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成材和成人是个近似的概念。说一个人成材了,前提就是他已经成人,不是变成成年人的意思,而是说,他已经知礼仪,而且有能力在社会上闯荡了。但是,在今天,成材与成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有了很大的歧义,所谓的成材,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已经悄然变成了成才。他们培养儿女,只在意让他们成才,具有某种知识和才能,别的,都无所谓。就是被培育者自己,每日念兹念兹的,也是智商,顶多再加上某种技能,别的也都无所谓。
纵然把人的培养的目标,仅仅定格在“才”上,众多家长的培养路径,也非常的简单而直接。在他们看来,只要设法让自己的孩子把全部精力和心思都扑在学习上,心无旁骛,就可以大功告成。因此,从幼儿园开始,家长们就成了督战队,唯一的使命,就是督促孩子好好学习。只要学习就行,别的什么都不用管。别说家务活不用做,洒扫应对一应不理,就连孩子在学校里做值日,都由家长代劳。我已经碰到多次这样的笑话,一个大三的学生,连沏茶要把茶叶放到杯子里这样的常识都不知道。更极端的家长,连孩子看点课外书的权利都没有,因为在他们看来,即使看学校允许的课外书,也是会影响成绩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的应试教育之所以无论如何改不掉,家长的拥戴,也是一个因素。
显然,这些家长们不知道,即使单纯就“才”的养成,也不能仅仅局限在知识传授上。有知识的人,不意味着一定有才能。任何人,哪怕他是爱因斯坦,即使在他熟悉的学科领域,他的知识都是有限的。单纯在知识藏有量上的优越,仅仅意味这个人记性好,不说明别的。一个人的知识储藏量再大,也大不过一台电脑,超不过一个小型图书馆。单就知识而言,一个人的才能,最重要的不是记忆力,而是获取知识的能力。即能读书,会读书,能迅速快捷准确地查到自己需要的资料,看懂自己需要掌握的理论和知识点,领会其中的核心意思。这样的才能培养,其关键在“能”,而能的养成,需要人的综合素质提高。其中,能做事,乐意做事,也是要素之一。让孩子做事,不仅是培养孩子的动手能力,关键是培养孩子的自立,从小就让他们明白,事情是要自己做的,对错好坏,是要自己判断的,自己的事情,要自己抉择,自己负责。做事,在很大程度上,是培养孩子为自己负责的责任感,有了这样的责任感,才可能有对家庭和对民族国家的责任感。不仅如此,成功所需要的意志力,韧劲,其实在很大程度上,需要后天的培养。如果不让孩子做事,尤其是做一些在家长视线之外,独自完成的事,这样的素质,也无从谈起。因为意志和韧劲,需要失败和挫折,不做事,就没有失败,没有挫折。
当然,在任何社会,对于人的培养,都要强调德的因素。所谓德才兼备,恐怕任何家长都不会反对。在古人那里,德才兼备,才算成人。但是,越来越多的家长,不在乎自己孩子的德行。互助,友爱,团结这样的概念,越来越变得陌生。孩子上学,很少有家长教孩子帮助同学,反而鼓励他们去互挖墙角,学习经验不仅不能互相分享,反而要互相保密。于是所谓好学校的学生,实验班的学生,互相挤兑的恶性竞争就越严重,以至于有人说现在的实验班,就是狼孩班。里面的很多孩子都相信萨特的名言,他人就是地狱。只有周围人的不好,才意味着自己的好。当然,这样教出来的孩子,对自己的父母,也不会有什么好。很多家庭,孩子已经成为事实上的皇帝,对父母动辄呵斥,甚至打骂,只会无条件地要求父母为他付出,而他们自己却感觉得到的一切,都是应该的。面对孩子的“不孝”,有些家长又感到有点慌,在国学复兴的背景下,他们指望学校加修国学课程,学一点三字经,弟子规,甚至学点于丹的论语解读,让孩子孝顺起来。
其实,没有一所学校不强调德育,不声称自己是德智体,审核组德智体美全面发展。但学校的德育,仅仅在德育课上。教育过程的社会公德的培养,是最为缺乏的。中国的学生有别的国家学生所没有的政治课,还要加上课时不少的德育课,说起来目的其实都是德育。但是,这样教下来,一些基本的为人处世的道理,一些社会公共道德的准则,学生都很欠缺。德育被框在课堂上,在课堂以外,没有人讲究公德。在其他的教育环节,往往都是反着来。虽然德育课上不乏公平公正的概念,但在现实的教学中,学校和老师嫌贫爱富,拜权拜金,无所不在。学校里人为地制造了各种等级,按学习成绩的高低,分等级已经是一种比较老的做法。连座位都这样的分,家长会上,家长也按学生的成绩分座位。现在更流行的是,按照学生家长的地位、财富和权势高低来排座次。有的学校,甚至选择学生干部,也要官员子女优先。学校里充斥着强权就是道理的氛围,学生和学生之间,老师和学生之间,就是权力支配。没有权,没有钱,有拳头也可以。在学校里,只有一种道德教育是被认真贯彻的,那就是听话和服从。因此,绝大多数学校,包括大学,都热衷于国学课的引进。从弟子规到四书,都是他们喜欢在德育课上灌输给学生的。
