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那个司机。你刚和TA吵了架，在这淅沥夜雨中郁闷地开车。你心神不宁，感到意义幻灭，内心失序，你干脆只去想追回欠款的事，对自己说：这个世界就钱最靠谱，别的他妈的都会失去。在昏暗的灯光下，你觉得压到了一个“东西”，是的，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你排除那是金银宝物箱让你开心到爆的可能，也排除是炸药箱的可能（你可能相信官员们既不会让宝物让百姓捡到，也不会让社会动乱）。你的感觉是麻木的：与你无关。于是你开车。但你感到后轮碾过了一个……有点软……不是物体……你猜可能是：身体！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我压到人了！人！有生命！你的意识中浮现出一个可怖的自己：这个自己委屈地坐在警察局，面对巨额赔偿绝望无助，孩子老婆突然失去生活支柱，他们抱团痛哭，你失去了所有的美好。你不敢往下想，决定赶快逃离想象中的自己，你要回归无罪的自己。于是你赶紧清扫念头：我没有压到人！在不断地强化正面念头之中，你自我说服了，飞驰消失在雨中。回家后你觉得其他一切都与你无关了，倒头大睡。

如果你是个路人（排除你是那个自称梦想当黑老大开跑车的“冷血”），你正下班回家，脑子里一片怨言。老板太撮了，活儿干得又超没效率，哎，工资这么低，衣服（电子产品）又那么贵，要不我跳槽吧？前途茫茫啊，看不到未来……人生啊，还没灿烂过就要老了，还得生孩子买奶粉……这个社会太不公平了，房价太高了！可能不会再涨了，要换届了嘛，但是何时能跌啊，根本跌不了，跌了谁来养富人啊？……世界好冷，而我弱小无依。你正在骂社会不公平，体验内心飘零没有信仰的孤独，心想赶快回到亲人朋友身边吧；这时你看到雨中一个黑影。作为生命体，你开始判断黑影是什么：一是，东西而已，与我无关；二是，是个人，但自己会爬起来；三是，受伤的人！前两个判断会促使你心安理得地走开，第三个判断会让你小小纠结一下：扶起来吧？可是网上那么多救人惹麻烦的事，法律如此不健全，我还是别去碰一鼻子灰了！你或许更绝情：受伤也不关我的事。总之，你相信这没什么大不了，确实一切都与你无关，于是你回家，倒头大睡。

然而第二天醒来，作为司机或路人的你发现，世界骤然变了。那个身体，那个黑影，是炒得沸沸扬扬的众人珍爱怜悯的小悦悦，她被两次碾压，被18个路人漠视，最终只有最底层拾荒阿婆伸出援手。她危在旦夕！她所得到的亲人的关爱、老师的教诲都将失去价值，她无法长成到足以体味人间百态。人们希望她活着，哪怕活得无聊，痛苦甚至犯罪，哪怕她一生只能是卑贱的下层，她也应当活着。活着就是美，生命是每个人的权力。然而她走了。众人骂你剥夺了她的权力，毁掉了这种美。她的遭遇成了社会道德缺失、制度黑暗的象征，而你成了这种社会和制度之下的败类的代表。只有通讯公司感谢你因为成百上千的人打电话骂人。你的女朋友即使开始没分手现在也该和你闹分了，因为你被归入了道德有污点的那一类，你被贴上了标签，谁看你都觉得碍眼。

可是你觉得很冤：难道我不是按照正常的逻辑行动的吗？我难道不是内化了这个社会的规则吗？在你对自己的构想中，你是一个有基本道德的人：我不自夸为好人，但绝对不承认是坏人，虽然可能这辈子没什么大出息了，但我对家人尽了责任，对朋友也够义气，总之我是个平凡的正常人，不是别人指责中那个罪大恶极的败类。可是你觉得压力山大，你一边否定别人的判断，一边怀疑自己。你看不清社会，也看不清自己。最终你选择自首。其实，你没有抢银行逃之夭夭而选择自首就已然证明你不算太坏。你把自己看作社会中合法、合情的一分子，你愿意遵从秩序，接受社会的规训和惩罚。

我们都是社会的一分子，很难说我们围观者没有内化社会冷漠的逻辑、不会作出冷漠的选择。难道我们不是把感情全给了亲人朋友构成的亲密圈，而视圈外的人为无关吗？难道我们不是私人领域看得更重，而在公共领域十分冷漠吗？难道我们不是奔波于生活，苦闷于前途，无暇顾及他人吗？我们有多少“公益的心”？那些不正义的事激发了我们发自内心的同情和急于援助的良心吗？抑或只是浅浅促使我们遵从“应该帮助”的道德规则？我们的道德，难道不是只停留在“应为”的层面，而鲜有“欲为”的情感吗？如果只是“应为”，那么在在“撞死陪一两万，撞伤陪几十万”的逻辑下，我们也很可能首先考虑到亲人的幸福，在这种狭隘的“利他”之下作出冷漠残忍的事，并且合理化自己的冷漠，一走了之，没什么大不了，与我无关。

固然，亲朋好友是应当看重的，私人领域的情感是很美好的。每个人的感情只能对有限几个人付出，亲密不够多，便会寻觅，一旦进入自己生活的人足够多，便会关上感情之门。我们在亲密圈中获得支持、温暖、欢笑和认可，也由衷地愿意为之付出。我们赞美父母，感谢朋友，尽情表达愿意孝敬父母、珍惜朋友的深情厚谊，把这些情感看作在这个世界上的寄托、依赖和信仰。你可能固执地觉得，除了这些纽带，活着孤独寂寥没有意义，或者觉得活着本来没有意义，只因对亲人朋友负有情债，才愿意坚持活下去。

但这个所谓的“世界”，它本来可以更有意义，更加美好。我们怎么对待世界，世界便怎么对待我们。给公交售票员一个微笑，给小卖部售货员几句寒暄，主动给陌生人一点帮助，给天桥下卖唱、申诉的人一个硬币，与公共场合遇到的人诚恳地交流……你会发现，这个世界并不压抑、冷漠、无意义，它可以像春天一样明媚、奋发、温和。如此，有一天我们也能体会一群人在地铁里因为听到喜欢的歌曲而一起跳舞的美妙共鸣。如此，情感是开放的，不封闭在亲密圈、私人领域中，而面向一个充满意义的“世界”，一个“善的公共领域”。现代文明，如果缺少给人意义感和善意感的公共领域，社会和制度的黑暗或许永远等不到天亮。

阿伦特说，人的意义不是源自自我的沉思，而源自与人的交往，唯有在与人共享这个世界的活动和经历中，我们才能深深感觉到意义，这是我的信念，而一个美好的公共领域，是我的梦想。

记1：

所幸我们不用像卡扎菲那样在独裁崇拜中迷失自己，也不必在死后被人围着欢歌。

所幸没有像小悦悦那样遭受疼痛而无人理会，但可能我们还要继续体味人生百态。

记2：

每个人都必须依靠自利来维持生存，因为生命的每个活动，从呼吸到繁殖，都是自利的。每个人如此自利，好像世界除了他便一无所有，只要他想要存在下去，世界为之灭亡都可以。

——叔本华

记3：

自欺：人总是乐于说服自己相信他自己原本不相信的东西（萨特）。在我们选择冷漠时，我们常常认定自己没有犯道德错误。不是自己太冷漠，而是社会道德底线太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