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之野:感觉语言/结构/象征/灵魂密码——兼评张波的小说《畸网》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073 次 更新时间:2012-03-06 1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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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文学就是人学”这大家都能理解,但要说“文学是揭示灵魂、与灵魂对话”“文学要对未来负责”之类的话,就比较难理解了。前者不过是文化的一句泛论,后者是文学的深层道理。同时,由于上世纪我们肤浅的社会管理者们偏执于某种意识形态,又认为只要老百姓肯听话、会干活、社会稳定就好,所以就更没人关心什么“灵魂”不“灵魂”了。且你若真的写出个什么“灵”啦“魂”啦,怕连你自己的灵魂都要被消灭掉。

所以,这次当我再度接受白主编委托审读这篇叫《畸网》的小说时,我先是为之一震,而后是思索……说来,能这样的“把文学轻舟上的长篙直接插入人的灵魂世界”的作品,一般来说并不多见;且这样的写手又大多是文坛宿将,但张波可能还不算老手;而新手能如是亮剑者,一则是积蓄多年有备而来的,二则就该是秉赋较高的天才作家了。

1

说一篇小说是揭示灵魂的,且有深度,一般要看作品中“人物行为现实”是进行在哪些层面上。“他”的人生肇端趋向什么?那就须要作家做间接地了解梳理,更多的可能还要依作家自身的“心理体验”。那就是文学圈流行的话“作家要先严肃解剖自己”。当然,这还不够。真正的好的文学艺术作品是糅杂作者大量想像成分的;不必讳言。是的,没有作家臆度,岂能叫创作?这也就是红楼梦开篇就推出的一个辞汇——通灵。

总之,写作与写灵魂都属“难为之事”;既要有生活实践又要具天才秉赋。

《畸网》就是这样一篇小说。开篇作者就把“卞亦风”置放一个较特殊的近于自我囚禁的环境。且对“他”外形描写又十分具穿透力——他独居在一个“寂静如梦”、似乎与世隔绝的环境里;他皮肤“白皙”(既褒又贬的)得“让女人都艳羡不已”;“从房内走出来。他只穿条黑色运动短裤,白白的腿插进阳光里就如奶粉融化在热水中”;他“耷拉着的眉骨处几绺头发间闪出幽幽的光”;他“喜欢用‘一根筋’捆绑所有的问题”;他口吐着“女人,该死的”,且这话又是说给送他东西的妹妹听的……同时,文中提到他经历过多次恋爱失败“到了饥不择食的状态”,最近一个女友投到“小日本儿”怀抱。

“铺垫”——大致环境和人物初况,显然是每篇小说都必须先做的。旧章法叫“起”“起笔”。当然,这种交待(铺垫)也可化整为零插进其他叙述中的。可接下的“承”就无疑该有足以跌人眼球之功效;当然,“承”大多要缓进,且又必须顺乎情理才能得其章节。“畸网”一开始就让卞亦风的妹妹卞亦云给哥哥送去一台朋友弃舍的电脑——这本无新意,也是每篇小说都使用的“从某件日常小事”来引发后来的情节异动。但每一件“日常小事”当遇上不同人物时,所生发的“延伸效应”就大相径庭了。这该说是“写人物(亦可称写灵魂)”的第一步——人的不同质。试想,这部电脑如果给了别人,或拒收或弃置或被卖掉,何以非生发吊诡事端。可这台电脑到了“卞亦风”这样一个灵魂里本来就蓄积许多愿景的人物身上,岂能不“物有殊值”的衍生出一些是是非非来。

这就是那“承”后的人物灵魂的第二步绽露——异常始动。

这里,我们还须返回去补述一句。可能有人质疑,置放于“特殊条件”的人物不是“猎奇”或叫“脱离现实”嘛。譬如,这篇小说里的“卞亦风”何以就是那样一个人呢?

