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香港暴动那年我在中环安乐园餐厅结识陈蝶衣。是徐訏的下午茶座,我和徐先生先到,不久来了一对年轻夫妻,起步学做出版社,男的一脸稚气,女的长得秀丽,一下说国语,一下说上海话,一双杏眼潋潋滟滟忙得不得了。小夫妻跟徐先生谈完正事先走了,徐先生接着跟我谈筹办《笔端》的事。约摸过了半个小时,陈蝶衣从楼上下来,他一眼看到徐先生赶紧过来打招呼,说是在中环办完一些杂事进来吃一碗馄饨面。徐先生介绍我认识陈先生,陈先生说坐一下聊聊天也好。陈先生很瘦,像陈巨来,也健谈,徐先生开个话题他接着说出许多趣事。喝完茶徐先生搭电车回跑马地,我陪陈先生慢慢走去天星码头搭过海渡轮。
我说起他写的时代曲歌词,他说了一些填词的甘苦,说白话歌词要填得好少不了宋词元曲打底。“我昨天晚上还在读贺方回的《东山词》,”陈先生说,“锤字炼句他功夫下得深,写闺情离思,叹功名不就,字字恰切,纵酒狂放之作也不乏风雷气概!”码头别后我和陈先生偶然通通信讲讲电话。他喜欢写旧诗,逸兴来了也填词,满意的作品都寄一份给我,一手钢笔字独家风格,又大又圆,远远认得出是陈蝶衣的字。听他说了贺方回我那阵子也重温贺方回,读完记得些散句记不得全首。去年11月写《春水如蓝》,我凭记忆写园翁说蛋白宝石的水蓝像宋词那句“玉津春水如蓝”。那也是贺方回的词,全首词林道群计算机一搜搜出来了:“玉津春水如蓝,宫柳毵毵。桥上东风侧帽檐,记佳节,约是重三。 飞楼十二珠帘,恨不贮、当年彩蟾。对梦雨廉纤,愁随芳草,绿遍江南。”重三是上巳,农历暮春三月初三,晋代永和九年上巳日王羲之和谢安孙绰四十一人到山阴兰亭修禊,王羲之写《兰亭宴集序》三百多字,真迹陪唐太宗下葬,存世摹本“神龙本”和石刻“定武本”最著名:“重三从此增故事,不数典午永和时”,我小时候读过清代赵翼这句诗。贺方回笔下玉津是北宋首都汴京名园,遍植杨柳,柳绿水蓝,寥寥几个字点亮一道风景。四字“春水如蓝”园翁喜欢我也喜欢,辛卯兔年写的一堆随笔壬辰龙年立春前后可以印一册集子,书名原先想叫《春水如蓝》,元旦那天老穆进城来我家玩,我们还试试集溥心畬工楷希望凑出这四个字做题签。“春”字“水”字“如”字都好找,“蓝”字找不到。老穆想了想说其实台静农先生的字灵动最像春水,找了几本台先生的墨迹也找不到“蓝”字。台先生题书名的书太多了,连我那本《故事》都集了台先生的行书,再集怕泛滥了对不住台先生。
《从前》新版张充和先生给我题的隶书漂亮极了,这本新文集不敢再劳烦张先生。新书题签我最想集溥心畬先生的字,只是封面设计一旦洋化毛笔字写书名不相衬,比不上印刷字体配起来好看。上个月在杂志上读了尉天聪写的《傲然卓立旧王孙——回忆毓老》我竟格外缅念溥心畬。客居台湾的旧王孙刘毓鋆说起爱新觉罗家族的旧王孙溥心畬说得沉痛。毓老说溥心畬溥老爷子是个烂好人,纯净得不得了,画画写字之外什么都不会。太太死了丫头扶正,天天欺负他,吃也吃不好,连卖画都要经她手。毓老说他当面骂过溥先生:“咱们先朝怎么能不亡?皇族中尽出了你我这样的货色!”毓老正眼都不瞧溥太太,说是故意做给她看的,要她知道皇族里还有人在,“同时也为溥老爷子壮壮胆”。尉先生念人忆事文章写得扎实好看。郑树森教授前几天送我印刻出版社新出的《回首我们的时代》,写台静农写俞大纲写高阳写逯耀东写唐文标写陈映真尤其深刻,世情的苍茫人性的浮光时隐时现,“我们的时代”流离的悲悯无告的执著似远还近,浅浅描绘那些人那些年的修尚倒是尉先生笔下的一缕魂髓了,无挂,无碍,不泯,不灭。陈映真从前送我的五六本书还在书架上。陈大哥去北京担任人民大学讲座教授前夕告诉尉天聪和黄春明说:“这些年来,大家都把‘文化大革命’批评得体无完肤,这是不公平的——‘文革’是有它庄严的意义的。”黄春明瞪着双眼不说话。尉天聪“哦”了两声没接茬。不知道陈映真近来身子怎么样?尉先生的心情我晓得:许多事情不是不必辩说是不必说。
