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少奇、王光美与群众运动:以四清为例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2042 次 更新时间:2023-11-30 1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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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喜东  

在二十世纪的社会主义国家历史中,群众运动对新中国具有特殊的意义。一段时间里,中国人把群众运动当成实现国家建设与社会变革的主要手段。群众运动在近代世界历史上,起着民族国家建设和现代化的助产婆的作用。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群众运动这一词汇,使人们想起民主的扩大、工人成立工会和集体谈判的权利、妇女和少数民族的民权等等,意味着独立于体制内权势和秩序的民间力量,总之,它代表着人类进步和启蒙的方向。

然而,在今天的中国,群众运动一词所唤起的,是完全相反的意义,它代表着一段令人痛心的历史,一场“浩劫”,象征着人性中狂热、非理性、自私和残忍的一面,它的形象就是大轰大嗡、社会动乱、以及人民的水深火热。在今天中国知识分子分子的语汇中,市民社会这一词被赋予神圣的光环(这光环在中国以外的地方只荣归群众运动),而相比之下,群众运动则带着打砸抢、疯狂盲动等等摆脱不掉的耻辱印记和黑色贱民出身。

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不仅如此,和群众运动相联系着的,是一组对立着的历史人物的形象,在过去的二十年中,在官方的和流行的文字中被塑造出来。一方面,是错误地发动群众运动的领导人,和利用群众运动的野心家,他们迫害好人、制造冤案、阴谋整人,乃至推行封建法西斯主义。另一方面,是和群众运动相对立的、进行抵制的温和人物,或受群众运动残害的蒙冤者,这些包括知识分子、老干部,许许多多无辜的好人,而其中最为显赫也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前国家主席刘少奇。“刘少奇冤案”在整个否定文革过程中,赫然成为声讨文革、控诉群众运动的主题。此后,在中国,群众运

动就成为违反理性、违反正义、违反人民意愿的同义语。

自从六十年代群众运动在世界范围内沉寂以来,西雅图反世贸抗议行动的巨大成功,又使群众运动这一词汇,重新成为进步评论界乃至主流媒体的焦点。反压迫、反专制、争取人类尊严和自由,和新型的群众运动相联系着。连克林顿和世界银行也迫于形势,不得不对群众运动表示尊重,甚至追随、窃取群众运动的语言和词汇。在世界各地,群众运动都代表着反抗权势(无论是国家机器的,还是其他任何形式的)、声张正义、维护弱者的道义力量和进步方向,在马尼拉,在布拉格,在汉城,在印度海德拉巴德,在瑞士达沃斯,然而,却有一个重大的例外,这就是在中国。

如何理解和解决这个鸿沟?这同时也意味着,如何理解和解决一个时间上的鸿沟,那就是今天人们头脑中对群众运动的偏见,和发生在三四十年前的中国的群众运动的真实历史之间的鸿沟。

这里,我们回顾一下有关新中国群众运动的一两件历史公案,将要涉及的重要人物就是前国家主席刘少奇及其夫人王光美。希望这项工作能增加我们对群众运动历史及其有关历史人物的了解,以便真正吸取群众运动的正面和反面的经验教训,开始反省我们二十年来所形成的一系列思想偏见,并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我们二十年来努力实行对外开放、思想解放,但为什么在思想意识上、在民主实践上、在政治技巧上,却变得闭关自守、极大地落后于世界上的进步思潮?

           

刘少奇与群众:1961年湖南蹲点调查

刘少奇是最极端的群众运动--文革群众运动的直接受害者。1963-1965年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即四清运动),可认为是文革运动的前奏,而这个运动,主要是由刘少奇领导的。文革群众运动造成了刘少奇的巨大的个人不幸,同时文革也暴露出群众运动的严重问题,也造成后来人们对群众运动的厌恶和冷淡。而常常较少被论述的,是刘少奇本人的工作作风对文革群众运动的影响,特别是通过他所直接领导的四清运动,其政策、方法和遗留下的矛盾,对后来文革中矛盾冲突的影响。事实是,刘少奇、王光美在四清运动中的工作方式和他们在文革初期的表现是高度一致的。所以,对中国群众运动经验教训的总结,离不开对刘少奇与群众、刘少奇与群众运动的关系的考察。

先从四清之前发生的一个故事中来考察刘少奇和群众的关系,这其中包括刘少奇走“群众路线”的方法,刘少奇的群众观,刘少奇对待干部、群众的方式、处理矛盾冲突的方法,等等,这一故事,就是1961年刘少奇的湖南蹲点调查。