非也。一般小说写人物,虽然着笔就都很独特,譬如鲁智深啦林黛玉啦方鸿渐啦;可无论哪位,你只要默想一下,他们都是当时人类生活中很可能存在的人物——当然,你这种印象肯定不是逼肖的而是似曾相识,只是那些影子绝对存在,只是“他们”每个角色遭遇到的故事(多舛命运)就不是你能预想透见的。就说这位“卞亦风”,像这种“生活无序、厌倦江湖、衣食无忧、无所事事、女友一堆、总不长久”的年轻人,在我们周遭还少嘛。当然,这仍是表面现象,就是说这仅是“概率值”,或说是一种“镜像”,甚至是“模糊的镜像”,是指涉不到一个人的“灵魂密码”的。那么,何为此“镜”——现实中人们惯见的生活方式。于是乎,我们就从这“人们惯见的生活方式”中看到了这位“卞亦风的面目”——即那“像”。当然,即为“镜像”自然就看不到其人的骨骼内脏什么的,更别说“灵魂”。而若洞其灵魂就必须用红楼梦里的“风月宝鉴”,且要看反面。

这里要说一点,此文并没多余介绍“卞”的家境、经济、学历等,某些因循的读众或许觉得“缺点什么”“不过瘾”。其实,我却认为这是作者高明,或可称“小说诗化”,因为这正是留给大家的想像空间,而无此“余地”无此“对智性的挑战”还叫艺术嘛。你既可把他想像成“不务正业的富二代”,也可把其想像成“敢撒手的小营业托管者”;你既可想他是“方鸿渐似的海归”,又可想他是“隐居的某官宦余孽”。思维尽可驰骋。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是现实生活中的一类“特殊一点”的人。他们虽处社会主流边(卞)缘,却已(亦)渐成“风”潮;于是小说家也(亦)不得不说说(云)了。

记得去年,有位边缘化的文学朋友问我“你总说写灵魂,故弄玄虚吧?写小说还不是写人说故事”。这话乍听,没错。每篇小说写得都是基本现实的人与事,即便写神仙写科幻也是以人类存在现实做“底色”——“孙悟空和唐僧”照样吃喝拉撒;儒勒•凡尔那的“潜艇”照样要穿越红海与地中海的暗沟※1。可有灵魂与无灵魂却大不一样。譬如,芒种节那天“大观园”的所有女孩们都“祭饯花神”,满园热热闹闹,惟独“林黛玉”一人躲到角落哭着葬花;再如“特丽莎”,她能在照镜子时惊奇于自己“灵魂的闪光”,同时又希望在自己的脸上消逝掉“母亲的影子”※2;再如“鲁智深”,在梁山被招安再入佛门,晓得不再趟江湖乃至朝廷的浑水;“李俊”等人是目睹了剿方腊的血腥后才醒悟;再如“奥赛罗”一心听谗言,掐死爱人后渐知真相把利刃剌进自己剧痛的胸膛;而“仇虎”是在走不出那“黑林子”惊恐万状之时※3,才让我们认清农民造反的本质。

这些,就是作家们或在看似写日常生活之事中,或是在人生的渐变或陡转之时,几乎不动声色地写出“他们”与众不同的“灵魂密码”来的。当然,也正是这些“灵魂”又无言无望、或从反面或从正面、感染乃至引导着我们人类一代一代思辨着矫正着自己的脚步,走向未来趋近光明的。诚然,我这是谈文学艺术;指导人类的还有社会学家哲学家们。但我这里还要强调,在指导人类的这些“家”之中,惟有文学艺术家是最值得信靠的。原因有五点供大家品咂:1-文学艺术家从不像政治家强迫人们听话做事,也极少在人群中指手划脚;2-文学艺术家是先引导人们娱乐乃至审美,而后让人们接受道与理的;3-文学艺术家所说之事之理都是自己先感动不已,憋不住了才将其加工打磨出来,喻晓众人;4-真正的文学艺术家在现实中得不到多少实惠利益,甚至遭迫害;5-文学艺术家在人类是“白马群落”、极少数,常常被社会边缘化,而越处这种地位看事才愈清醒。

——这些,似乎扯远了。

然而,解读这些文学作品的“独特灵魂”是要具备一定潜素质的。那就是,你作品指向的受众的素质与灵魂须要,所谓审美意识,或叫“接受心理学”。这,以后另谈。

2

《畸网》接着写——卞亦风与他妹妹送来的电脑之间发生的故事——

雨夜,不能安眠的卞亦风,只能到阁楼上找电脑打发时间。这里,从床上起身到走上阁楼的几步路中,作者对主人公自身的“感觉、动态、身体”及“室内部分景物”做了入骨三分的描述。值得说说的,这段“带感觉色彩的描述”对这篇小说故事发展或说对形象深度掘发,所起到的作用至关重要。因此,须把这段不同凡响的文字做些剖析:

1-这段描述文字,作者已超越了修辞意义的运用,将形象渗透力试图“由人物感觉出发直入读者的感觉”。譬如,写夜雨“觉得天上撒开的是一件女人的透明裙子”;写酒后口渴“从胃部升腾起一大片苍蝇样的东西”;再如“赤裸的身体感受到沉闷空气的抚摸”“他赤裸的足下楼梯上那些细密木纹与他脚心处的皮肤偷情似的闪合、吻别”等等。2-作者大胆地写人体隐秘,“他那下垂的东西并无感觉,像一条虫子如常挂在黑草间”“那虫子晃了几晃后招呼两声他左右大腿的内侧”。该说,此处笔墨是具一种直逼灵魂渊薮的大胆且冷静的,又必须与文本旨归十分和谐——是神来之笔,与低俗无涉。3-这一系列文字,作者顾及的是人物内在的全面透析,请看“卞亦风把四季盛开的那些花朵画面都镶在了里面,并让它们沿楼梯节奏一路依次排开。卞亦风每次经过它们时,都会以贪恋的目光爱抚它们一番,脑子里会瞬间闪出柞城西郊他经营的那一小方植物园”——这描写或说交待似乎有点与其他描写不和套,其实不然,此段描写的重要在于,这是主人公焦灼黯然心灵里的一块亮色;是主人公潜于心灵的美的闪点,或叫潜隐愿景;也正是他“以求美为始动最终走向邪恶”的一个间接发轫点。中世纪神学家托马斯•阿奎那说过“没有一种恶是人所想往的……它是间接到来的,因为它是某种善的结果”;同时,这处交待与描写又是对下文——主人公迷恋上“荧屏女孩儿”起到间接呼应作用。4-整个这一大段(从楼下到楼上的)文字对全篇小说承上启下:前承开篇时卞亦风刚上场给读众的朦胧镜像;后接“他已堕落邪恶”的直接的灵魂变异——也可说,在这一段极见笔墨功夫、近距离、带感觉色彩、穿透力极强的文字中,我们已隐约瞭见了人物的“心灵密码”。

——这段精彩文字也再一次佐证了“语言即道”这话。

当然,还要赘言一句——其实这些语言仍要靠读者结合自己的想像才能遂达作家创作目的——使其完成“审美效果”。就是说,读者如果缺乏对这些文字语言美的享受、缺乏感知力也不行的。但关键仍在于作者的这种“惟我独具”的“感觉语言”的效果性。

关于“感觉性的语言”作为一种概念推出,是很有必要的。

尤其对一些笔墨还不太圆融的写手。此前,我在论评李梅《蘑菇最深的阴影》和润土 《美丽的桃花溪》时曾提到过这一概念并作过一些讲解。今天不妨透沏地说一说。

那么,到底什么才是“感觉性”语言?它与其他我们常见的“修辞”,都如形容、比喻、拟人等种种语言手段的运用,有哪些区别?具体说,怎样才能写出这样的花样繁多、又不因袭他人、又自我性(体现作者个人风格)极好的、带感觉性质的文学语言呐?

1-感觉性语言的产生,其实是小说叙述艺术发展的必然。上溯数千年,人类文学卷帙浩繁,尤其在“第一个说‘美人像花’是天才,接着再说就是庸才蠢才”律条的激励下,作家们已把所有修辞手段和各种族语素都掘尽掏空,于是才想到“感觉”——这一个体思维的独特。因为只有“复杂的感觉系”才能示显出人类对同一事物认知的较多差异。

——这就是“感觉性语言”的发轫或叫理性根据吧。

2-作为操作(文学创作)层面,感觉性语言是有技法规约的。这里先要说“感觉”与“理性操作”原本是矛盾的,所以这里才强调“感觉性”,换言之就是“写出感觉语言”来。

那么怎样才能写出“感觉语言”呐?以下大致有几个方面:

