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幼时开始懂得识字以来,便与书本结下不解之缘。小时候(大约七岁时)随父母从老家三重埔迁居到了中永和一带,但住家附近几乎没有一间专门的书店可逛,且家人们皆不爱阅读,邻近亲族里也没有爱看书的长辈能够经常带我前往市中心的重庆南路书店街或是牯岭旧书街开开眼界。这样的环境,使我能另辟蹊径自寻读书之乐
。
8岁那年(1983),台湾首家连锁书店“金石堂”在台北汀洲路开张,我未能躬逢其盛。最先惠我启蒙的那份书缘落在了邻近小区巷弄零散分布的坊间书局身上。这些店家虽挂名曰“书局”,实际上仍以贩卖日用文具居多,书籍只作为附属,店内的书种数量极其有限,最常见的差不多是些言情小说、理财登龙术(即所谓“发财秘籍”)、科普杂志、儿童教养读物,要不就是一般家庭主妇所需的食谱或保健养生书。
如今看来似乎有些乏善可陈、过去这些并不太起眼的小书局无疑是滋养我日后浸淫阅读搜书习癖的一处重要起点。
记得一开始是被书柜里那一排排鲜明抢眼的25开平装黄色书皮所吸引。封面上佩带单片眼镜神情冷峻兼有几许神秘感的主人公是法国侦探小说家莫理士?卢布朗(Maurice Leblanc,1864-1941)笔下构撰的怪盗亚森罗苹(Arsène Lupin)。在无时不刻频遭危难的惊险剧情当中,经常以变装易容面貌出现、行事作风亦正亦邪的亚森罗苹,每逢千钧一发之际总能出人意料地施展“金蝉脱壳”绝技来化险为夷。他不仅随时都能潇洒自若地应付各种打斗场面,身旁更不乏美丽而又危险的女人。对于乍逢初开嗜书脾胃的年少读者来说,这位几乎“无所不能”又专事“劫富济贫”的侠盗男主角还真是挺有魅力。
就这样,台湾东方出版社于1980年代初期甫推出每本定价65元、全套30册注音版《亚森罗苹全集》不知“偷”走了当年多少孩童们构筑偶像英雄幻想的阅读心思,其风靡程度之广,远超过同一时期亦由东方出版社编译的另一套《福尔摩斯探案》,就连早期知名漫画“小叮当”(今称“多啦A梦”)短篇里也有怪盗亚森罗苹的主题单元。不光只是男孩子崇拜他,许多女孩子同样为他迷恋不已。1989年,那时刚升上国中没多久、从早期“飞鹰三姝”女子团体起家而后才单飞出道的女歌手伊能静在发表《悲伤朱丽叶》专辑里即以一曲甜美清亮的主打歌《怪盗亚森罗苹》迷倒众生:
怪盗你是亚森罗苹,从不错过的自信
怪盗你是亚森罗苹,将要布下陷阱
怪盗你是亚森罗苹,迷惑我少女的心
怪盗你是亚森罗苹,不需要言语,偷走我心
想起小学时趁午休偷看《奇岩城》、《棺材岛》被老师抓住的画面,在那迷恋亚森罗苹的黄皮书时代,每每让不少学生无心上课。从小说中,我们曾经共同见证了这位熟识的主人公历经一次又一次光怪陆离惊险刺激的传奇遭遇,在爱不释手地阅读完毕之后,更迫不及待地期盼下一集的冒险故事。
有一天,当我偶然从家中储藏柜里翻出那零星几本已经存放将近20年的亚森罗苹,恍然竟有种时光倒流回到老家的感觉。遥想当初童年最大的愿望之一,就是把每个月手头上有限的零用钱拿去慢慢搜齐一整套东方出版社的《亚森罗苹全集》。孰料,我的课外兴趣实在太杂,于此生之中第一套激起我搜藏念头的《亚森罗苹全集》始终没有太认真去达成搜全30册的既定目标,再加上还有被同学借去不还的,数量总是维持在十几本而已,但也并不因此感到多少遗憾。
版本的考掘:从东方出版社到启明书局
上世纪初由莫理士?卢布朗创造出来的怪盗罗苹,除了在自家法国一直受到喜爱之外,其它地方大抵就属日本与中国台湾地区对罗苹最为狂热。战后七八十年代初涉童蒙阅读阶段的不少台湾五六年级学生可说几乎都是追读亚森罗苹长大的。