这件事的来由是:1960年1月13日,毛泽东在广州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上提出大兴调查研究之风。广州会议结束后,刘少奇于4月1日至5月15日到湖南的宁乡、长沙两县农村进行了44天蹲点调查。刘少奇先在宁乡县东湖塘公社王家塘生产队呆了五天,9日到湘潭市郊荷塘公社许家垄生产队,三天后,即4月12日,来到长沙县广福公社天华大队,在这里刘少奇蹲点18天,是他整个湖南之行蹲点时间最长的地方,也是他在后来的多次讲话中反复提到的地方。之后,刘少奇回到故乡宁乡县花明楼炭子冲,作了七天调查,又继续看了一些地方后,回到长沙,结束了调查。①这次调查,成为刘少奇“模范执行中央决定、带头深入基层调查研究”的重要资历,成为他后来在各种会议上发表讲话的题材,也成为他订政策、发批示的参照。1962年1月在七千人大会上的讲话中,刘少奇提到:“我到湖南一个地方,农民说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凭的就是这次调查。

在这里加以特别考察的,是刘少奇在天华大队长达18天之久的蹲点调查,这不仅是因为很多文章和传记材料较详细地记载了刘少奇在天华大队的的活动情况,也因为刘少奇在这里蹲点时间最长,对当地事务涉入最深、影响最大。这里所根据的材料来源,多数是文革后公开发表和出版的文献,个别是文革当中群众组织的出版物上所发表的相关材料。

天华大队原来是湖南省农业合作化运动以来树立起的一面“红旗”。刘少奇来以前,中央曾派出胡乔木和人民日报的调查组在这里调查了一两个月,调查组认为这里是生产生活搞得比较好的典型,并向中央写了报告。然而,刘少奇通过18天的蹲点调查,却得出了和中央调查组不同的结论,认为这个队有问题,生产和其他工作并不是最好的,而是中等,并且和大队总支书记发生了严重的面对面的冲突。下面,我就根据有关材料,避免其中明显带主观判断的部分,将有矛盾冲突的信息加以分析、取舍,将材料还原成尽量完整、尽量客观的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个故事中的个别细节,在1980年以来公开发表的文献中,和刘少奇在有关四清运动的几次讲话中所透露的略有出入。先来看前者。

按照中央文献研究室编的、1998年出版的《刘少奇传》和其他官方记述,天华大队受“左”的错误的影响,粮食连年减产,平均主义、虚报浮夸现象严重存在。当地干部采取统一口径、弄虚作假等手段,隐瞒实情。因此,先前的胡乔木和中央调查组没有反映真实情况。刘少奇在蹲点的18天中,首先连续召集大队干部座谈会和生产队干部座谈会,徵求对公共食堂的意见。开始时,干部们都言不由衷,欲说又止,广大干部、群众受历次政治运动斗争扩大化的影响,不敢讲真话。为了克服干部们“左”的思想的束缚,刘少奇努力打消他们的顾虑,反复诚恳地请求他们说真话,干部们终于被刘少奇的诚恳态度所感动,纷纷诉说公共食堂的坏处。刘少奇还走访了社员家庭,把群众对食堂的批评归纳为八条,讲给社员听,大家都很赞成。于是,刘少奇在天华大队总支委员会会议上说,食堂办起来是大错误,“不是我们提倡散,而是群众要求散,要允许群众有这种自愿。”之后,刘少奇正式对当地公社、大队的干部说:“请你们立即宣布解散食堂!”②

这里,我们关心的不是公社食堂成败的问题(而天华大队食堂是否和其他地方的食堂一样彻底失败,这是有疑问的,下面将要谈到),而主要是政治精英和群众的互动方式的问题。让我们特意来看一下有关记述对当时情景的生动描写:

“食堂解散了!”消息传出,许多群众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大家都当作特大喜讯奔走相告,很快就传遍了附近的社社队队。

“这是什么人开的恩?”

“听说是省委工作队。”

“没有听说传达中央文件,省委工作队有多么大的权力?”

“是刘主席亲自下的命令!”

