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的中国,从辛亥革命、国民革命、共产革命,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大约70年间,革命一词在中国言论界甚嚣尘上、炙手可热,革命成了家常便饭,革命成了杀人借口,革命成了攻击武器,革命成了护身咒符,革命成了为善动力,革命成了作恶外衣。
然而,什么是革命?革命一词的内涵是什么,即:政治哲学家们对革命一词作何释义?却一直是个学术课题。要弄清和回答这个问题,我以为,仅仅从经验层面上关注某一场或几场革命的历史事实是远远不够的。要想对革命一词的内涵有一个比较清晰的认知和把握,我以为,从政治哲学的层面对之作一考察很有必要。
在开始着手追寻革命一词的政治哲学意义上的释义之前,先让我们对革命这个曾经的“圣物”作一类型区分。
《全球通史:从史前史到21世纪》一书的作者斯塔夫里阿诺斯先生在他的这部宏篇巨著中,写有这样两段文字:
从1763年至1914年的一个半世纪,作为欧洲获得对世界大部分地区的霸权时期,在世界历史进程中居有显著地位。1763年时,欧洲仅在非洲和亚洲有一些沿海据点,还远远不是世界的主人。然而,到1914年时,欧洲诸强国已并吞整个非洲,并有效地建立了对亚洲的控制;这种控制或者是直接的,如在印度河东南亚,或者是间接的,如在中国帝国和奥斯曼帝国。欧洲之所以能进行这种前所未有的扩张,是因为其现代化进程一直在继续和加速。这一进程早在文艺复兴、宗教改革、技术发展、资本主义企业的建立、国家建设和海外扩张(见第20章)以前就已开始。上述这些引起了以三大革命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连锁反应;三大革命——科学革命、工业革命和政治革命给了欧洲以不可阻挡的推动力和力量。(p.399)
关于这三大革命须特别提到的一个特点是,它们并不是平行或独立地进行的。它们互相依赖,相互之间不断起作用。牛顿对支配天体运动的若干定律的发现和达尔文关于生物进化的理论,对政治思想有着深远的影响。同样,近代民族主义若无印刷和电报之类的技术新发明,也是难以想象的。反之亦然:政治影响了科学,给科学进步以强有力的促进的法国革命就是其中一例。政治还影响了经济,这一点英国制造商约翰·威尔金森讲得很清楚;他直接了当地说:“制造业和商业总是在交会和国王干预最少的地方最繁荣”。(p.399)
从以上两段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出,革命有类型之分,不仅如此,而且,不同类型革命之间相互影响、相互作用、相互消解、相互生成。就革命的类型而言,斯塔夫里阿诺斯以他环看全球、纵观古今的宏大视野和目光,发现,人类近代史上发生过三次不同类型的革命,即:科学革命、工业革命和政治革命。然而,在我们中文写作界,作者们在使用革命一词时,习惯上都不是指科学革命和工业革命,所指的往往仅只是政治革命,也就是说,在我们中文媒体,说到革命就是指政治革命,而且,这一特定所指已经成为一个约定俗成、不证自明的事实。有鉴于此,本文所使用的“革命”一词,也就自然仅限于政治革命的单一内涵,我想,这是我在开始追寻革命释义之前必须明晰的一个概念界定性的问题。
既然革命就是政治革命,那么,试问,革命是什么呢?
众所周知,我们中文写作界的很多作者在给革命作注解时,习惯上都喜欢引用我国古代经典《周易·革卦·彖传》中的“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这句话,来标明“革命”一词的来源和本义。
然而,发生在近现代世界和近现代中国的一系列的革命事件的内涵,已与三千多年前周文王时期所发生的革命事件的内涵相去甚远,因而,近现代政治学以及政治哲学家们对革命以及革命一词内涵的界定,也就呈现出不同于我国古代经典所表述的概念内涵了。根据我的有限的阅读,在此,我选择几个我以为具有代表性的对革命一词做出界定和释义的文本,作一介绍和分析,以期能够对革命一词的内涵获得一个比较明晰、确定的认知和把握。
1、首先我要提及的是《政治科学》这本书。《政治科学》(华夏出版社2001年1月第1版)这本书是美国莱康明学院的罗斯金、东北大学的科德、长岛大学的梅代罗斯和琼斯合著的美国大学政治学教科书。在这本书中,作者对革命一词是这样界定的:
革命是一种快速的、剧烈的系统变革。变革在这里意味着将旧体系与它的精英一起抛弃。(p.395)
从这个表述看,我怀疑(我没有查看英文原文),译者把system这个词没有译作制度而是译作系统。我以为,在这里把system译作系统是个误译,不准确,应该译作制度较为妥当。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从这个表述中读出此书的作者对革命一词的具体界定:第一,革命在速度上是快速的;第二,革命在程度上是剧烈的;第三,革命意味着旧制度以及依附在这个制度上的一个群体的权势、地位和利益的丧失。
