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欠下三十多万债务之后,求医多年的安徽农妇张艳为家人能做的最后一点贡献是:在病房的卫生间里了断自己。
这是抗风险能力脆弱的平民家庭,残酷的自保之举。农村医疗保障的不足使得他们在劫数面前并无太多选择。
平静的早晨
妻子的平静让叶士龙觉得不安,但他转念想这或许是妻子病情好转的迹象。
叶士龙醒来时发现妻子正睁眼瞧着自己,他拿过床头的手机看了看,六点三十五分。
这天是11月9日,叶士龙在心里盘算着,到省城来看病已经27天了。躺在病床上的妻子面色苍白,神情平静,没有说话。
之前,妻子的病忽然恶化,浑身疼得不行,叶士龙拿着家里所有的钱带着她到了合肥,在武警医院进行透析治疗。透析用的是一种叫腹膜透析液的药物,每次都得先把腹中的积水通过透析管排出,然后将2000毫升的液体注入到体内。由于病情较重,张艳每天都需要换六次透析液,取出的液体每袋足有4斤2两,每天都要从她微微水肿的身体里注入取出二十多斤液体。
和前几次入院治疗不同,这次张艳感受到的痛感并没有随着透析的进行减轻,她告诉丈夫说“每天都比前一天疼得厉害”。叶士龙赶紧联系转到了安徽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这是安徽省内最好的医院之一。
住在医院感染科大楼的二楼最南头,病房门窗都朝向东面,阳光照进来显得很亮堂。几天前,由于腹壁皮肤感染,医生将治疗方法换成了血透,张艳的大腿上的一处血管被选为血透点。但新的治疗方法一直未显现出应有的效果,张艳不断向丈夫抱怨疼痛的缠绕。
今天早晨,妻子的平静让叶士龙觉得不安,但他转念想这或许是妻子病情好转的迹象,心里有些欢喜。两个人从恋爱结婚到如今都已经十四年了,几乎是无话不谈。他将两人之间的默契归结为自由恋爱,他常向村里的小伙子介绍经验,“爱人要自己谈哩”。相知多年,在一起不说话,也觉得很自然。
7点,值班护士对病人进行例行的输液,叶士龙将病床床头调高,让妻子保持仰躺的姿势。在输液的四个小时里,张艳多数时间都盯着天花板看,像是在思考什么,并不同身边的丈夫说话。偶尔,她嘴中会发出一些声音,都是些含混不清的音节。叶士龙早已经习惯妻子生病后的自言自语,他问讲什么,张艳也不理会他。
取下输液的药瓶,叶士龙将妻子扶到窗边吃午饭。午饭是由大楼里的王师傅配送的。尿毒症患者配餐一般都是白粥加灰面馍,一顿4块钱。生病之后,张艳的胃似乎也变得脆弱了,每餐都吃不了几口,吃完又会都呕吐了出来。一直在妻子身边照顾的叶士龙并没有其他的吃食,妻子吃剩下的就是他的。
碗里的白粥比同屋的病友多,叶士龙明白是王师傅可怜自己夫妻俩,每次都会往碗里多加一勺。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发火
结婚十四年两个人没有争过一句嘴,叶士龙安慰自己是妻子太想孩子了。
张艳吃了几口白粥,并没有如先前那样呕吐出来,妻子的表现扫去了这些天积攒在叶士龙心里的郁结。只是到事后,叶士龙才忽然觉得这其实是张艳死亡的一个准备。叶士龙将剩下的白粥和馍吃了个精光,坐在床沿上的妻子很虚弱,两腿不时会如同吹了寒风一样抖动,常年的透析使得她腿部钙流失了,常常“抽筋”。
十一点半,是张艳进行血透的时间。张艳身体虚弱,站立不稳,叶士龙将妻子扶上轮椅,说了声“走了”。他们由电梯下到一楼,转去安医附院门诊大楼的透析中心。初冬的阳光和煦温暖,街面上小吃摊点鼓起一团团的雾气,人来人往,这是张艳生前最后一次走出感染科大楼。
医院里的病友们,都称赞叶士龙对张艳的悉心照料。但叶觉得,这只是他对妻子的爱的回报。他们曾是村里水泥厂的工人。1996年,叶士龙被大卡车从腹部辗过,断了六根肋骨,昏迷了几天。叶士龙每次看着妻子忍痛汗涔涔的样子,都会忍不住红了眼眶,曾经的经历让他对痛有刻骨铭心的体验。
“她都不嫌弃我,嫁到了我家。”叶士龙记得当时自己身体好了,走路还经常一瘸一拐,出身于乡镇干部家庭的张艳并没嫌弃他穷和瘸,还是嫁给了他。他出事后,只要张艳来看他,他就立马觉得“好过了许多”。所以,他也选择陪在张艳的身边,让她觉得好过一点。从2007年发现尿毒症之后,他一直都在妻子的身边照料。