感激、喜悦、疑惑。但“食堂解散了”确是实实在在的。

束缚在群众身上的枷锁被砸开了,人们能不笑逐颜开,能不欢呼雀跃吗!③

……

天华人民从心里感谢刘主席。他们说“这回真是来了青天”“刘主席和我们想到一起了”。④

这样的典型人物的典型情节的描写,很自然地就纳入了中国封建传统的“清官”乃至“明君”话语:一位高高在上的皇上或大官,微服私访,深入民间,体察民情,才发现民生艰辛,且恐于当地恶吏的横行霸道,敢怒不敢言。皇帝(或清官)的临幸惊讶和感动了苦难中的小民,他们跪地痛哭,一股脑地将苦水倒出,皇帝(或清官)开恩,凭举手之劳,就解决了民众的倒悬之苦,万众欢腾,齐呼“皇帝万岁”,或“真是来了青天”。

有关刘少奇湖南调查的官方记述,和以上话语的各个细节都是吻合的:比如:轻装简从,住在老百姓家里,睡门板铺禾草,亲自到社员家中访察,启发诱导社员讲真话等等。还有两个细节突出地表现了人民共和国的这位“青天大老爷”的“体察民情”的形象:一是在东湖塘公社调查时,用脚撩开山坡上一堆风干的人粪,来察看有多少没消化的草和草根,二是在天华大队施家冲社员座谈会上,取下篮布帽,露出满头银发恭恭敬敬地向大家鞠躬。共和国主席察看农民的粪便、向社会最底层鞠躬的描写,表现了在九天之上的高级官员对九地之下的民间躬亲访问的反差,更从反面突出了精英和群众之间

的森严等级。

刘少奇的湖南考察被誉为深入群众、走群众路线的典范。中国共产党历史上有着强大的依靠群众、走群众路线的传统。翻开刘少奇的著作、讲话,他对群众和群众路线的论述比比皆是,看上去似乎和毛泽东的差别不大。然而,仔细解读,并参照刘少奇在湖南调查中的工作方法,我们能看出一个微妙但重大的差别。

美国学者洛厄尔.迪特默在70年代写作的《刘少奇与中国文化大革命:群众大批判的政治》一书中已经精辟地总结了毛泽东和刘少奇在和群众关系上的差别:

[刘少奇]的大部分时间都是作为一个工会组织者在为工人工作,或与工人在一起度过的,他对此感到自豪。即使身居高位之后,他每次到农村“视察”总是坚持“参加生产劳动”。……毛并没有比其他领导人花费更多的时间去深入群众--毛实际上可能是官僚主义的“脱离”的最典型的受害者,因为他常常长时期地与世隔绝,据说,他的死也与此有关。但是,与其说毛为促进领袖与群众之间的直接关系所做的努力是非常零碎和偶然的,不如说他比刘更注意给那部分社会地位低下、“愚昧无知”的人以更多的权力。⑤

迪特默的这个观察是有根据的。的确,毛泽东1959年6月到家乡韶山,并没有象刘少奇那样作蹲点调查。1955年,毛泽东号召领导同志都下去调查农业合作化运动时,自己并没有去实地考察,而是根据各地的调查报告编写《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一书。另一方面,毛泽东除了强调深入群众、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之外,他更强调:将传统意识中的上智下愚、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等级观念颠倒过来。他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应该是指共产党领袖和一般的精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

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

软弱、愚昧的群众,需要开明的政治精英去领导和拯救,而问题在于让民众永远脱离软弱、愚昧的状态,让民众组织起来、学会自己管理自己的能力。救民于水火,与增加民众自己手中的权力,前者是拯救,后者是赋权,虽然都能给民众创造福祉,但却是两件非常不同的事情。在中国革命的民主革命阶段,这两件事并没有冲突,都体现在中国共产党的革命造反之中。在共产党以人民的名义掌握国家权力之后,两种群众观、两种不同的对群众的工作方法,就渐渐显露出来,并发生矛盾冲突。  

在毛泽东心目中,“给那部分社会地位低下、‘愚昧无知’的人以更多的权力”的方法,就是让群众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解放,首先是思想的解放、言论的解放,因此,赋权的主要手段是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而在其他很多中国共产党人心目中的群众路线,是经过封建传统的“明君”、“清官”的棱镜过滤过的“爱民如子”意识、“为民请命”意识、“青天老爷”意识。

刘少奇湖南调查的官方记载,无论是否准确、是否片面,都反映出:刘少奇倾向于将群众理解为可怜无助的子民,而他很乐于以至高无上的中央领导人的力量去解民于倒悬,使他们恢复到“安居乐业”的理想状态。官方记载的描写也加强了这种渲染,比如下面这段描写:

      少奇同志听着社员们的这血与泪的控诉,再也坐不住了,他气愤地

    说:“既然已到了这个地步,你们过去怎么不提意见,现在还是胆战心

   惊不敢直说?”