2、政治社会学家拉尔夫·达仁道夫在他的《现代社会冲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3月第1版)一书中对革命作了如下论述:
革命是又苦又甜的瞬间。(p.8)在某种方式上,革命甚至是希望的代名词,是生活的那种不可或缺的原则。(p.9)很久以来,“革命”这个词早就被用于戏剧性演变的两种迥异的形式。第一种叫做深入的变迁,即一个社会的核心结构的变化,这种变化当然需要时间;另一种形式是迅速的演变,尤其是在数日或数周之内,通过显而易见的、经常是暴力的行动,领导岗位上的领导人物们的循环替换。第一种形式可以称为社会的革命,第二种形式可以称为政治的革命。(p.14)
从达仁道夫的这个论述来看,撇开他对社会革命和政治革命的区分,他认为,第一,革命在速度上是快速的;第二,革命经常是暴力的;第三,革命是掌权者们权力、地位的丧失。
3、英国政治学家彼得·卡尔佛特在他的《革命与反革命》(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1月第1版)一书中对“革命”一词的含义的考察可谓是非常详尽和丰富。卡尔佛特写道:
“Revolution”在工程学中指循环运动的一个单位;在政治中则指发行的突然变动。其在政治学中的使用始于15世纪的意大利。“Rivoluzioni”被认为是运行的行星在到达某个交接处时发生的突然变化——由于当时还是一个迷信占星术的时代,命运是每个希望成为政治领袖的人都需要思考的。一直到1662年,贵族克拉雷登(Clarendon)还在这个意义上使用英文的这个词来指国王查理二世的复位和国民政府的下台,后者的统治被其认为是“恶星带来的灾难”。直到1688年所谓的光荣革命——一系列被其反对者和支持者都称之为革命的事件——的时候,这个词还是一个含义很广泛的词(Calvert 1970a)。这时候《简明牛津英语辞典》给革命的定义是:“新的统治者或政治组织通过武力取代旧的统治”。(p.3)
法国革命给(革命)这个术语打上一个永久的记忆,在其旧的用法上增加了新的含义。在社会科学中,这个新的含义今天已经取代了其他含义。举例来说,《企鹅政治学辞典》的作者,大卫·罗伯特森(David Robertson,1986,pp.291-1;着重处),毫不含糊地定义了一个非常下一的概念:我们所称谓的革命,严格意义上说,是政治系统的一场全面的暴力变革,不仅仅改变了社会的权力分布,还导致了整个社会结构的重大改变。……在政治科学里,其主要的含义是:有所准备的、有所意图的,而且经常是暴力性的,由一个新的统治阶级领导动员起民众反对现存体系、推翻旧统治阶级。(p.4-5)
吉登斯(Giddens, 1989)则显得更为谨慎,他(以一个社会学家的身份)首先说明革命不是什么。一场仅仅用一批领导人更换另一批领导人的政变(原文为法文)并非“社会学意义上的革命”。然后他提出:革命必须包含一场群众运动,导致大规模的改革或变革过程,而且涉及运用或威胁运用武力。因此,他的定义是:“群众运动的领袖通过武力方式取得国家权力,并随之以其用来发动大规模社会变革”。(p.5)
总而言之,所有革命模型都有以下一些共同特征:
首先,革命是突发的。所有社会缓慢发生的政治、社会和经济变革都能,且确实引起了重大的变化,但是它们都不是革命。
其次,革命是暴力性质的。所有政治系统最终都依赖武力的运用(学术上称为“物质强迫”),而且在定义上政治系统就是享有对物质强迫手段运用的合法垄断。但是在革命中暴力并非最终的手段,而是保证变革进行的关键手段。所有被广泛认可的革命都伴随高度的物质暴力。
第三,革命是政治替换。它要求一个统治集团为另一集团所取代。因此,革命属于那种其本质需要在发生之后才能被确定的事件。任何旨在推翻政府、掌握政治系统、进行带来长远影响的变革的不成功的尝试都不能算是革命。
第四,革命是变革。如果没有什么变化,那也就不是革命。但对于革命之后将发生什么变化、或多大变化却基本没有共识。变革的本质很大程度上是政治主导的,因此革命是一个本质上充满争议的概念(Gallie, 1955-6),也就是说,一个在定义上就是不可能有共识的概念。
从上可见,卡尔佛特对革命一词的四个特征的论述和归纳是比较清晰的,所以,在此我就毋庸多述了。
4、政治哲学家塞缪尔·P·亨廷顿在他的著作《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三联书店出版社1989年7月第1版)一书中对革命作了十分有启发性的论述:
革命,就是对一个社会据主导地位的价值观念和神化,及其政治制度、社会结构、领导体系、政治活动和政策,进行一场急速的、根本性的、暴烈的国内变革。因此,革命有别于叛乱、起义、政变和独立战争。政变就其本身而言,只改变领导权,可能还改变政策;起义或造反可能会改变政策、领导权和政治制度,但不改变社会结构和价值观;独立战争是一个政治共同体反对外来政治共同体统治的斗争,它未必在这两个共同体的任何一方引起社会结构方面的变更。(p.241)
革命是政治参与的爆炸性的极端事件。……因此,一场全面的革命意味着对现存政治制度的迅速而猛烈的摧毁,意味着动员新的集团投入政治,并意味着新的政治制度的创立。(p.243)
从亨廷顿的这些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出,他认为,革命,第一,在速度上是急速的;第二,在程度上是根本的;第三,在形式上是暴烈的;第四,在结果上是政治制度、社会结构、领导体系、政治活动和政策的变革。与此同时,亨廷顿还把革命与叛乱、起义、政变和独立战争做了明确区分,这个区分,我以为,学术价值很大。
5、汉娜·阿伦特在她的《论革命》(译林出版社2007年3月第1版)一书中对革命作了极其富有思辨性的论述,她说:
“革命”一词本来是一个天文学术语,由于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而在自然科学中日益受到重视。在这种科学用法中,这个词保留了它精确的拉丁文意思,是指有规律的天体旋转运动。众所周知,这并非人力影响所能及,故而是不可抗拒的,它肯定不以新,也不以暴力为特征。相反,这个词明确表示了一种循环往复的周期运动。(p.31)
事实上,“革命”一词的原义是复辟,因此,对我们而言为是的一些东西恰恰为非,这不仅仅是语义学上的啧啧怪事。……这就产生了大量混淆,尤其是对美国革命来说,它并没有吞啮自己的孩子。因此,“复辟”的始作俑者,就是发动和完成了革命的人,他们甚至活到在事物的新秩序中掌权和任职为止。他们本想来一场复辟,挽救古典自由,却演变为一场革命。……于是,“革命”一词获得了新的意义。……创新性、开端和暴力这一切因素,与我们的革命概念都息息相关。(p.32-35)
从阿伦特的这些论述看,她认为,革命这个词具有创新性、开端、暴力以及不可抗拒性等特征。
6、邓正来主编的《布莱克维尔政治学百科全书》(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1992年6月第1版)对革命一词作出如下界定:
现代社会科学家往往把革命这一术语用来专指其间发生了政权更替并伴随着政治、社会和经济秩序大规模重建的历史时期。这类“伟大的革命”(这一术语的提出理应归功于美国作家列奥福德·爱德华兹)极其罕见,而且同巨大的社会变化和变革联系在一起,例如英国内战(1642-1649年),美国革命(1775-1789年),法国大革命(1789-1815年),1917年俄国革命以及19349年的中国革命。(p.656)
革命这一术语在15世纪末的意大利开始为人所用,专指用暴力突然推翻统治者一事,即现在已普遍称之为政变的事件。它源出于占星术家在行星处在某种位置时所预言的命运之突然转折的概念。这一术语在英语中第一次出现是在1662年,克拉伦登伯爵(第一)爱德华·海德用它来形容国王查理二世的复位。而此词稍后又用来指詹姆士二世的退位,由此便首创了这样的概念,即通过这类革命性的变化可以获得一种理想的秩序,这也是雅各宾主义不可缺少的一个概念。卡尔·马克思(1818-1883年)赋予这一术语以现代的、更具技术性的含义。尽管就一般的用法而言,它们常常被用来特指政治革命,即通过使用暴力或令人信服的暴力威胁推翻政府(政治制度)。(p.656)
从《布莱克维尔政治学百科全书》给革命这个词条作出的界定看,革命具有暴力以及政制更替两个显著特征。
纵观以上各位学者对革命一词所作的界定和阐释,我们不难发现,革命一词具有速度上快速、程度上剧烈、方式上暴力、规律运行上不可抗拒以及结果上一个政体取代另一个政体等特征。
然而,审慎考察以上各位学者对于革命这个语词的基本特征的归纳和表述,我以为,这些观点和表述都只能代表过去一个或几个世纪的研究成果,因为,十分明显,这些研究成果都是以以往发生的革命事件为对象和依据,他们并没有吸纳当代、尤其是20世纪后期世界上所发生的另外一个种类革命事件的基本特征,因此,革命一词在当代的内涵随着革命事件表现形式的变化显然也就相应发生了某些新的变化。例如,在革命方式上,20世纪后期天鹅绒革命的发生,就对以往认为凡是革命都是暴力的观点提出了修正。天鹅绒革命的发生表明了革命也可以通过相互妥协的、非暴力的、和平的、不流血的方式推进运行和达到目的。所以,值此中国社会制度变迁艰难曲折、朴素迷离之际追寻革命及其当代释义,我想,其意义不言自明,其价值不可低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