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好赌,且嗜赌如命。
他喜欢拿生活中随便遇到的任何事情跟人打赌,从打台球跟同僚赌赢一块金表,到开战后跟属下为能否同时击沉两艘敌舰赌输十打啤酒,他把自己的整个人生切分成了一场场大大小小的赌博。
但这位山本老兄可远非一般的赌徒,他赌技高超,赌运奇好,却又愿赌服输,即使早年跟自己的最好朋友打赌——演习中为攻击方的舰炮能不能击沉靶舰,和堀梯吉进行了一次豪赌——结果山本输了。并且输得很惨,因为这笔钱足以在当时买下一幢豪宅。当堀梯吉再三表示这不过是场玩笑,并不真要他兑现时,他却坚持决不食言,最后两人约定把这笔钱分期捐给他那期海军官校毕业生的学友会。据说,直到他从少尉升任大佐时,还在按月偿付这笔赌款。
这样的赌徒是可怕的。因为只有自信和坚毅的人,才可能把一次近乎玩笑的赌博,变成一个人一生信守的承诺。
山本这种可怕的赌徒性格,在他日后挥师偷袭珍珠港时,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示和印证。
如果说历史上有哪一次成功到近乎奇迹的作战行动,最后竟导致了一个国家的败亡,那恐怕就要首推偷袭珍珠港了。因为没有这次偷袭,美国人虽然最终也会卷入二战,但却决不会找到比这更让美国人上下齐心同仇敌忾的参战理由了。而正是美国的参战,最终导致了日本帝国的衰亡。
正因为此,对这次二战史上的最完美的偷袭,战史家们众口一词,认定其为战术上的成功,战略上的失败的经典战例。很长时间里,我也人云亦云,认同这一结论。尽管这种认同里时不时会闪过阵阵困惑。
一个长期担任驻美海军武官,对美国的一切特别是它强大的工业能力和军事能力了如指掌的人,一个从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整整十年都坚持反对以美为敌、对美开战的人,难道真的会一下子变得鼠目寸光,仅仅为了执行天皇陛下对美宣战的“圣断”,就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地对比自己强大的敌人,发起一场毫无战略价值的战术偷袭?
读山本的传记,你会发现这是个既复杂又单纯的人。抛开“日本军国主义的鹰犬”这一政治定位不说,仅就其为人而言,当属二战时日军高级将领中为数不多的正人君子。为人正派,生性耿直,不善阿谀奉承,鄙薄势利小人,敢于犯颜忤上,即使是在下将棋这等小事上,也决不肯因为对手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且又是皇亲贵胄,就佯败装输,曲意逢迎以一讨欢心。据说,山本担任海军省次官时,天皇的弟弟,时任海军军令部长(即海军司令)的伏见宫亲王把他找去下将棋(类似于中国象棋)。他平素就看不惯这位庸庸碌碌、高高在上的亲王,在海军中拉一派打一派的做法,便不顾亲王副官的暗示提醒,一口气连赢六局,把这位自视棋艺高超的亲王殿下,杀得颜面尽失,铩羽而去。
但如果据此就认为山本是个耿介之人,却未必准确。山本初任海军省次官时,因将负责海军的新闻发布事务免不了要与各路媒体记者打交道,为方便沟通联络,按惯例都要设宴招待那些“无冕之王”们。山本不擅饮酒,为避免觥筹交错间因自己而出现冷场,他使尽浑身解数,拿大顶,出怪相,使记者们乐不可支,兴味无穷,对这位新任的次官印象极佳,从此,凡是海军的新闻,记者们几乎总是与山本十分配合。现在看来,当今天人们才把“媒体战”叫得震天响时,山本却在半个世纪前就已深谙此道了。
一个行为处事有自己的原则,却又能让人感到随和可亲的人,深得亲友的喜爱和下属的景仰拥戴是理所当然的。这种人,因其人格魅力,放在任何一群人类中,都会是众星拱月的中心,而放在任何一支军队里,也必会是出类拔萃之辈。一个来自僻远之乡长冈的破落武士之后,如何能成就出这样一副出众人格?其中确有令人不解之谜。