这天的透析,长达四个小时,张艳很多时候都闭着眼睛,似乎在休息,而叶士龙则坐在一旁无所事事地想些事情。对于妻子病因,他常回溯到水泥厂倒闭后两人一起的打工生涯。当时,他们都在嘉兴的一家印染厂工作,车间在高温定型机械的加温下常有五十多摄氏度的高温,张艳几次在生产线上晕厥。但一心想把家里搞好的她休息休息又回到了车间,直到查出患了病。
透析结束时,太阳已经偏西,叶士龙将妻子推回感染科大楼的病房。毒素被析出,这是尿毒症病人最为轻松的时刻。下午的饭点到了,叶士龙准备去给妻子拿配餐,但这时张艳忽然开口说,不想喝粥了,她想吃豇豆炒肉。这让叶士龙感到诧异,在四年多的求医住院经历中,妻子从未提出这样的要求,两个人节衣缩食惯了。在打工时,两口子曾经花了一块钱买了一斤豆腐,就着吃了五顿。
妻子有了胃口,叶士龙赶紧到医院门口的小饭馆里要了一个豇豆炒肉和一碗米饭,总共10元钱。张艳很快将一碗饭和豇豆炒肉的大半都吃了。看着胃口大开的妻子,叶士龙觉得由衷的开心,他觉得妻子的病似乎就要好了。
但事情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张艳在吃完饭后情绪忽然变得很激动。她开始央求丈夫带自己回家看孩子,“心里想得紧”。叶士龙赶紧开导她说,安心看病,等周末放学就让孩子上合肥来。但张艳激烈的情绪难以抑制,她开始冲丈夫发火。“我们结婚十四年都没见她那样过。”结婚十四年两个人没有争过一句嘴,叶士龙安慰自己是妻子太想孩子了。
现在回头看看,这是张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丈夫发火。
“是我拖累了整个家庭”
“为治病,亲友们都是竭尽全力。”但夫妻情笃,叶士龙说什么也不愿放弃。
从省城回到六安市金寨县铁冲乡铁冲村,路上至少要折腾一天。这个大别山深处的乡镇紧邻着河南省和湖北省,“翻个山头就到了河南嘞”。
“你去给我买个鸭腿吧,嗯,我还想吃鸡爪子。”平静下来的张艳对丈夫说道,这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初冬的夜里,寒气逼人,走到楼门口时打了个冷颤,他将身上青黑色的羽绒服和毛衣往下拉了拉,攒了攒脚趾。他还穿着从家里穿过来的淡黄色拖鞋,天生汗脚的他怕脚臭让妻子觉得不舒服,就一直穿着拖鞋照顾张艳。
医院门口就是夜市。一个鸭腿,六元钱,两个鸡爪,一个一块五毛钱。吃完了这些卤菜,张艳将手机从充电器连接线上拔了下来,这个电话是丈夫为了方便向亲友借钱买的。她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公婆两人。
叶士龙的爹娘接到儿媳妇的电话时,孙子孙女都已经睡下了。体力恢复的张艳情绪再度变得激动,她在电话里一直给公婆道歉:“对不起爹娘,是我拖累了整个家庭,将两个小孩子甩给你们。”说到这里,张艳泣不成声,甚至,她还细数了家庭对她的付出。
在铁冲村的公路旁,张艳曾和丈夫一起建起了村里最早的楼房,那还是2000年的时候,两层三间门面的楼房。而在去年,这一套房子也已经被抵押换得了7万元的医药费。如今,一家六口只是寄居在曾经的房子里,如果买家要收房,一家人就只能回到山崂上的坍圮的土屋中。
亲戚中能借的钱都已经借了,叶士龙粗算了一下,他和张艳双方的至亲有十多家,每家都借给自己上万元,其中邻屋居住的叔叔一家就出了五万,这几乎是这些家庭所有的积蓄。
“为治病,亲友们都是竭尽全力。”张艳和丈夫都知道这是个无底洞,但夫妻情笃,叶士龙说什么也不愿放弃。在张艳病情缓解的时候,他就去做泥水匠的小工,扛石头做帮工,每天赚40块钱。没有活儿时,他就上山找玉竹、蚂蚁精等药材卖,腿上常被蚂蝗吸附饮血,回到家发现时,蚂蝗都有小指头粗了。
年幼的女儿和儿子也很早懂事,11岁的女儿放学之后就会帮张艳换药,家里偶尔做一点好吃的,两个小孩知道妈妈要吃,从来都不动筷子。
张艳接着给自己的娘家人打了电话,她告诉自己的父母自己这些年很知足,丈夫和公婆对自己很好,好多事情都是怪自己的命,但遇到了好人。
听着妻子讲电话,坐在床边的叶士龙早已经是泪如雨下。“是我拖累你和孩子。”张艳对丈夫说道。紧接着,她又对丈夫嘱咐照顾好孩子,家里的钥匙她收在什么地方。叶士龙摇着头。
