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9月11日,基地组织对美国发动恐怖袭击。此事在中国国内引起了严重的舆论分裂:看到象征着美国的大厦遭到袭击轰然倒塌,一些知识分子和大学生欢呼雀跃。另一群知识分子则致信美国总统宣称,“今夜,我们是美国人”。此后,中国媒体围绕着“九一一”事件、此后的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爆发了具有严重情绪化色彩的争论。
这是大半个世纪以来,中国人对美国态度严重分裂之典型。
从四十年代太平洋战争爆发开始,在西方国家中,美国与中国打交道的频率和深度是最高的,而中国人对美国人的态度则充满矛盾。
对日战争期间,美国为中国的盟国,国共两党及知识分子对美国赞美有加,甚至共产党也发表了诸多学习美国民主制度的言论。
五十年代初,韩战爆发,在大陆,美国被当成头号敌人,诸多与美国有某种联系的人家破人亡。这种敌视一直延续到七十年代中美建交。在这二十多年中,当局广泛地进行反美宣传,系统地进行反美教育。这对至少两三代中国人的国际观,必然产生了十分深刻的影响。
八十年代初,中国当局对外开放,开放的主要对象正是最重要的市场大国——美国。经历了极权主义灾难的知识分子则希望变革制度,同样取法美国的民主宪政制度。他们深知希望全盘替换中国文化,当时的口号是,告别黄色文明,走向蓝色文明,而美国就是蓝色文明的代表。换言之,这个时代,官、民对美国的态度都比较有好,与对日战争期间有点类似,尽管程度略低一些。
一九八九年事件让这种局面发生巨大变化。此后,当局对美国的态度在迎、拒之间。经济上,中美的联系十分紧密,到今天,已完全捆绑在一起,而不得不共同起舞。但在政治上和意识形态上,双方接近于对抗状态。
另一方面,知识分子对美国的态度也发生分裂。就在“九一一”之后十年中,伴随着中国经济的快速增长,这种分裂日益明显。今天,在知识分子中间,不论学者专家,媒体记者,公众中的知识分子,在对美国的态度上,分歧最为严重。简直可以说,当代中国几种最为重要的政治观念,可以其以对美国的态度来划分:
自由主义者普遍对美国抱着友好态度。自由主义者追求在中国建立民主宪政制度,在他们看来,美国乃是当今世界民主宪政制度最为健全的国家,美国也就是中国应当学习、模仿的典范。自由主义者还相信,生活在民主宪政制度下的美国人以及政府,肯定会支持中国的民主化。这个信念让自由主义者对美国的几乎一切做法表示支持。
民族主义通常以对外部敌人的仇视为情感驱动力量,当代大陆的民族主义大约兴起于九十年代,其最主要的仇视对象正是美国,曾经侵略过中国的日本反在其次。民族主义者相信,美国无时不在算计中国。美国针对中国的一切活动,民族主义者都倾向于用阴谋论视角理解。
与民族主义与密切关系的国家主义,也把美国视为中国崛起过程中所必须予以克服的最重要障碍,尽管他们并不拒绝与美国打交道。国家主义在思想界的代表人物刘小枫解释说,正是通过在韩战中打败美国,中国证明了自己的力量,确立了自己的大国地位。中国诸多战略家毫不忌讳地宣称,唯有在未来的一次大决战中再度打败美国,中国才能确立与自己的期望相称之国际地位。
九十年代中期兴起的新左派,同样以美国作为重要的参照系。在他们的理论中,现代资本主义体系和霸权体系是以美国为中心的,他们的理想是打破这一格局。
这样,在大陆,如何评价美国、对待美国,成为思想争论的焦点所在。这样的争论总是引发最为强烈的激情。新左派认为,自由主义者就是追求美国化。民族主义者、国家主义者则直接称自由主义者为“带路党”,意思就是为美国征服中国带路。自由主义者则反过来认为,叫嚣与美国对抗,必将导致中国的毁灭,至少会让现代化过程中断。可以说,知识分子在美国身上投注太多情感,乃是思想分歧演变成人身仇恨的根源之一。
毫无疑问,对中国而言,美国是需要最为认真地对待的政治实体。过去十年中,美国似乎也一步一步地走入同样的场景中,不得不把中国当成需要最为认真地对待的政治实体。未来的全球政治基本上将以中美两国的互动而展开。就此而言,中国知识分子关注美国,乃是自然的。
但是,这种关注应当剥离情感因素。可以说,中国自由主义、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对待美国,虽然态度各异,有一点却是共通的:滥情。自由主义是不恰当的爱,后两者则是不恰当的恨。这两种激情遮蔽了他们的理性,让他们不能理性地对待美国,而这已经让中国在过去已经蒙受了不少损失。如果知识分子不节制这种激情,精英群体不能进行理性讨论,中国必然无法形成对美的理性战略,而蒙受内外双重损失。
对于自由主义来说,摆脱激情的关键是放弃对美国的本质主义理解,而将其进行分离为三:第一、美国民主宪政制度背后关于优良治理的一般原理,第二、这些原理在美国特定环境中生成的民主宪政制度,第三,这些制度所支撑、作为国际权力与利益主体的美国国家。美国制度构造的一般原理,当然是关心中国优良治理者必须认真学习的。但是,中国不可能照搬美国的制度。举例而言,中国必然要逐步建立地方自治制度,在这方面,美国有很多可以学习、借鉴之处。但中国绝不大可能、也不应当实行联邦制,因为中国根本没有可联之“邦”,联邦制是不可能通过拆分建立的。至于美国这个国家,它当然会追逐自己的权力和利益,而这很可能对中国国民的福利造成损害。对此,自由主义应当予以明确反对。
民族主义者、国家主义者的问题在于,他们思考问题的视野过分地外部化,而缺乏中国主体性。这似乎是一个悖论:他们都自称爱国,但他们几乎完全从中美对抗的角度思考中国处理一切问题的对策,甚至包括国内制度建设。这样,他们几乎很少考虑中国自身如何建立良好的制度,而只考虑如何与美国对抗。在这种思考框架中,中国好像完全是为了与美国对抗而生,国民的自由、幸福几乎被遗忘。很多民族主义者、国家主义者甚至认为,为了与美国对抗,可以牺牲国民的自由、幸福。对外部假想敌的仇恨,吞没对自身幸福的关注,这是现代民族主义最令人迷惑之处。
未来十年,中国知识分子会减少对美国的滥情吗?不知道。我只是希望能够减少。假定中国知识分子能够减少对美国的滥清,那将有利于中国理性地对待美国,透过坚实的制度建设实现自身文明之复兴。而这将对美国、对整个世界都较为有利。
2011-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