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1”使得国际社会并不重视的古典游击战术,突然借科技手段升级为恐怖战争,二战后长期赖以维护国际安全的机制由此彻底失效,同时也摧毁了维护安全的理论体系。
2001年9月11日,纽约世贸双塔在恐怖袭击中轰然倒塌,一场大规模的反恐战争随即拉开帷幕。旅美作家林达认为,“9·11”使得国际社会并不重视的古典游击战术,突然借科技手段升级为恐怖战争,二战后长期赖以维护国际安全的机制由此彻底失效,同时也摧毁了维护安全的理论体系。
您觉得“9·11”对世界格局产生了何种影响?
林达:讨论“9·11”,必须先清楚这是什么事件。在大多数人印象中,就是美国大楼被恐怖分子劫持的飞机给撞塌了,报复了美国单边主义。实际上,“9·11”对整个世界都是一个划时代事件。十九个恐怖组织成员,几乎瞬间,造成超过珍珠港袭击的全部人员伤亡和物质损失,而日军当时出动了六艘航空母舰、三百多架战斗机的兵力;美国损失是被击沉和重创八艘战舰、三艘巡洋舰和三艘驱逐舰,被摧毁一百八十八架飞机,两千四百零二人阵亡。“9·11”十九个非军事人员轻易打赢了一场现代战争大战役。
不仅如此,当时无从判断是否立即有后续攻击,可能发生的时间、地点、规模均不可测,结果造成空前的全球战时反应:美国各大城市高楼紧急疏散;联邦政府全部关闭,转入地下掩体。纽约的联合国总部、法国斯特拉斯堡的欧洲议会总部、比利时布鲁塞尔的北约总部,同时紧急疏散。北约随即宣布历史上第一次启动1949年北大西洋公约第五款,也就是共同防卫机制。它为二战后的冷战设置,经历多次危机甚至区域战争,直到冷战对手华沙条约组织瓦解,整整四十年都未曾启动,却在两大阵营基本合营、冷战结束后的二十一世纪,为仅十九人参与的一场袭击而启动。之后,北约五架预警机到美国执行巡航任务。
“9·11”使得国际社会并不重视的古典游击战术,突然借科技手段(大型客机)升级为恐怖战争。它的无预警、大战役式毁灭能力,击垮了《联合国宪章》宗旨的第一条:“采取有效集体办法,防止且消灭对和平之威胁。”联合国维护安全机制据二战经验建立,目标是预防国与国之间的常规战争。常规战爆发前不会没有蛛丝马迹。二战后进入具有核武器的冷战时期,核武器超短预警、大规模毁灭的特征,令国际局势始终紧张,但国与国之间对峙,能找到一国政府为责任方,安理会可采用外交斡旋、制裁、派维和部队等一系列“集体办法”,遏制战争发生或向世界蔓延。冷战有惊无险度过,安理会起了关键作用。然而,恐怖战争可使用任何被联合国禁止的核武器、生化武器、化学武器,无人道底线、无视战争法和规则,大规模屠杀,无预警、无规律、无谈判责任方。二战后长期赖以维护国际安全的机制,彻底失效。同时也摧毁了维护安全的理论体系,无规则可循了。世界格局随之改变。
在如此现实下,受到毁灭性威胁的前沿国家,和暂时还没有受严重威胁的国家,经常可能处于国际立场的两端。在美国入侵阿富汗和伊拉克之后,各国反应强烈,反战呼声高涨。但这些国家的立场实际上并不相同,一些北约国家,例如法国,看上去站在反战前沿,但逐渐可以看到,那些反战北约国家和美国立场趋同,因为它们面临同样威胁。
最显著的实例就是利比亚成了伊拉克第二。萨达姆用过化学武器,卡扎菲炸过民航客机,两个当政者都是拥国力的狂人。在利比亚国内动荡、屠杀和平示威民众之后,应用联合国旧框架的人道救援理论,法国领头、奥巴马旗下的美国参与,再次推出了小布什“先发制人”的北约版,打掉了卡扎菲政权。在恐怖战争时代,北约不敢错失除掉巨大国际安全隐患的机会。要借用旧理论,是因为“先发制人”新理论缺乏有效制约,没人敢公然表示采领,而法国、北约一些成员国、奥巴马,都曾是小布什理论的最强烈批评者。在卡扎菲政权潜在威胁下,北约实际上被迫重蹈了小布什的老路。面对屠杀民众严重得多的叙利亚,北约却迟迟不出兵,究其原因,就是叙利亚反对派成分复杂,生怕有“类本·拉登”人物,助虎为患。这都可以清楚看到“9·11”对世界格局的影响。
这些影响渗透到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吗?美国作为种族大熔炉,接纳一切外来移民,现在的社会现实会不会对阿拉伯裔另眼相待?
