台湾的“本省人”,即1949年之前从泉州漳州移居台湾的汉人,性别关系极不平等,就像这位司机说的一样,家里男人说了算,也从不做家务。1949年之后,外省人到来,女人发现,外省人的男人会做家务。即使如此,“传统”的笼罩下,台湾的女人要随夫姓、没有继承权……,就权益而言,和社会主义中国大陆“男女平等”的基本国策完全不能相比。也许正是压迫太强,反抗必起。1980年代,台湾的妇女运动启动,修法、著述、倡导、街头抗议。今天的台湾,仍有传统的家庭结构,但也有非常先锋的性解放运动、同性恋运动。有怀念大男人时代的司机大叔,也有纠正他性别歧视的乘客大叔。
原住民、中华文化、日本、美国的影响都存在于这座小岛上,已经杂糅出新的台湾性格,是什么或许难以一言以蔽之,确定的是它绝非仅仅是“中华传统”。
任何关于“传统”的简化描述都是有问题的,既不能简化打倒,也不能简化怀念,它需要更细腻深刻的理解方式。 如果因为厌恶大陆今天的不文明而美化台湾留存的中华传统,是一种偷懒的思维;如果因为厌恶共产党转而赞美国民党,那更近乎自作多情。来自中国大陆的人,抱着自己的想像,只看到了失落的中华文明,在观看他者的时候,不断投射着自我,这或许是一种难以避免的自恋。
郭玉洁是旅居台湾的记者和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