一边是高调的德育教育,一边却是违背社会基本道德的教育过程,这样的反差和扭曲,经过刻意强化的听话和服从氛围的作用,被和谐地凝固在校园里。不仅造成了我们教育的虚伪,而且导致了学生心理的扭曲。孩子成长过程中,理应最被看重的心理健康,在家庭和学校教育两个方面,几乎都被忽视了。到处是人为制造的紧张,人为制造的两面性的荒谬,人为制造的没有道理的强制。中国的孩子,很早就学会撒谎,学会了矫情,学会了两面应付,学会了装乖。跟年龄不符的小大人,俯拾皆是。孩子们本该有的童真,纯洁,却不见了踪影。刚刚发生的歌唱家李双江的儿子行凶打人事件,在很多李双江的同事眼里,李的儿子是一个很乖,很听话懂事的孩子。但事发之事人们才发现,这个儿子长期无照驾驶,而且擅自改装车辆,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
处在转型期的中国,教育理念的混乱是空前的。其实,现今7、80岁这一代人,混乱就已经开始。老的教育方式和理念受到批判,新的又不知道。处于革命时代,整天在运动和糊口之间挣扎,每个家庭都养了许多儿女,能养大,已经不易。教育基本谈不上。人人都是放羊,孩子自己碰出来,就算有出息,碰不出来,也只好认命。这一代的子女,现今5、60岁的人,绝大多数根本从父辈那里学不到教育孩子的方法,但却赶上独生子女政策推行,一对夫妻一个孩,不得不认真面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一上手,心态首先就有了问题。老的棍棒教育早就被批倒批臭,棍棒教育里管教的合理内涵,也一并被当污水泼掉。西式的说服教育,这一代自身教育就很残缺的人,也没本事掌握。很多家庭,都是分阶段的两极分化。开始是骄纵,对孩子百依百顺,如果孩子碰巧学习不错,骄纵得就更是厉害。一边骄纵,一边加压,恨不得个个都当天才培养,把自己被四人帮耽误的时间给抢回来。到了孩子什么都没学会,上学成绩也一塌糊涂的时候,转变为严厉,有的还力图恢复棍棒教育,但基本上都晚了,最后孩子啃老,成为定局。
不仅方法上旧的没有,新的不来。思想观念也是一样。忠孝仁义没了,自由平等博爱没来,古代的教育,私德和公德不分,由私德的孝悌,发展成近似公德的忠义。应付社会,应付官场。但革命和后革命时代的我们,私从道德领域被赶走,私德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而公德则化为大公无私的道德高地,不是非常之境,非常之人无法实践。革命前作为中小学生都要遵守的文明礼仪,在被批判成资产阶级道德之后,久久难以恢复。说起来,共和国的建立,已逾百年,但国家的文明状况,却长期在文明与野蛮之间,在开放与封闭之间,在先进与落后之间徘徊。帝制灭亡,共和百年,居然还是有强调等级服从,强调无条件效忠。所谓国学的复兴,其实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才得到有力者的提倡。但是,传统的三纲五常,五常八德,一个核心的要素,就是君主和君主制。在没有君主的情况下,用传统道德济革命道德之穷,全然忘却了革命当初是怎样摧枯拉朽地摧毁传统,这样摧毁传统的精神武器,无论如何,都跟传统道德协调不起来。用革命道德抵制人类普遍认可的自由平等博爱人权不中用,用传统道德来抵制,也一样不中用。在晚清,这样的努力,已经有人做过了。
很难想象,在一个经历了百年共和的国度,公民社会还一度成为禁言的概念,公民道德在学校的教育里没有空间。有力者还是在管制上下功夫,添人,加机构,加大投入。一方面羡慕发达国家社会的公共道德状况,一方面压制个人的自主性,压制公民的自治尝试,甚至对所谓“灵魂工程师”,也照样一个管字当头。所有的学校,从小学到大学,教师都是领导的下属。在教师中贯彻听话道德,不听话,具有独立思想的人,几乎毫无例外地要遭到打压,甚至调离教师岗位。提倡的榜样,几十年一贯制,都是常人所难以企及的非常人,公而忘私,公而无私,艰苦卓绝,最后都死掉。不死的人,一般成不了榜样,常人能及的模范,也成不了榜样。在榜样的宣传中,如果不是故意拔高,就是制造圣人。最后的结果,感人也许是感人的,但倡导的效果却差。甚至制造了社会上大量的两面人效应,一边高调入云,一边自私自利。教育界公德的缺失,在很大程度上体现在教师师德的坠落。越来越多的教师,背离教师职业的道德,疯狂地追求自己的私利。他们在领导面前是温顺听话的绵羊,但在学生面前,却是贪婪的虎豹。老师的师德,下滑的速度惊人,很多地方,由于小学和幼儿园的孩子没有自我保护的能力,家长给老师送礼,已经成了普遍现象。送礼,开始时为了让老师优先照顾,现在则蜕变成保护费,期望老师别给自家孩子小鞋穿。从幼儿园到大学,都出现了教师利用一切手段从学生那里捞取好处的现象。调整座位,补习,兴趣班,课堂批评和表扬,提高或者压低考试成绩,给或者不给研究生按期毕业,都成为老师获取利益的手段。对教师“身教”的期待,已经日益成为校园里的稀有资源,值得学生钦佩的老师,越来越少。这样的老师,往往不受领导的喜欢,因为他们不会送礼,不知道阿谀奉承。校园里,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每天都在发生。
中国教育积重难返,学生,家长,家庭,社会,学校和政府,在传统和现代,西方和东方,革命和不革命的前提下扭结在一起,堕入各自的误区。不走出来,中国教育没前途,中国也没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