A-作家要发挥各种想像找自己的感觉、琢磨自己的感觉、掘发自己的感觉、体悟作品中“那个人”的感觉,而后诉诸文字。B-要有以“实”代“虚”的意向转换的叙述文字技巧——这就要借鉴乃至发挥修辞中的“比喻、形容、拟人拟物”等手段,同时又要区别于“她们”;就本文举一例:“室内冲出的烟气、酒气混合成棍子似的东西戳进亦云鼻孔”——这里“棍子”就是“以实物代说虚物”的——当然,此句中还带有修辞痕迹(棍子似的),这是难免的;再如“从胃部升腾起一大片苍蝇样的东西迅速直抵咽喉”——这就属纯感觉性的(把几乎无法形容的“虚”用恰切的实物叙述出来),脱离修辞范畴了。C-大胆而奇异地调动视觉、听觉、味觉的最隹转换。譬如,我曾在一部前苏小说中见到这样对一位野性少妇的描述(书名及作者都忆不起来了),说“她”的笑声“像一团白色的火光在胸前跳动”——这是典型的把“听觉之虚变成视觉之虚”,既深刻又简练,且给予读众宽畅的联想空间;再如,还有人把“日出壮观”感觉成“无数把三音号的高亢齐奏”。这都是比较经典的感觉性文学叙述语言。D-无疑,小说中的感觉性叙述语言是不能同小说人物脱茧的,无论写“他(她)”还是写“我”,甚至要与情节本身联系一起。譬如,文中“他长长的头发海藻一样在头顶处伞状抖开,整个面颊和脖颈处迅速被黑色覆盖掉,旁边逸出的胳膊、脊背、双腿,此刻软软的、白白的以一种奇特的沮丧式造型堆在那里,像一张水里休憩的巨大海兔”——这几句不但用感觉语言形象叙述出卞亦风其人和他一时的颓势状态,且为下面延展的小说情节(接下来他的冲动,以及他最后变态的邪恶)起到了很有力的铺垫作用。E-除上述外,感觉性叙述语言还拥有两点特性也须谈及:一是连续性二是简约性;连续是指把一种感觉形象做延长发挥,譬如文中“一种饮酒过量的感觉,从胃部升腾起一大片苍蝇样的东西迅速直抵咽喉。他从床头抓到起一瓶果汁,他细白、修长的手指优美地拧开白色塑料盖,橙色果汁如同一条黏稠的蚯蚓或者蜈蚣蠕动的绵长身躯爬向他张开的口中。这些蚯蚓或者蜈蚣顷刻便起到了恐吓与威慑作用,咽喉处那些苍蝇似的东西随之溃败”——这里“苍蝇……直抵咽喉”是感觉想像的前始发状,按说就此打住也完全可以,但作者沿着这种语状意向继续发掘,就遂成了下面的“果汁如……蚯蚓或者蜈蚣”,以至“恐吓与威慑……苍蝇”了——这就是感觉性叙述语言的连续性。再说简约性。顾名思义,如文中“黏稠的夏夜”这看似一个偏正词组,但“黏稠”二字属浓缩了的感觉性修饰语,它原本未必是“夜”的形容词,可此处非但成立又很生动形象——这就是简约性感觉语言。眼下这种语言民间流行了好些,如“阳光女孩”“猪大款”“搞邪”等。

——其实,这都是作家创作后被民间认同的。

总之,感觉性小说叙述语言是“寻找灵魂密码”的较有效的载体,不容漠视。如张波、李梅、润土等能在这种语言上下功夫的作家,大都能展显“未来成大器”的写作势头。

3

当然,要真正完成对人的吊诡而殊异的“灵魂”的最后展示,仅使用具渗透力的感觉性叙述语言还是不够的。尤其对“灵魂变异”,还须在小说情节变化中——即人物行为异动上,来最终实现。因为既然叫小说,就须有故事、呈因果,且要呈得奇妙、出人意外。而说情节自然牵涉“结构”——这是小说另一要素。因为很多小说情节是作者使用“结构”这一手段制作出来的,有点类似电影的“蒙太奇”镜头,刻意加工是必然的。

该说《畸网》作者的“结构意识”十分明确。这与笔者能较娴熟地运用感觉性叙述语言,遂达这篇作品成功的两大支柱。小说在写完“卞亦风因妹妹说穿那荧屏女孩原来只不过是个电子游戏程序,且是她一位朋友的失败弃舍之作”——他的理智訇然崩塌,立即发起疯来……而小说在卞亦风发疯后又嘎然而止,另起一人物开始“新”述叙。这给读者造成的疑惑不适,乃至新鲜刺激;这绝不仅仅是“阅读悬念”“审美情趣”之类。这是一种绝妙的“小说结构”构设,是须要作者的大胆且邃密的、全方位的布设考量的,是必须有前面的要角“铺垫”为依凭的;否则,结尾处那一“惊人后果”将站不住脚。

