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敌对双方的所有名将中,尼米兹恐怕是性格缺陷最少的一位。尽管战史证明,性格缺陷并不影响一位出色的指挥官成为一代名将:因为抛开时运机遇不谈,成为名将的更重要的个人因素,一是指挥官的个人才能,二是指挥官的人格魅力。有性格缺陷的人,并不一定就没有人格魅力。事实上,有很多有性格缺陷的人,常常去有意无意地通过张扬自己性格优势的一面,让自己这一面光芒四射,会补偿或遮掩自己的性格缺陷。这样的将领在名将榜上并不少见,并且恰恰因其个性突出而常常让同代人甚至后世充满兴趣。比如颇富争议的巴顿、隆美尔,又比如蒙哥马利、麦克阿瑟。
名将没有模式。即使是巴顿、隆美尔、蒙哥马利和麦克阿瑟这四大名将,尽管各自的性格缺陷特征明显,但表现出来,却又各个不同。这说明名将就是名将,之所以“名”,就因为其与众不同,不可能从一个模板里复制。有缺陷的将领不可复制,缺陷少的将领同样不可复制。
尼米兹即如此。
尼米兹没有巴顿勇猛,没有隆美尔狡狯,没有蒙哥马利好大喜功,更没有麦克阿瑟虚荣浮夸,他有的是德国人的严谨缜密和美国人的幽默开朗。这两样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特点巧妙地在一个人的性格中融合,形成了一种深思而不玄想,稳健而不呆板,随意而不浮浅的崭新人格。当美国陆军和海军在太平洋战区同时存在两位五星级最高指挥官,而这两位性格迥异的大人物都在努力对日作战的同时,又极力为各自的军种利益和荣誉而战,尼米兹的这种近乎完善的人格,最终证明,对太平洋战争的胜利大有裨益。
E•B•波特所著的《尼米兹》一书,是一部读起来常常令人昏昏欲睡的平庸之作,我就多次在读它时昏然睡去。尽管作者本人是尼米兹将军夫妇的密友,也是被将军夫妇认可的传记作者,但这部从资料角度看,事无巨细、内容颇为翔实的传记,却为我在本文开头那一段有关名将性格的话,提供了一些让人饶有兴味的佐证,让我们对尼米兹这位几乎从不提高声调说话,惯于在不动声色中叱咤风云的海军统帅,有了管中窥豹的了解:
尽人皆知,同属太平洋战区,却几乎同样位高权重,平起平坐的麦克阿瑟和尼米兹,一位是太平洋战区盟军司令,一位是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司令。这俩人肩负着美国陆军和海军在这个战区相互重叠又有所不同的作战任务,而捍卫各自军种的利益和荣誉,也就成了两位最高指挥官在对日作战之外,最重要也最头疼的职责。何况麦克阿瑟这位二战时美军资格最老的将军,还常常要在这二者之外,上演一些显示其与众不同的小插曲,给上至美国总统,下至不入他法眼的美军诸将,带来某种小小的不快。对麦氏的这类做法,尼米兹从未公开甚至也很少在私下里表示自己的反感,因为那将不仅影响两位统帅的个人关系,更会因此影响到太平洋战争成败的大局。他唯一含蓄表达自己对麦氏不满的,是在摆着一个笔架、几只有纪念意义的烟灰缸、一个机关枪模型和一个金属工艺品“夏威夷野蜂”的办公桌上,摆了一个相框,相框中嵌的是从报刊上剪下的志得意满的麦克阿瑟将军的照片。这种做法让太平洋舰队甚至美国海军中的很多人不解。尼米兹却很少对此作出解释。只有一次,他向一位友人透露说,他之所以在办公桌上摆放这张照片,让他每天一坐到桌前就能看到,仅仅是为了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像照片上的人那样,在待人处事上“威风凛凛,暴跳如雷”。
其实,以尼米兹的性格,无须这样的自我警醒,他也会在行为处事中,表现出完全不同于麦克阿瑟的风格来。
波特的笔下还记录了一桩小事。这样的事情不要说在麦克阿瑟那里,在其他高级将领的办公室里也很难发生:一位“企业号”航母上的水兵,非要跑到太平洋战区司令部来向总司令表示“敬意”。当卫兵把此事报告副官,而副官仅仅把它作为趣闻向尼米兹报告后,将军却十分认真地说:“让他进来!”