值得一提的是,当年许多人(包括我)其实并不很清楚东方出版社发行的30册令人缅怀回味良久的《亚森罗苹全集》黄皮书版本究竟源出何处。多年来竟以为全是书页里挂名“法?卢布朗原作”!事实上,正当我们兀自回顾童年记忆并沉浸于某种怀旧氛围的同时,却将一个不该遗忘的幕后功臣给忽略了:南洋一郎(本名池田宜政,1893-1980)。
这位战前30年代曾以少年冒险小说崛起日本文坛的推理作家,晚年在他66岁时(1958)开始着手将卢布朗《亚森罗苹》原作小说改动译写成为适合日本儿童青少年的普遍读物(即所谓子供取向)。
经过多年耕耘之后,以出版儿童文学暨海内外创作童话为主的日本东京东方出版社(ポプラ社)终于在他去世那年(1980)完成了一套共30卷的《怪盗亚森罗苹全集》公开发行。我们过去熟悉的台湾东方出版社黄本《亚森罗苹全集》即据此连同封面插图完全照本宣科翻译过来。
为了让原著更流畅通俗、剧情张力更加紧凑,南洋一郎特别进行了相当大幅度的改写,有些篇章段落相较原著内容差异之大,几乎成了改写者自编自导,《金字塔的秘密》根本就是南洋一郎假托卢布朗之名的全新创作。
大抵来说,原著里风流倜傥的亚森罗苹经常和女人接吻偷情等诸多儿童不宜的部分理所当然地被“净化”了,而在性格方面更多强调他劫富济贫爱国爱民的“民间义侠”形象。种种“美化”手法,使得改写版的罗苹魅力在某些层面超过了原作!
作为战后台湾早期推展儿童少年读物的大家长,位于衡阳路与重庆南路街口、素为老台北人熟悉的东方出版社甫从日治时代新高堂书店接手转型经营未久,受大环境的条件限制,当时能够找到的日语译者一般远较欧美外语人才为多,因此编纂《亚森罗苹全集》舍弃从法文原著直译、转而采取从日文改译的作法无可厚非。
追本溯源,起初莫理士?卢布朗撰写亚森罗苹系列小说最早于1918年由上海中华书局翻译出版《亚森罗苹奇案》、《水晶瓶塞》而首度登陆中国。
20年代初期,随着西方侦探小说逐渐引起中国读者广泛关注,上海大东书局因而委请孙了红(1897-1958)、周瘦鹃(1895-1968)、沈禹锺等人合译《亚森罗苹案全集》。当时孙了红甚至还模仿小说原著另行创作了一部《侠盗鲁平奇案》(1923),描写侠盗豪杰盗窃富商珍藏古画并与侦探斗法的故事。书中主人公鲁平堪称中国式本土化的亚森罗苹,身兼侠盗二职,同样风流倜傥玩世不恭,还藐视法律自掌正义。
1936年,中华书局创办人沈知方之子沈志明于上海设立启明书局,店址位在福州路328号。为了长期给广大青少年读者提供课外读物,启明书局大量翻译出版了《福尔摩斯探案集》、《亚森罗苹侠盗案》、《鲁滨孙飘流记》、《少年维特之烦恼》、《小妇人》、《爱的教育》、《北欧小说名著》等一系列小32开、封面印有内文相关图片的世界名著,普获好评,而所有这些小说里的人物几乎都说着一口浓浓的民国时期白话文艺腔。
1949年,启明书局从上海市福州路搬迁到台北市重庆南路,原本由沈志明妻子应文婵(1912-1987)翻译的《亚森罗苹侠盗案》亦改作《亚森罗宾案》,是战后台湾岛内最先流传面市的译本。
岂料命运弄人,1958年台湾启明书局经理沈志明、应文婵夫妇因发行《长征二万五千里》(即斯诺之《红星照耀中国》)及翻印出售冯沅君著《中国文学史简编》被认为涉嫌“为匪宣传”遭拘捕。经过友人多方游说奔走,这宗案件最后虽得以宣判无罪释放告终,但仍对启明书局在台从事出版传播理念造成了相当程度的伤害。1960年应文婵利用赴美考察之便,在美西华盛顿大学修习图书管理学,学成后任职于史丹佛大学胡佛研究所中文数据部。自此之后,直到她去世,未曾再重回台湾。
倘若译述出书之人不幸落难,书的命运往往也就随之凋敝了。
由于彼时白色恐怖政治迫害之故,再加诸翻译文字本身的语言隔阂(那时刚脱离日本殖民时代的大多数台湾读者难以适应民初白话文风),短短几年内,台湾启明版全套《亚森罗宾案》和《福尔摩斯探案集》旋即在书店架上萧然隐退,渐成了旧书摊边愈难得见的绝版品。而其间所造成的出版文化断层,自然就不可避免地从日本翻译图书来填补了。