林达:一个纽约人对我提起一部轻松电影说,“那就是“9·11”前的纽约”,无意提醒我,“9·11”前的美国是极轻松的,机场接送随意走到登机口,乘务员常常领小孩进驾驶室看开飞机。百姓没有敌情意识。现在,美国人已经习惯了到处都是安检的生活,戒备和防范的气氛始终在头上笼罩。
“9·11”事件发生后,美国没有发生民众群起攻击阿拉伯裔的情况,这和多年来反种族歧视教育有关:已经习惯把个人行为和他的族裔分开。由于“9·11”前后一系列恐怖袭击都和穆斯林关联,再加上宗教文化隔阂,不可避免有民众会有看法,但美国是依靠各项法律在公共生活中细致地严禁种族歧视。“9·11”并没有改变这些规则。2010年发生过一场争论:是否可以在被摧毁的世贸中心附近建清真寺。反对者以“9·11”遇难家属为主,认为盖在这个特定地点是一种伤害,赞成者认为,哪怕感情受伤害,也要理性地坚持美国基本价值。当时民调显示,有百分之七十的美国人表示不能禁止,百分之三十的反对者只是表达个人看法,事实上并不阻挠。
这不能不让人想到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
林达:几乎所有宗教和文明都有过冲突的血腥阶段或者说血腥的局部冲突,单独说哪个文明一定怎样是不公允的。我在《西班牙旅行笔记》中写过,十世纪的前后五百年,安达卢西亚的伊斯兰文化繁荣期智慧而宽容。现在阿拉伯极端分子人数其实不多,因为现代科技的放大作用,以至于给世界带来巨大冲击。中国一向自认是温和的儒家文化,可是在一定阶段,同样有孕育“超限战”的土壤。
有人认为“9·11”象征了多元文化的失败,法国禁止穆斯林妇女戴面纱,英国内政大臣曾号召放弃“允许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定居英国不必入乡随俗”的多元文化政策,瑞士人曾公投反对穆斯林建造清真寺。还有人认为多元混居会导致各文化的特殊性渐渐泯灭。您觉得“9·11”之后,多元文化还有恢复元气的可能吗?
林达:我不认为“9·11”象征了多元文化失败。“9·11”发生在美国,刚才讲到,美国民间对美国穆斯林并没有欧洲那样的强烈反弹,只增加规定:拍驾照照片不能以头巾遮面只露眼睛,要求不过分。欧洲要复杂得多,荷兰也强调“荷兰是荷兰人的荷兰”,对新建外来文化寺庙有限制。主要原因是穆斯林高移民、高出生率造成人口构成迅速改变,产生压迫感。民主国家是多数决定,这些欧洲国家有制度文化忧虑。卡扎菲说过,我们不需要自杀炸弹和“9·11”,只要多等几年。意思是极低出生率的欧洲白人会自然变成少数,文化难以为继。而极高出生率的穆斯林会成为多数,将决定未来欧洲制度文化的走向。尤其是不少伊斯兰国家是以宗教律令为法律。美国穆斯林也增长很快,“9·11”前,美国穆斯林是一百万人,十年后是两百六十万,但是所占人口比例很低。美国的族裔融合能力来自它至今不衰的制度吸引力。移民族群各有独特诉求,但在制度理念上,基本都能够认同和融入主流,包括绝大部分穆斯林。但是,融合需要时间,假如美国突然涌入超过人口一半以上来自保守伊斯兰国家的移民,也会有担忧。
“9·11”之后美国在反恐的名义下进行的战争、监控、囚禁审讯等活动,引起了很多争议,您怎么看待以反恐之名产生的暴力和侵犯隐私?它是达到目的的必要之恶吗?
林达:先谈作为战争的暴力。二战后,和平主义被推到很高道德位置,那是起于宗教理念的人类理想,但还远不是现实,多数国家拥有军队。有恐怖战争必有反恐战争。问题是怎么做才合适?可惜没有正确答案:旧理论旧机制失效,新理论新规则出不来。根本没有“合适做法”。
原来规则很简单:恐怖分子是罪犯,在某国藏匿,只能经国际刑警组织“捉拿罪犯”,而不是对主权国家出兵。恐怖战争下,联合国对国家安全的预防性救援失效,面对“9·11”,美国并不清楚下一场攻击会在何时何地、强度如何。塔利班不交本·拉登,阿富汗成了恐怖组织温床,别国可等待,小布什必须找出路。于是在联合国没有出台新规则也无能为力的情况下,擅自宣布他的新理论:“9·11”是战争行为,本·拉登窝藏国为敌方同盟国,受袭国有权开战,所谓自行执法。这是阿富汗战争的依据。可新理论的毛病显而易见:恐怖袭击和恐怖战争的界限是什么?国际袭击的组织和个人藏身于世界各国,不交出来,都可以打吗?基于恐怖战争无预警特点,小布什建立了预防进一步袭击的新理论:先发制人。必须先行打击未来最危险威胁,即可能“以国力行恐怖主义”的无底线政权。这是伊拉克战争的起因。缺陷也很直观:具体标准是什么?判断错了怎么办?