——这就是小说中“人为结构”形成的情节超力。

当然,这与世界艺术里的“结构主义”是两码事。但关联是有的。习作者不妨涉猎一下,如日本影片《沙器》,国内小说《灵旗》等作品。篇幅有限,我这里不多说。

“邬信”这人物一出场,就与卞亦风的形象遂成迥然质对——这也是小说亮点之一。甚至可以说,无论从作者对这一人物“赐名(邬信)”上还是笔墨描摩上,作者都赋予其很浓的怜悯心。当然,是比较前面“卞亦风”而言的。如果说作者对“卞”是嘲讽多于同情的,那么对“邬”则是无多嘲讽之意的;到最后“邬”也只是受害者,不是害人者——这是小说要明确告诉读众的。然而,正因为“邬”的被害,才愈加彰明了“卞”的灵魂变异之可怕。这是人物形象对峙的“静磁场”蕴藏的效益。虽然,小说并没在“卞”灵魂异变后再着任何笔墨。这不是人物塑造的“缺项”,而是作者对情节(结构)设计的一种智慧或自信。而这种自信又正源于前面笔者已做的“三级跳”的情节铺垫。也就是说,在前面的“远距离”“近镜头”和“最后发疯”的三处笔墨中作者已基本完成了对“卞”的“灵魂密码”的掘发——读者已经能够接受“卞”最后“搞邪害人”这一事实了。

“邬信”即“勿信”,就是“不要相信”之意——作者不拐弯抹角,是直抒胸臆的,以示恳挚的文化良心。邬信跟卞亦风不同:“卞”尽管属城市里的“孤独族”,似乎仅在他的家和一块“小自留地”里生活,但他毕竟能接触众多女性,可说是生存在现代文明的漩涡之中,其心灵乃至肉体是尽透尽染着现代科技(网络与电子)与现代生活之“毒”的。他早已(亦)成为社会的边(卞)缘人物,而最后是彻底成为了“害人的受害者”了。

“邬信”则不同,他是常年“像鼹鼠蜷于洞穴中”的“狩猎男人”,对外界的事物,他大都像对“在林子里遇到了一头想反扑过来猎杀他这个猎手的奇怪动物”一样。虽然,针对现代生活“邬信”与“卞亦风”都属无业(非正常士、农、工、商),可他的生活是那样的素朴且原始,他“对金钱没多少兴趣,甚至对花钱消费也感到某种陌生,超市和市场对他来说是光怪陆离目不暇接的,或者干脆说让他有些厌恶,他觉得那都是一些愚弄人的地方”。他习惯于“狍子换玉米”的生活,而用“纸币换小米在他看来就藏着玄机”。但他也喜欢美酒和女人,“森林里的寒冷、饥饿、苦熬以及血腥厮杀让烈酒成为邬信的实用铠甲和生存力量;而寂寞单调的狩猎生活与日益成熟起来的身体冲突,又让他强烈意识到女人的诸多好处”。这显然是又一类孤独灵魂,直到“罂粟枭女”惊异地出现。

说来,对“邬信”这个孤独灵魂的设计,作者用心十分良苦。该说这形象是具“象征”意韵的。这里还须先说一句,作者在创作之时有无此用心,我们不去管他;可就小说完成后的“现在时”确是如此。这就是我们常说的“作品往往大于作家创作意图”的话。

——谈“象征”自然要思考“中介喻指”“意象象征”。俗话说“以什么说什么”。

那么,“邬信”和他的生活以及他个性特点的“喻指向度”是什么呢?