自60年代以降,许多在版权页上并不注明原译者出处的日文译书陆续引进台湾。同一系列小说主角最受欢迎的,除了译自南洋一郎改写的《亚森罗苹全集》外,还有曾担任东京《朝日新闻》记者的冒险小说家山中峰太郎(1885-1966)编撰的《名侦探福尔摩斯全集》,这也是1960年代台湾最早普遍常见的东方出版社20册《福尔摩斯全集》。
从商业销售层面来看,当时东方出版社针对中小学生族群先后推出《福尔摩斯全集》、《亚森罗苹全集》译本无疑相当成功,不仅长期热卖一版再版,甚至还在发行三十多年后接续推出了“革新版”。
比较东方版《亚森罗苹全集》当年在台湾受读者欢迎的程度之所以更甚于另一套先行发售的《福尔摩斯全集》,编纂者南洋一郎简练流利的译写文笔固然居功厥伟。但我以为,负责该书系封面图绘的奈良叶二、中村猛男、清水胜、柳濑茂、岩井泰三等插画家同样也功不可没。当一本书予人的外观印象太过刻板定型,有时在市场上反而难以拓展出较大的阅读族群。或许当时东方出版社译介《名侦探福尔摩斯全集》编纂成的《福尔摩斯全集》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因而另行延请插绘者陈洪涛重新绘制了全套书系封面。
后来,尽管“一刀未剪”原著罗苹小说在小知堂翻译下正式推出,但我无论怎样看它的新版封面,始终觉得还是不如早期启明版《亚森罗宾案》与东方版黄皮本《亚森罗苹全集》来得丰采跃然,耐人寻味。
推理小说史上的著名公案:福尔摩斯与亚森罗苹大对决
童年的我,是在先认识了亚森罗苹之后才知有夏洛克?福尔摩斯这号人物的。记得大约小学五六年级时初次读到东方版《怪盗与名侦探》描写福尔摩斯为了一桩玄奇命案而受委托来到巴黎的出场段落,对于接下来他即将和亚森罗苹上演的这场世纪对决尤其感到既兴奋又期待。
如此间接透过亚森罗苹得来的最初印象,当年其实不无偏见。就在莫理士?卢布朗未获得原作者允许而全然一厢情愿瞩意下,硬是把原本只属于柯南?道尔(Arthur Conan Doyle,1857- 1930)笔下的英国名侦探安排和法国怪盗在同一出剧目里演对手戏,其结果当然正如卢布朗本人以及那些显然支持亚森罗苹的法国读者所期待:这位史上最著名的英国大侦探被编派在卢布朗的小说里纯粹只是为了衬托亚森罗苹而存在,不仅办案时几乎黔驴技穷地丧失了他向来见微知著的侦探推断力,屡番受挫于怪盗手中,甚至还在另一部小说《奇岩城》结局里失手开枪走火打死了罗苹的爱人。
正如俗谚云:台上演戏的是疯子,台下看戏的是傻子。
由新闻报导伦敦与巴黎为抢2012年奥运主办权几欲再掀英法大战,我脑海里立即联想到的,竟是小时候身边一群同学友人不免经常谈论福尔摩斯与亚森罗苹两人“斗法”到底谁胜谁败的记忆画面。双方彼此壁垒分明的“罗苹迷”(Lupin' fans)与“福迷”(Holmes' fans)两派粉丝总是为了各自心目中的小说偶像而僵持不下,其中最常见摩擦争执的引爆点,绝大部分即是根源于这部惹人争议的《怪盗与名侦探》。
19世纪末英国推理作家柯南?道尔在他34岁时弃医从文、并以写作一系列福尔摩斯探案小说而声名大噪,使得伦敦贝克街寓所的主人公福尔摩斯顿时成了欧洲读者心目中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这对于当时英法两国仍处于百年世敌状态、无论在任何方面都不甘示弱的法兰西人来说简直难以忍受:既然英国文坛诞生了这么一位风靡世界的超级偶像,那么他们怎能容忍英吉利海峡对岸的福尔摩斯独自一人大显神通风光无限?
