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政府陷入治理的僵局,究其原因,不容忽视的是基层政府的自利性追求膨胀
每次和赵树凯一起聊天,总有收获。原因在两点:他非常了解基层;他乐于探究道理。这两个特点用专业术语说,就变成他是那种力图连接政策研究和学术研究的学者。在今天,这两类研究常受困于互轻、互拒及互不沟通的状况。赵树凯的《乡镇治理与政府制度化》基于现实,借助学术性的分析语言和逻辑,触及尖锐学术问题,并试图提示政策和改革方向,实属难得。
这部专著着力回答了这样几个问题。
第一,乡镇政府的实际职能是什么?不同于根据各种书面资料进行推论,作者在基层政府的工作实践中锐意观察,总结出最基本的两项:管制乡间秩序和提供公共服务。前者涉及控制——通过会议、文件、汇报和检查,对村庄进行日常行政监督;后者涉及公共支援,通过治安、教育和卫生辅助,保障管片和包村的生产和生活秩序。基于作者在县乡工作的直接经验以及对治理过程的直接参与,作品对上述两项职能给出详细描述。此方法必定能道出书面分析难以看到的东西。比如,和瞿同祖的《清代地方政府》一样,赵树凯也留意到了政策法律在基层“不总是被遵守”的事实。因而力图超越对法律和行政典章的资料依赖,勾勒实际运作中的地方政府行为,是本书的重要特点,也使之更贴近现实。
第二,乡镇政府面临的挑战是什么?赵树凯的答案是,乡镇政府陷入治理的僵局,表现为财政危机、政策失灵、权威下降和制度异化。各种制度不适应社会需求逐渐空置,无法有效运转。究其原因,除了传统体制的强大惯性这一历史原因,赵树凯认为,一个新的因素不容忽视,这就是基层政府的自利性追求膨胀。自利性的追求不断冲破规则的约束,对治理产生了长远的负面影响:在行政体系内部,基层的自利性会破坏公务部门的连贯性。经过自利的过滤,上级的政策被选择性地下达,下级的信息被选择性地上报,变通、隐瞒和规避等风气自然形成行政阻塞,使得政策无所作为;在行政体系外部,基层的自利性会破坏干部和农民的关系,将公务人员的服务、承诺角色变成争利、指挥角色,形成双方的隔阂、疏远甚至埋怨,干群合作自然难以进行。
第三,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上述结果?在这一问题上,赵树凯和瞿同祖的意见不同。瞿同祖深信,清代地方政府的主要特征由其中央集权制所决定;赵树凯则认为,现今基层政府形成独立的利益主体是主因。它“极端的表现是,有的基层政府既不是中央的基层政府,也不是民众的基层政府,只是地方官员的政府”(291页)。这两种归因都是制度性的视角,但瞿先生指向宏观制度架构,而本书作者指向微观制度架构,指出基层政府的行为角色蜕变更值得重视。
第四,乡镇政府怎样才能突破治理僵局?赵树凯提出“政府的制度化”。然而,前文谈到基层制度已经被异化和空置,那么,如何可以保证不再被异化和空置?作者提出,拟调整两个关系作为新制度化的基础。
一个是政治和行政的关系,意指内部职能区分:在基层政府中适当区分其政治职能和行政职能,让政治过程承担民意的表达和整合职能,行政过程承担执行和管理职能;另一个是政府和社会的关系,意指外部结构设置:在基层政府和社会民众之间建立制度化的授权关系,从而加强基层政府对社会要求的回应性和责任性。这两个关系产生的压力作用,有助于基层政府的角色转型和行为标准确立。
在学术意义上说,这两个关系的性质,是希望按照分化的原则进行基层政府的制度化,即政府职能的分化和政府结构位置的分化。在政策意义上,职能分化,意在解决基层政府的管治效率——利益政治和行政管治互为滋扰的问题;而结构位置的分化,意在解决基层政府的权威重建和巩固问题。我以为,在国家政权建设中,它们的确都是关涉到巩固基础、长治久安的关键性问题。
作者为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