张艳之前也数次说过类似的话,但都被他劝住。他告诉妻子,刚刚表弟又借给他一万块钱,让她不要担心钱的问题。事实上,叶士龙每天早上都要往医院账户里打两千五百元钱,而每天晚上去看账面时,又剩不下多少了。
“现在国家的政策也好了”
一起住院的不少城里人的报销标准都接近九成。但来自农村的张艳报销额度却只有39%。
“你看现在国家的政策也好,我们参加的新农合能报销不少呢!”叶士龙拿出之前在武警医院报销的钱给妻子瞧,试图让她宽心。在武警医院的十天左右的治疗总共花了17000元,最后报销到手4000余元。
张艳患病的第一年是家里花钱最凶的,两口子最后合计了一下花了近16万元钱。由于当时农村合作医疗刚开始,叶士龙和村里的人们都不清楚如何操作,当时看病时都没有拿票据,最后几乎没有报销。到现在,乡镇卫生院的报销额度已经达到63%、在县级医院达到52%。但类似于尿毒症这样的重病,一般都需要到县外的医院治疗,报销额度却只有39%。
但张艳所用的药品很大部分是进口药品,医药费中能报销的部分并不高。叶士龙打听到,一起住院的不少城里人报销的标准都接近九成。这些病人常在阳台上下棋打牌,而他却没有那份儿心情。在这里,几乎没有人注意到穿着普通的张艳和丈夫,管床的医生和护士都回忆不出张艳的样子,甚至他们到最后都没能记住或者找到叶士龙的名字。
叶家还有一位“贵人”是县里的干部,他在三年的时间里给了叶家近5000元钱。这位“贵人”是县里的典型,获得过中央级媒体的报道。叶士龙安慰妻子说,会有人帮咱们,喏,“贵人”最近升职了。
丈夫的安慰让张艳平静了下来。但叶士龙觉得自己的劝说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夫妻俩早就明白在农村患了重病多数都是等死。乡里和张艳一起去省城治病的一个中年人,为了治疗,把年幼的女儿都送人了。
而且,张艳早就知晓叶士龙的大哥就是患上尿毒症死去的,患病之初她就对丈夫讲,没希望了。1995年,哥哥叶士成因为无钱救治,在家里捱了四个月后死去,给这个家庭留下两个幼小的女儿。
在厕所发现了悬挂着的妻子
整层楼的人都听见了这个中年男人的嚎啕。
爱人的病痛让叶士龙一度低沉,念过高中并且是党员的他变得有些迷信。他曾请人算过命说,2010年和2011年对于张艳的病来说是一个坎儿,“迈过去了她能活到70岁”。他想等妻子身体恢复一些后,把自己的肾脏捐一个出来做移植手术。“我们都是A型血,应该可以移植的。”他心里的这个打算没有跟妻子提过,也没有找过医生求证。
但这却是他心里唯一的希望。晚上九点,妻子躺在床上,不时翻看着手机,想起来一个亲友就发个短信去,不让他看内容,发完后就删除了。约在九个小时后,他的希望不复存在了。
内心忐忑的叶士龙一直坐在窗前,与妻子并不言语,只见得手机屏幕的光芒在夜里照着妻子的脸,分明而又不真实。陪床的这几年,他养成了晚睡的习惯,就是张艳夜里睡不着绣十字绣,他也陪着。四年里最好的时光,则是回到家和孩子在一起,张艳的文笔很不错,可以教五年级的儿子写他头疼的作文,而自己则可以辅导六年级女儿的数学。儿女学习都很好,得来的奖状贴满了家中堂屋的一面墙壁。
凌晨四点半,这个背负沉重负担的男人终于抵不住困倦,趴在妻子的旁边沉沉睡去。张艳获得了一个避开丈夫看护的机会。
病友孟南香是最后一个看到张艳的人,凌晨五点半附近,她因身体的疼痛醒来。屋内没有任何声响,孟南香不久又再睡去。她看到张艳坐在床边,眼睛长久地盯着睡去的丈夫。
可以想见之后,她取下床头的充电器连接线,借着清晨的微光蹑手蹑脚地走进病房里的厕所。之前的进食帮助她获得了行走的力气。在这个贴着蓝色和白色瓷砖的厕所里,张艳以那条用于“找钱”的手机充电器连接线在厕所墙顶的钢制横杠上结成环形,然后没有声息地将自己缢死。她不能发出任何响声,丈夫就在几米之外的地方睡着。
11月10日早晨六点三十分左右,醒来的叶士龙发现被窝里已经没有妻子的踪影。他焦急地查看了阳台和走廊,最后在厕所发现了悬挂着的尚有余温的妻子。
这天早晨,整层楼里的医生护士和病人都听见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嚎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