继柯南?道尔于29岁(1885)写下第一部福尔摩斯侦探小说《血字的研究》,23年后(1907)的法国小说家卢布朗亦开始全职撰写亚森罗苹系列连载故事。此后,不甘寂寞的法国文坛终于自恃有了一个能够和福尔摩斯相提并论、且同样堪称博学多识智计百出的偶像英雄。
由于当年并不重视版权法的缘故,为了营造剧情噱头,卢布朗一开始在杂志上发表亚森罗苹首部曲《绅士怪盗》最后一篇《Herlock Sholmes Arrive Trop Tard》原本确是直接盗用了福尔摩斯之名纳入书中角色。但不久后随即遭到原作者柯南?道尔指责这种不道德的行为,再加上各地许多书迷纷纷向卢布朗提出严正抗议,因此卢布朗在后来发行的单行本当中才将名满天下的Sherlock Holmes改成另一个鱼目混珠的Herlock Sholm es。
然而,一场难以挽回的误会毕竟还是发生了。
即便迄今为止所有市面上流传的法文版《亚森罗苹对决福尔摩斯》从封面到内页皆一致表明为卢布朗小说里提到的大侦探Herlock Sholm es绝非柯南?道尔的Sherlock Holmes,可毕竟有许多中文读者过去在童年时代阅读“东方版”译本当中那位“福尔摩斯”的既定印象实在太过深刻,只是,不知当初那些曾经一同遭误解的“福迷”(Holmes' fans)们能否因此感到内心长期以来的不平之鸣得以伸张呢?
当小说人物比真实世界还真
这世上有些人相信圣诞老人真的存在,正如许多读者之中不乏有人相信伦敦贝克街221号B室里确实曾经住过这么一位平日悠闲地抽着烟斗等待委托上门的大侦探福尔摩斯(Sherlock Holmes)。
英国小说家毛姆曾说:“和柯南?道尔所写的《福尔摩斯探案全集》相比,没有任何侦探小说曾享有那么大的声誉。”很难想象福尔摩斯盛名之广,竟然促使英国皇室在原著小说问世百年后破天荒决定授给这位书中虚构的侦探主人公以爵士爵位。
对此,我们实在不得不赞叹由全世界各地广大读者念兹在兹所凝聚构成的那股极其强大的集体意志,即便原作者柯南爵士生前一度厌倦了福尔摩斯(Sherlock Holmes)这角色而刻意安排他和死对头莫里亚蒂教授(Professor Moriarty)在《最后一案》的搏斗中坠崖身亡,但在无数读者书迷们欲罢不能的狂热追索下,作者的个人意念终究还是抵不过市场观众要求,于是在辍笔十年后不得不让福尔摩斯藉由《空屋奇迹》一案再度重返人间。
小说主角死或不死?它脱离不了作家和笔下人物之间的一场拔河较劲。
看过电影《口白人生》(Stranger than Fiction)当中Emma Thompson饰演那位总是习惯让笔下主人公以死亡收场的女小说家Kay Eiffel之后,我突然开始有些理解柯南?道尔为何会想要在小说剧情里安排福尔摩斯死去,因为这位名侦探的光芒实在太过耀眼,以至于如此光芒映照在柯南?道尔身上几乎让作者本人成了依附的阴影。或许,柯南?道尔也曾经一直在找寻小说男主角的各种死法,但福尔摩斯可谓相当幸运的是,无论他被作者“赐死”多少回,必然都会引来众多读者观众出面求情改变结局让他“死而复生”。
英雄不死,魂兮归来!
后来和柯南?道尔遭遇到同一难题的,以创造出全世界最著名“反福尔摩斯形象”人物亚森罗苹的原作者卢布朗晚年也因为罗苹这个角色锋芒加身而感到困窘,也难怪当初写作生涯规划里原本以纯文学为志向、却在主编拉飞特(Pierre Laffitte)和读者要求下前前后后共写了28年《亚森罗苹》系列小说的卢布朗会发出这样的感叹:“我实在受不了,无论走到哪里,他都缠着我不放。亚森罗苹不是我的影子,说真的,我才是他的影子。”在长年蜇居斗室执笔期间,亚森罗苹在卢布朗脑海中几乎已经变成了一个实际存在的真实人物。
“自从1903年开始创作第一篇亚森罗苹以来”,作者卢布朗表示,“发出命令的永远是他,服从命令的永远是我。坐在书桌前写稿的不是我,而是他。”虽然,卢布朗生前几度尝试在小说里创造其它角色(比如台湾东方出版社黄皮本的《魔人与海盗王》、《妖魔与女侦探》、《恶魔诅咒的红圈》),但最终这些人物却仍都逃不开被读者视为罗苹的化身。在临死前的几个礼拜,已有些精神衰弱的卢布朗甚至不时要求家人向警方报案说:“罗苹出现在我身旁了,快阻止他。”更妙的是,当地警察局长竟然还为此特地派出一名警员每天24小时前往卢布朗寓所站岗,以保护这位伟大作家的人身安全,直至他去世为止。
有时候,小说作者与书中主角在现实世界的意外相遇,往往不见得会比绝大部分普通读者来得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