活到我们这个岁数了,芳草多愁绿遍心扉算是清福,一水相隔故园梦碎的呓语毕竟都是陌生的叮咛苍白的祝祷,化成文字更嫌多事了。凯瑟琳·曼殊菲尔读了福斯特的《霍华德别业》和《印度之行》说福斯特只会给茶壶呵暖,茶壶里其实没有茶:“Forster never gets any further than warming the teapot... Feel this teapot. Is it not beautifully warm? Yes, but there ain't going to be no tea.”1997年圣诞节李侬亲手缝了一个茶壶保暖套给我,手绘信笺上她引了曼殊菲尔这段话说,香港换了政权,这个保暖套给你暖一暖茶壶,但愿茶壶里有茶:“万一没有茶,暖一暖空壶也是一份心!”尉天聪和他书中的台静农俞大纲高阳逯耀东唐文标都是淳朴厚道的读书人,捧着百年紫砂茶壶,在意的是壶里的百年茶渍,张罗不到明前嫩芽保暖套还是套着保保暖安心。
这个苦衷我懂,李侬也懂。收到保暖套我格外思念她:一针一线都是心,难为她牵挂这边的阴晴圆缺。1997年到2012年我写了十几二十本书,李侬不谙中文竟嘱我每出版一本给她寄一本,书架一角渐渐摆满了一整排,说是为老朋友的心血存个念想。相交四十年,我看着这位异国知己成长,风雨人生,匆匆寒暑,戴立克偶然英译了我的一些文字,李侬每读一篇都劝戴立克接着翻译,说是弄一本英译选集纪念我的英伦岁月也好。戴立克是老派英国人,译笔乍看很像吉辛的《四季散墨》,他嫌有些中文词意英文译不出神髓,生怕不小心露出林语堂英译常有的瑕疵,情愿选些适合迻译的篇章才译。转眼我老了,戴立克也老了,年轻时代一起玩的朋友只剩李侬还保得住天生的妩媚旷代的风韵。“英伦风华都留在你鬓发间那枝粉彩瓷簪上了,”戴立克说,“老董再写十篇《丽人行》也抵不过灯火阑珊处的一个回眸!”戴立克措辞温秀,李侬横波嗔了他一眼更温秀。世间还是游戏好。
文章也是游戏好。Christopher Morley说小说家吉卜林纵然写的是榴弹大炮的故事,字里行间铺排的倒是献给珍·奥斯汀的深情颂辞,上世纪七十年代英国报上专栏说到头来莫利谁都不记得,吉卜林的书倒流传不衰,1907年还成了英国第一位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吉卜林诗歌里皱着眉头鼓吹的“白人大任”(the white man's burden)人人似乎淡忘了,他的《丛林故事》和《吉姆》反而记得,我的小孙子还在读,1894年初版,一百一十八岁的老书了。老书好看的真多,比好看的新书多。宋元明清不必说,老民国许多残卷如今翻翻书香依然很浓。从前我在伦大亚非学院图书馆读过周作人一本《立春以前》,封面清雅得要命,几十年来想买一本那个初版本至今没找到。壬辰龙年立春是农历一月十三阳历二月四日,我的新文集既是立春前后出版,书名就叫《立春前后》也许比周作人的《立春以前》更见韵致。老一辈人说“立”乃开始,“春”乃蠢动,一立了春,百草苏醒,一片吉庆:人老了多些吉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