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自己做得好不好,应当有所承担,不宜怪到昔人身上。更要有少数君子,能够多识前言往行,以守先待后
中国的史官文化,曾颇受诟病,指斥之言,流传甚广。不过那是个别思想家在独居一室而没什么资料可看时所说的话,大致类似传说中的“文王拘而演《周易》”,是所谓幽愤之言;也可以说是一种带有诗意的创作,不能视之为实录。
就像西儒葛兰西,也曾在狱中写札记,对霸权深有体悟,乃发明从权力看人际关系的理论,影响广远。若说社会上层往往热衷于权势争夺,或许尚可(亦未必然);有些学人进而援以解释基层乡街的民众,或许就有些隔膜了。盖老百姓不论是贫居闹市,还是在乡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本无太多权势可言,也没有那么强的权力意识。邻里之间,虽不乏小争小斗,仍以和睦相处为常态。若乡街之上,人人都成了葛兰西,简直就是一个思想家的社会,恐怕也太过理想了。
我们来看看过去的史官究竟做些什么。上古的史官是君主近臣,所谓“王前巫而后史”,两皆天官,要观察并记录天象,与天沟通,兼行祭司的一些功能。史官的另一职责,就是根据“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的原则,汇聚和整理采风得来的信息,使君主知其统治是否仍代表着“天命”。而维系历史记忆,更是史官的基本任务;不仅要记录朝廷大事和君主言行,还要通过盲人传诵说唱的方式,来补充古代那“电报语法”式的简短记录,以延续群体的记忆。
简言之,上古的史官承担着全方位的沟通角色——空间方面从社会最底层到上天入地,时间方面从过去到现在。司马迁所说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形象地表述了这一基本的功能。据说从天子到各诸侯之国,都曾设有这样的史官。甚至地方事务,也有类似的人负责记录和采风。中国的史书之所以能长期延续不断,与这样一种特别看重历史记忆的传统直接相关。
后来史官的地位逐渐降低,史学的基本功能也有所变化,但记录和传承却始终受到重视。故《说文解字》对“史”的界定,就是“记事者也”。从唐代起,政府正式设立史馆,专职修史。到宋代以后,每一新的朝代都要为前朝修史,成为一种制度。这既是为了总结历史的教训,也借以确立新朝的政治正当性。从中国传统言,就是确立合道性。
中国与西方及其他很多地方的一项重大不同,就是“道”或真理不必来自超人世的上帝。在一个没有上帝或上帝已淡出的世界里,历史和史学就重要得多。中国古人非常敬天,又未曾尊崇一位绝对全能之神,天和人之间永远是互通的。在很长的时间里,史学承担的责任,就是通过历史记载和叙述,来说明并论证关于天道、人世、以及文化和政治认同等各项基本理念,具有重要的文化地位。故历史和史学在中国的核心地位,与世界其他很多地方大不一样。
或即因此,也曾有人把中国传统文化说成史官文化,却不免有些夸大。历代史官的地位,实呈逐渐降低的趋势。不论我们把传统视作包袱还是资源,史官既不能承担其责任,也不足以独揽其光荣。那些拾人牙慧借史官以反传统者,不过人云亦云,似有些“说而不思则罔”。
在目前这动荡纷乱的社会里,不讲规则的举止风起云涌,思出其位的言行此起彼伏,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分享着“人心不古”的忧患意识;也有不少人习惯了推卸自身的责任,把今日的问题归咎于历史。据说西文history是hisstory的意思,那固然有些性别的歧视,似乎herstory便被排斥(只有世道出了问题时,才想起某些女性该负责任);不过,套用电视剧常出现的语句:是个爷们儿就要像个爷们儿!我们自己做得好不好,应当有所承担,不宜怪到昔人身上。
另一方面,在中国逐步“走向富强”后,不论外人国人,又都对中国历史有了新的认识。亨廷顿曾观察到:许多非西方国家在追求以富强为标志的“现代化”时,竞相往西方寻求成功的秘诀;而这些国家达到相当程度的“现代化”之后,又转而声称是其本土文化——而并非从西方寻来的秘诀——促进了它们的成功。他进而推论:国家的富强可能导致本土文化的复兴。
但文化复兴的前提,是文化并未断裂。如果包括“专家”在内的学人,对传统文化也已隔膜,出现各种再造式的复兴,也并非不可能。人多远虑,然后可以少近忧。不要忘了富而后教的古训。更要有少数君子,能够多识前言往行,以守先待后。这才是中国史学长期的责任和传统。来源: 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