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经历过饥饿年代的人脸上,或多或少都可以找到营养不良的痕迹。同样,从精神饥荒年代过来的人,也总会显出精神营养不良的症状。
曾经长时间关注和喜爱一位前辈作家。我一直认为(至今也这么看),此人是长我一代的作家中,最有天分和才情的一个。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新时期文学甫一揭幕,这位作家的作品,就以其观察力的敏锐,感受力的独特,想象力的丰富,思考力的深刻,表现力的准确,第一时间征服了读者,成为他那一代作家的翘楚。
当时,几乎整个文坛乃至普通读者,都对他的作品交口称誉。人们有理由期待一位文学大师的诞生。因为,即使把他的作品放到今天来看,在中国文学的横杆已一再抬升它的高度之后,此人的作品仍能透出一种可能超越今天大多数作家的潜质。
但很可惜,此人最终未能成为大师。
对此,我曾像长时间关注他一样,长时间感到疑惑。
是他天分不足么?不是。是他不够勤奋么?也不是。是他在成功面前固步自封、裹足不前了么?更不是。因为直到他中后期零星发表的作品来看,他都一直在试图突破自己,让自己能在更高的刻度上越过文学的横杆。
那么,是什么阻止了他如愿以偿?这个问题我追问了很久。直到有那么一天,我看到了有关他的一篇采访记。在访谈中,他谈到他要突破自己,要尝试并证明自己也能写出现代派小说。而他的下一部小说,将是用意识流手法写成,等等。于是,我对他的这部作品充满了期待。可当小说拿到我手上时,我却哑然失笑了,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一部意识流小说,而只是一篇地地道道的内心独白。原来,这位作家根本就没有弄清意识流和内心独白在文学技巧上的区别!
一霎间,我明白了这位前辈为什么最终没能成为一代大师。并非因他未能写出一部意识流小说(即使在今天用传统手法照样能写出伟大作品来),而只是由于他和他那一代从精神饥饿年代走过来的作家一样,几乎都患有先天精神营养不良症。而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他成为新文学大师的可能。
当二十世纪的文学,以其对文学的各种可能性包括各种技巧和叙述方式都进行了彻底的穷尽式的尝试和表现之后,比我年长一代的前辈包括我们自己,却还让自己的文学记忆和文学准备停留在二十世纪之前,停留在从莎士比亚到巴尔扎克、托尔斯泰,从但丁、歌德到拜伦、雪莱,从屈原到史记,从唐诗宋词元曲到四大名著。甚至大多数人的文学养分,仅仅汲取自“三红一创”,以及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那时,几乎全体中国作家,对普鲁斯特、乔伊斯、艾略特、庞德,以及博尔赫斯、纳博科夫、马尔克斯、约瑟夫•海勒、尤奈斯库这些二十世纪的大师几乎一无所知!而这些大师以及其他二十世纪的代表作家们,已经用一个世纪的时间,无论从质量上还是数量上,都把人类文学史的横杆,整整抬高了一倍的刻度!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你不知道这些名字,没读过这些人的作品,你几乎就不知道半部世界文学史!但,这不是哪个作家之错,而是封闭时代之过。
文学是永远需要比较、借鉴和相互影响的。没有一个作家可以孤立的横空出世。大师总是站在前人和同代人的肩膀上,才能摘取到大师的桂冠。如是,许多有潜质的作家最终未能成为一代大师,也就不难理解了。对于一棵参天大树来说,幼苗阶段能否吸取到足够的水分和养料是至关重要的,对文学大师来说,同样如此。
2012年3月4日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