二战后联合国竭力维护的核心概念是国家主权。两个新理论最危险之处,都是对“主权神圣不可侵犯”破出缺口。因此,小布什很快被简化为国际公敌和一切阴谋论主角,如鲜血换石油等等,直到伊拉克新政府自行石油招标、中国成为第一个得益国,此类臆断才自行消亡。两场战争中还是以常规战争方式打反恐战争,是极低效的无奈应对。
囚禁以关塔那摩监狱为例。奥巴马签署的第一号行政命令,即关闭关塔那摩,至今无法履行,因恐怖分子究竟是战俘、罪犯,还是无精确定位的“敌方战斗人员”,适用何种法律法庭,都是前所未有的难题。被抓获的恐怖分子大多是平民,却又是军人袭击恐怖基地的俘虏。常规战争的士兵只要按规则打仗,就是无辜的,战俘就等着战争结束回家,不仅无罪责,而且离开军队就无足轻重。但恐怖战争由极危险的个人进行,必须审判定罪。反恐军队战役中抓获恐怖分子,军队会作为战俘关押,要审判却大多拿不出符合严格刑事起诉标准的证据,就进入放不敢放、判又判不下的局面。这就是关塔那摩难题。并非“必要之恶”,只是原本只留在哲学课上的千古难题逼到眼前:小布什必须选择,让被劫持的民航飞机去撞千人大楼,还是下令打飞机、杀死几十个乘客?本·拉登是恐怖袭击最大隐患,是下令对知情者动水刑获取情报,还是放弃可能是消灭本·拉登、挽救无数生命的唯一机会?哪怕有天大理由捉拿本·拉登,也明白战争必伤平民。就像当年杜鲁门,是牺牲总数可能更多的中美军民,还是对日本扔出原子弹、尽早结束战争?无需面对抉择,只能称自己是个更幸运、而不是更道德的人。
“9·11”后一些立法,如俗称“爱国者法案”的《联合和加强反恐能力法》扩大了政府的监控范围和深度,私人空间相应缩小。它和反恐有关,也和高科技时代的犯罪特点有关。2011年5月,奥巴马签署对其中三个主要条款延长四年,八年前对小布什主导立法的强烈反弹,已经不再,但ACLU等民权组织仍在表示反对,提醒个人维权。美国坚持的个人自由,始终在公众能够承受的代价之间平衡,一个最主要考量就是国家安全。所以战争期间都有临时收紧的战时措施。但在可预见的长时期内,反恐将是一个常态。
本·拉登之死为“9·11”事件画上一个句号,成为奥巴马任期内一大功绩。但是真的万事大吉了吗?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国家越来越多,核威胁屡屡升级,这是不是比“9·11”更恐怖、更堪忧的图景?
林达:本·拉登若死在“9·11”后不久,也许胜利感会更单纯,现在反恐已成常态,没人会天真到认为这标志了恐怖威胁结束。抓本·拉登是阿富汗战争的起因,最后战役发生在巴基斯坦,反恐战场位置都是不确定的。敌方跨国流窜,并不影响作战能力。希特勒一死,德军就崩溃,而恐怖组织大小头目各指挥着十几人,都可以打一个大战役,本·拉登钻在地洞里,照样发动“9·11”,头目很容易被接替。
本·拉登被击毙前,维基解密公布一批秘密文件:有恐怖分子宣称在某处藏有核弹,本·拉登一死就会引爆。虽然这次只是“诈弹”,却再次提醒大家,低核武器、生化武器,仍是恐怖战争的一把悬剑。
有人认为,关键是被袭击国家冒犯了袭击者,是恐怖战争的真正根源。事实上,并非如此简单,不谈以巴问题复杂性,个案都可引出大效果。两年前有个美国牧师泰瑞·琼斯,非要烧《可兰经》表达对“9·11”不满。虽然美国政府、基督教领袖和绝大多数美国人都反对,虽然他只牧领四十几人的小教堂。但是一烧,他立马被看作是侮辱神圣的“美国代表”。过去就是报纸上一条消息加张照片,现在可以是大街上高清大屏幕反复播放,观众的愤怒就像在足球场上一样迅速传染,现代媒体煽动情绪可以登峰造极。过去必须令一国政府气得发疯才可能面对战争,现在十几个人不高兴就可以干一场。不论哪方,极端个人永远是微不足道的极少数,可在新时代,两头一凑,就可以创造少数人撬起地球的奇迹。
“9·11”的质变,并非世界进入了历史上冲突更多、狂人更多的时代,而是两端的提升:一端是金融、经济、人群的高度集中,现代社会更脆弱、不堪一击;一端是高科技急剧提升平民的超强攻击能力。这个趋势不会改变,前景不容乐观。
作者:林达、盛 韵
来源: 东方早报·上海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