那位梦想成真的水兵,一见将军,居然激动地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告诉将军,他之所以来,是因为和其他水兵打了赌,说他能见到总司令,那些人一致认为他绝对见不到,如果能见到的话,他们情愿输给他几百美元。
尼米兹笑了,他站起来对那位惶恐的水兵说道:“好,为了让你拿到这笔钱,你还得有点儿证据才行。”于是,他马上让副官喊来司令部的摄影师,为他们合影留念,并把照片交给他,拿回去作证据。
这类温馨亲切的小故事,在尼米兹的司令官生涯中并非孤例。
波特很善于把这些小花絮点缀在整部传记中:一天晚上,尼米兹和副官拉马尔从檀香山返回驻地,看到一个喝醉的水兵在路边招手拦车。尼米兹便命司机停下,让后排的勤务兵把水兵叫上了车。由于当时整个夏威夷都处于灯火管制中,没有路灯,也没有车灯,这个海军营建大队的队员爬上车后,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上了谁的车。
一路上,在坐在前排的那位一头白发的老军人的询问下,这个水兵把自己的满腹牢骚全倾吐了出来,说他们那里营房肮脏,管理不善,伙食低劣,大队长全靠严格的纪律管理部队。直到下车,他也没有意识到,这位倾听自己大倒苦水的就是太平洋舰队司令官。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第二天一早,尼米兹就告诉副官,他要在十一点左右到海军营建大队视察。这种突袭式的检查使队里根本没时间做任何虚饰和准备,整个部队的现状原汁原味地呈现在司令官的面前,与那个喝醉酒的水兵说得没有两样:肮脏、混乱、士气低落、伙食恶劣。尼米兹对看到的一切极为不满,但他并没有大喊大叫,只是声调不高但十分严肃地告诉那位大队长,他将给他适当的处分。
上面三则小故事,可以说基本上折射出了尼米兹的性格侧面和行事风格。但如果我们以为尼米兹就是靠着这种行事低调、为人友善、体恤下情,就博得了一代名将的美名,那可就大谬而特谬了。
更多的时候,他拿出自己的宝贵时间与下属相处,不是仅仅为了传递自己的友善和体恤,而是要让这种友善和体恤营造无拘无束的氛围,以便让每一个人都能在司令官面前敞开心扉,畅所欲言,贡献自己的想法和智慧。因为他确信,战斗在一线的官兵们,会有更真切的战场感受和更实用的解决办法。
为此,他特意规定,每天的上午十一点,是舰队司令官的接待时间。他对每一位来访者都一视同仁,热情款待。后来,有一段时间,他发现来访者少了,于是,干脆主动出击,让副官按照《海军条令》,通知所有新到珍珠港报到的各种舰艇的指挥官,在抵港后的每天上午十一点,必须赶到舰队司令官的办公室,晋见尼米兹将军,时间十五分钟。
这十五分钟里,尼米兹总是先简略阐述一下他的想法。能直接从最高指挥官那里了解到整个舰队的战略意图,这当然让来访者既感意外又很兴奋。然后,这位司令官再根据需要向每位舰艇长们发问,或是询问他能够为他们做些什么。大多数情况下,这些来访者都会满意而归。
而对于尼米兹来说,他也通过此事向整个舰队传递出一个可以提振士气的信息:司令官关心着全舰队的每一位官兵,重视倾听他们每个人的看法。
这种上下同心的效果,绝非靠整肃军纪就能获得的。
不过,尼米兹并不是一味把大量时间花在营造全舰队良好氛围上的指挥官。他不会仅仅出于对下属的关爱,就容忍别人用毫无价值的见解占用他宝贵的时间或干扰他的思路。他贴在办公室门口告示牌上的三句话,足以说明一切。他要求所有前来向他提各种建议和意见的下属,在敲门之前,必须先思考以下问题:
1.建议是否可行;
2.建议行不通会出现什么后果;
3.建议是否在物资和供应允许的范围之内。
外行谈战略,内行谈后勤。任何好的计划和建议,没有足够可实现的资源做支撑,都是扯淡。
只是,这些生动的细节和故事,可以揭示一代名将尼米兹的性格特点,却还不能揭示他指挥太平洋舰队最终战胜日本海军,夺取太平洋大海战胜利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是,美国海军的情报专家成功地破译了日本海军的密码。这种只有极少数天才才能从事的工作,表面上看去与数百万大军的浴血奋战不可等量齐观,但实际上,只有尼米兹心里最清楚,如果没有这些情报专家的出色工作,百万大军的浴血奋战也可能无功而返甚至付诸东流。从中途岛大海战到瓜达卡纳尔争夺战,直到最后塞班岛、硫磺岛作战,美军一连串的惨胜,都始于情报战的胜利。而这一切,都与尼米兹从不刚愎自用,善于听从和采纳情报专家的建议有关。因此,这些又与他的性格和个性有关。
此外,从尼米兹的各种传记和回忆类文章中,我们看到的几乎都是一位谦谦君子的完美形象。但在涉及军种利益和荣誉问题上,他却从来就不曾是“谦谦君子”。当日本宣布投降,美国总统指示由麦克阿瑟将军代表盟国全权受降时,尼米兹不惜以抗命相争,表示如果受降仪式不能体现美国海军对太平洋战争胜利做出的巨大贡献,他将拒不参加受降仪式。在他的坚持下,最后的受降地点搬到了“密苏里号”战列舰上,虽然仍然是麦克阿瑟主持受降仪式,但这位五星上将的身后,却悬垂着红蓝两色五星将旗——红色代表麦克阿瑟,蓝色代表尼米兹。
这是尼米兹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争功,为他所热爱的海军。
这是他的为将之道,也是他的为将之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