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陕北农村插队的时候，老乡若想谴责谁，常常质问说：“狗日的究竟是谁家的儿子？！”意思是那个人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做了不应当做的事、做不到的事以及横行霸道的事。他们所谓的“狗日的”，既可能是村子里不自量力、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也可能是快要饿死了向村干部求要几升救济粮的婆姨，更有可能是不把党纪国法放在眼里，愣（方言：强硬、蛮横、霸道的意思）玩弄妇女的党支部书记。

我对陕北语言有一种难以割舍的迷恋，部分原因是因为我是一个作家，我的长篇小说经常以陕北作为背景，必须注意各色人物的语言特点；更重要的还在于，在陕北插队的三年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一段时光，这段时光与我的青春一起凝筑成了无法磨砺的生命记忆，我无法忘记那种独特的氛围、音响和气味。就是现在，我也时不时会用一两句陕北话表达只有陕北话才能够表达的微妙内容。

早晨起来，洗漱的时候，脑子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如果把政治比喻为一个人，那么他是谁家的儿子呢？”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做，然而稍有闲暇这句话就会飘到脑海里，到了晚间，我终于决定为此写一篇文章了。

这是因为，我意识到弄清楚“政治是谁家的儿子”非常重要，它直接关系到我们对政治的体制状况、政治运作机理和政治运作过程与结果的判断，关系到你我他以往、现在和未来的生存境况。

我们打个比方，假若政治是邻居赵姓人家的儿子，而这户人家又出了名的阴毒蛮横，不仅护犊子，还纵容儿子横行乡里、祸害四邻——见到好东西就强取豪夺，敲诈勒索；在享受上穷奢极欲，纸醉金迷；品行不端，贪赃枉法，欺世盗名，助纣为虐，蝇营狗苟；邻人稍有不从，开口就骂，抬手便打，整条街都成了他施展淫威的场所，众人敢怒不敢言。北京人可能会很愤怒，喝喊道：“打丫的呀！这还不好办？！”但是现在的问题是，你根本打不了他——整条街的人都噤若寒蝉，一两个人冲出来，结果可想而知，你不但打不了他，他反倒会轻而易举把你给打个乌眼儿青。

这就是说，政治是谁的儿子非常要紧，只有他成为人民的儿子，他才有可能被约束和管教成为对人民和社会有用的人，他才不至于横行乡里、祸害四邻，才不至于见到好东西就强取豪夺敲诈勒索，才不至于在享受上穷奢极欲纸醉金迷；才不至于品行不端贪赃枉法欺世盗名助纣为虐蝇营狗苟；才不至于邻人稍有不从开口就骂抬手便打，这整条街才不至于成为他施展淫威的场所。

但是现在出现了新的情况：赵家的人出来了，高高地站在台阶上，笑吟吟地说：“街坊们想什么我知道。你们放心好了，我一定会把他管教好，你比如打人这件事，我一定会查清楚，放心就是了，你们现在什么也不要想，先把思想统一起来，我自然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然后“咣啷”一声就紧闭了街门，谁也不知道里面过去发生了什么，现在发生着什么，未来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街坊们难得听到好话，虽然不怎么相信，结果还是低声喁喁着散开了，去等赵家查那个混账儿子，去等赵家许诺的那个交代……其实他们心里很不踏实，经见得太多了，他们不敢相信以前没有出现过的奇迹单单就会在这次出现，真的不敢相信。赵家有那么多儿子，他们只说查老六，那么老五、老四、老三、老二、老大呢？查不查？查到什么份上？再说，这仅仅是儿子的问题么？老子有没有责任？有什么样的责任？更重要的是，赵家的家风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呢？有没有什么办法把这个东西也改变一下呢？

众人嘟哝了很多，喁喁了很多，其实心里都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唉！关键还是得看那是谁家的儿子呀！谁让我们没有儿子呢？所有的问题都在于儿子不是我们的呀！”

我在陕北插队的时候，经常听到陕北老乡这样训斥不听话的儿子：“咋？你想死呀你？！”当人民能够这样质问政治的时候，那个姓赵的混账儿子也许就不敢出来祸害乡里了吧？

2012-4-20，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