而且,即使了解了山本品性中的这些棱面,仍不足以理解他为何要在几乎整个海军上下反对或怀疑的情况下独执已见,一意孤行地发起对珍珠港的偷袭作战?也不足以理解当这次偷袭大获成功,整个日本都沉浸在胜利的狂热中,甚至连那些对这场战争持怀疑和反对态度的文人们,也开始撰文作诗赞美海军和山本的胜利时,独独山本本人,却眉峰紧锁,心事重重。这显然不是一种故作姿态,假装深沉,而是一个“皇国命运”担当者的清醒意识。
种种证据表明,山本一开始就是反对对美开战的坚定代表人物,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与那些主张用战争为日本开疆拓土的“主战派”们形同陌路,从他从未对日军入侵中国表示过异议这一点,即可看出,他并不笼统地反对日本所有的对外战争,而只是反对日本对美英开战,他之所以反对,其原因也不像那些狭隘的日军少壮派和右翼分子认为的那样,是由于亲英亲美,而仅仅是因为对日本和世界的现实及实力对比的清醒认识。
既如此,那他为什么会在天皇圣断下达,对美一战不可避免时,立刻从一极跳到另一极,执意坚持不战则已,战则必先发制人,并且是不宣而战,抢先对珍珠港发动偷袭,一举瘫痪美国太平洋舰队,从而使日本获得在西太平洋自由行动的权力,以及为进行战争所必不可少的石油、橡胶和其他丰富的物产资源。
仅仅用山本有浓厚的“忠君报国”思想和赌徒心态,是不足以完全解释山本的这种转变的,也不足以理解山本为何要发动这次偷袭的真实考虑。
后来,当我在阿川弘之所著《山本五十六》中看到这样一段文字后,才恍然明白了山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偷袭珍珠港的真正动机。书上说:“在山本看来,争取开战之初的一系列胜利,并不是目的的本身,而是手段和筹码。真正的目的在于,通过这些作战,促成日美和谈的条件。”这段话可以看出,山本绝非不懂战略只懂战术的日本武夫,他之所以要发动这次战术上极为成功的偷袭,其背后隐含的是通过偷袭,一举改变日美在西太平洋的力量对比,提高日本讨价还价的筹码,使日本可以在更高的叫价下,最终与美国媾和。
这不能不算是一种深远的战略考虑,虽然这种考虑中也充满了赌的成份。但知道了山本的这一意图后,起码你不能再简单地把那个一手策划了这一行动的人,看作是没战略头脑的人。但这次山本没能赌赢,把希望寄托在山本身上的日本也就最终没能赌赢。对这一结局,山本在远未开战前就已经有充分的认知和精神准备,所以他使出浑身解数尽一切可能呼吁避免日美开战,而一旦战端开启,随着战事的深入,媾和日渐无望时,山本对自己,对日本的前途已看得非常清楚,当草鹿中将向他问起,战后他打算干什么时,他并非玩笑地答道:“像我这样的人,最终,不是被押上断头台,就是被流放到圣赫勒拿岛上去,还能干什么。”
这就是山本和山本式的清醒。或许,正是对命运的这份清醒,使他最终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前往拉包尔的死亡之行,令人扼腕而叹地葬身于南太平洋的热带丛林之中。
山本的一生,如果用一个字概括,那个字只能是“赌”,决不会有第二个字,小到打牌下棋,大到作战行动,山本无不用赌的心态,赌的方式去应对。这种方式解决问题,时常会产生奇效,但一旦下错了赌注,把赌注押在了命运女神的对立面上,就会输得很惨。一个人赌输了,只是他个人的悲剧。但一个肩负国家命运的人,一个统率大军的将军赌输了,那搭进去的,就会是一个国家万劫不复的国运。
这个生前赌输了自己,也赌输了国运的人,却在身后为自己赢得了一项荣衔:山本五十六海军元帅。
2010年7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