我认为,这就是我们现实生活中常见到的那些“虽然一心想往淳朴、向往稳定的社会健构及自我心理健构的生活,但却被现当代网络、影视、电脑、电子游戏、媒体搞得无所适从而失去了自我,心身呈碎片化”的人们。这些人在社会上是大多数,他们在上世纪几番社会价值的更迭易变中,早失去心底稳固的观念(即使晚生的年轻人也不例外);社会生活——影视、网络、传媒,丰富多彩了,可他们却更加找不到可认信的生存准则了;于是只好跟“风潮”——今天时风于东,就趋之若鹜于东;明日潮来向西,便随波逐流向西。看起来这人群很广众,但他们每个人心灵都是孤苦的;他们个个小心翼翼地生活,却依然不断的上当受骗;他们外表都很显自我甚至自负,有时喋喋不休强辩不止,可一遇大事或势情灾变,就都束手无策懵了门儿;他们肯定都是些好人,但又永远扮演给别人当分母的角色。正如有人形容的“只见羊群不见一人”。由此,这些人也就把人生所有向往都凝聚在眼前能触摸到的利益上——美酒、女人。这无疑是既实在又可怜的。

《畸网》这篇小说的“高超”就在于,作者能把如此广众的社会人群集中凝缩成独特的“邬信”这么一个形象,展示我们;让我们体会“他的孤独、狭隘、憋闷,以及他的自我、想往、情趣,乃至他最后的受害”。文中写“邬”独居山林,象征社会上人与人其实是极难沟通的;西方有一部著名的荒诞戏剧叫《秃头歌女》——说一对同榻多年的夫妻居然互不相识;“邬”日常“面对凶兽”,象征世道艰难险相环生;他的“原始追求”与“现代陌生感”,既象征他心底纯良拙朴又表现他意识的滞后与顽固;他对“酒和女人的兴趣”,象征他心识短浅也表现他失却应有的精神理想……这样,他的受害岂不就是一种必然嘛。那么,什么是邬信受害的真正原因呢?作者不赘述了,这是小说给留下的韵味。

——文学是什么?小说在社会上是派什么用场的?

人类创造了这样一种高级的“生活事物”,就是用来整合乃至认证人类现有的存在的,从而指导人类的未来。而人类一旦失去了这种由文学艺术家用良知良心“整合认证的人的真实存在”,那人类将认信什么再往前行路呐?那人类不就将蜕化成一群盲虫之类的东西了吗?我们还可以把文学小说看成是红楼梦里“风月宝鉴”——其正面是一面普通镜子,“她”印证着人们表面的一切;然而“她”另一面就是另一码事了,是能够透视出人的本质灵魂,乃至生活丑陋一面的。我们不能回避这个事实。就像红楼梦中“跛足蓬头”的道人在空中大喊:“谁叫你们瞧正面了的!”※4——这简直是有史以来对万世众生最雷人最给力的警世语。红楼梦及其作者之伟大,由此足见一斑。显然“只瞧那镜子正面”的人,只能像愚蠢的“贾瑞”,连自己最后是怎么死的?是谁害死了他?都不知道。

是啊,大家不妨想一想,“邬信”到底是谁害的?真是那个“卞亦风”?

读完《畸网》这篇小说,我们又对“卞亦风”“邬信”的灵魂作了解析,不知不觉间就感受到一种“焦灼”,一种灵魂的焦灼、时代的焦灼,一种来自社会底层的、对现实生活的、无可名状的“焦灼”。这种“焦灼”到底是什么?针对什么的?可能一时还说不清楚,但“她”确是一种存在,深深地存在于像“卞亦风、邬信”这样的很多年轻人的灵魂之中,乃至存在于我们很多人、所有人的灵魂之中。细思量,这绝不仅是“卞亦风、邬信”传染给我们的,这好像也绝不是这几十年来社会解决了我们的温饱、衣食住行等必须,就能避免得了的;这好像是人类的一种延宕历久的恒定须求,是一种来自灵魂最深处的人的心识询唤……而这篇小说正是这“焦灼”的躁动,被作家触摸到,写了出来。且不 仅如此,作者还警惕出这种“焦灼”对社会的深远危害……怕这不是杞人忧天吧。

这也不由地让我想起尼采一段寓言似的文字:“有一个疯子,一大清早,手持着提灯跑到菜市场,不断地大喊:‘我在找上帝!我在找上帝!’这名男子竭力地叫喊着——恰巧在这里有很多人并不相信上帝,这些话立即引起了哄堂大笑”※5。是啊,我们在笑吗?

※1 见儒勒•凡尔那《海底两万里》

※2 见米兰•昆德拉《生命不能承受的轻》

※3 见曹禺《原野》

※4 见《红楼梦》卷十二

※5 见尼采《知识 一二五节》

(作者又名余辔扶桑;此文刊发于《辽河》2011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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