      “谁敢说哟,上面说公社食堂是社会主义阵地,是向共产主义过渡

    的桥梁,谁说食堂不好,就是拆桥,就是破坏社会主义阵地,就要被戴

    上右倾分子帽子,就要受到无休无止的批判,如果今天不是你刘主席,

    我们的这些心里话只能让它烂到肚子里……”

      这位社员的哭诉,又使少奇同志冷静了下来,是啊,不能怨这些善

    良而宽厚的群众。我们的群众多好啊,他们已经到了饥寒交迫的地步,

    还在默默地忍受着。⑥

接下来的情节,就是刘少奇宣布解散食堂,群众奔走相告。感谢大慈大悲的领袖,将饥寒交迫的群众,复原到感激涕凌、安居乐业的群众,仍象以前一样善良而宽厚,继续忍受着其他世间的不平。这一段描写,于其说是对公社食堂的控诉,不如说是对下层群众安于被宰割的谦恭态度的赞美,刘少奇在《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中,对党员必须作驯服工具的论述,和这种精神是完全一致的。

刘少奇没有安排让更多的社员去控诉,更没有安排不同意见之间的辩论。控诉和辩论并不是刘少奇的目的,从上至下施行大兹大悲的仁政,才是目的。控诉和辩论将赋予群众权力,将使他们自信,将使他们摆脱“善良而宽厚”、“默默地忍受着”的状态。

但这不是刘少奇所要的。

既然不让群众自己解放自己,就要由党和精英来“体察民情”,来“为民做主”,刘少奇指示调查组讲究工作方法,注意群众情绪,注意他们说话的语气,从中发现问题。如你提出一个问题,群众“是鼓着眼睛,还是眯着眼睛,是笑脸,还是哭脸,是昂着头,还是低着头”。⑦群众变成了不会说话的婴儿,要由父母官们去解读其表情。干部群众一开始说的话,都是不可信的,因为或是被当地干部所胁迫,或是被“极左”所禁锢,不敢说真心话。这真描绘出一个封建传统秩序下的民众状态。总之,群众就是这样一群软弱无助的不幸者,一些沉默的群氓。

                

彭梅秀事件

刘少奇在天华大队的调查,也遇到了一些矛盾斗争。这就是发生在大队总支书记彭梅秀和刘少奇之间的冲突。文革后的官方文献中,趋向于将此事件轻描淡写,可能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刘少奇和当时长沙县委在此问题上的矛盾,比如刘少奇的秘书刘振德和长沙县委就对彭梅秀的褒贬程度不一。有关文献记载,刘少奇发现天华大队的一些问题并着手解决时,大队总支书记彭梅秀和刘少奇产生了对立情绪。刘少奇的调查显示彭梅秀有讲大话、搞浮夸、欺上瞒下、压制民主的错误。而彭梅秀则公开对国家主席发表不敬的言论,说:“刘胡子不是来抓生产的,是来找岔子的。”一次刘少奇正在同工作队谈话,彭梅秀在外面大声叫骂,刘少奇只是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继续谈话。在离开天华大队那天,刘少奇找彭梅秀作了最有一次谈话,说:“我作为国家主席,是领导;作为共产党员,我们都是同志。我这次到这里来,群众都说过去大队工作有成绩,有一些好的经验,同时也给上面,给你们大队总支,包括给你提了很多批评。我看这些批评很正确。”据记载:“彭梅秀同志坐在慈祥的刘主席身边,又激动、又愧悔。她诚恳地作了自我批评,衷心感谢党组织,感谢刘主席对她的教育和帮助。”“后来,彭梅秀同志愉快地服从党组织决定,调到黄花公社担任党委副书记。她仍然积极地为党工作,一年后被可恶的病魔(淋巴癌)夺去了生命。”⑧

然而,从刘少奇在四清中的多篇讲话中,我们发现这件事情远比上面所描述的复杂、严重,尽管刘少奇的讲话本身并没有交代事情的全部来龙去脉。以下是刘少奇1964年7月13日在安徽地、市委书记座谈会上的讲话的片段:

      一九六一年我在湖南天华大队住了十八天,在我去之前,胡乔木和

    人民日报工作组在那里住了几个月,写了一厚本调查报告,大多数材料

    是不确实的,他被基层干部骗了。天华大队是湖南一个多年的模范大队,

    支部书记是个女劳模。这个队生产也不错,比其他队少许好一些,但不

    是一类的,也不是三类的,是中等。我相信,胡乔木的报告,也找劳动

    模范汇报了,又找贫下中农座谈了,住了十多天,才发现这个队有问题。

    那里真正当家的,是一个地主的儿子,当她秘书,劳模是出面的,劳模

    也并不是那么真,并不那么模范。发现问题后,给长沙写了个信,叫县

    长带了一个工作组去了,召集贫下中农开会,扎根串连。开了一个用湖

    南的话叫三部份人的会议,即贫农、雇农、下中农,没有叫支部书记参

    加会,没有按照她的安排去做,于是这个劳模生气了,要赶我走。我是

    国家主席,又有几十个人一道,她赶我走,我就不走。我用打游击的办

    法,住老百姓家里,困卧草。公安厅长也去了,还有带枪的,她要赶我

    走,说我把她的秩序搞乱了。湖南称年纪大的叫胡子,你姓李,叫你李

    胡子,她叫我刘胡子,说刘胡子呆这么久,把她秩序搞乱了……。我只

    是发现问题,问题并没有完全搞清楚,更没有解决问题,解决问题是交

    给县长,搞了半年。”

这件事,刘少奇在不同场合的讲话中反复提到(如:《在河北地委书记座谈会上的讲话》(1964年7月2日)、《在华东局、上海市负责干部会议上的讲话》(1964年7月21、23日)、《在湖南省直属机关及地市委负责干部会议上的讲话》(1964年8月10日)、《关于社会主义教育问题和两种劳动制度、两种教育制度问题的报告》(1964年8月1 日)),内容大同小异,我们从中可知:虽然刘少奇这次调查活动号称不要领导人陪同,但实际上湖南省公安厅派了几十个人的武装队执行保卫工作,带着枪,用刘少奇的话讲,“声势浩大”⑨。说刘少奇(及其夫人王光美)这次蹲点调查兴师动众不为过,除了刘少奇叫县长带一个工作组去扎根串连之外,中南局、湖南省的主要头面人物陶铸、王任重、张平化以及胡乔木都专程前往天华大队。⑩作为一个小小的大队总支书记的彭梅秀,也真是长了反骨,不仅当面和国家主席发生冲突,(刘少奇在讲话中愤愤地说:“我是国家主席,带着武装队去,都要赶我。”[11])而且在阵容强大的官僚的压力面前也没有屈服,刘少奇派省委一位处长找她商谈,她避而不见。事后,刘少奇派了省妇联主任易湘苏去做彭梅秀的思想工作。[12]

有关彭梅秀被调动工作,以及后来病逝的情况,官方文献没有详述,这里参考文革运动时期发表在群众组织报刊上的一篇调查报告所提供的信息。根据这篇彭梅秀的爱人万国华口述的报告,彭梅秀被调动工作是出于刘少奇对彭进行打击迫害,而彭梅秀的病逝,省、县的领导人负有一定责任。

这篇题为《血泪的控诉--刘少奇是怎样害死优秀的共产党员彭梅秀的》的调查报告说[13],自从刘少奇认定彭梅秀是坏干部之后,就下了一道命令,责成省、市、县委派来一百多人的工作队,刘少奇自己任分队长。省委张平化、王延春带着三个厅局长级干部、十多个处级干部、几十个一般干部也闻讯赶到,长沙市委农村办公室副主任汪季云,长沙市委副书记,县长李满城也带着大批干部报到,一场以“整风整社”之名来打击、陷害彭梅秀等人的运动开始了。彭梅秀听说刘少奇决定开大会斗争她,就气冲冲地跑到王家塘找刘少奇讲理。他责问刘少奇:“我犯了什么法,有什么错误,包庇了什么坏人,你就指出,你不指出,不搞清我就不走。”这时胡绩伟(应该是和刘少奇一齐来的)跑出来叫人捆彭梅秀,说:“彭梅秀反对刘主席”,并骂彭梅秀是混入党内的坏家伙。而彭梅秀板着脸说:“你捆吧,我没犯法,我没有错误,你吓不了我,你不敢捆,你以为我会怕刘胡子呀,不怕哩!”当时很多社员在田里做活,听说要捆彭梅秀就都跑过来了,将她劝着拖走了,并对她说:“彭书记,好汉不吃眼前亏,你斗得过他呀?他是国家主席哩!”彭梅秀仍大声说:“怕什么,国家主席吃不了人,我不怕,捆就捆呗,我没犯法,他不敢捆。”

从此,刘少奇就将彭梅秀一脚踢开,大小会不让她参加,而彭梅秀有两次硬要冲进去参加,一进去就质问他们:“你们要开什么会?为什么不通知我?谁决定的?现在我还没有被撤职,就是撤了我大队书记的职务,我还是公社副书记,还有权力参加哩!”  

刘少奇想打击彭梅秀,又抓不到她的小辫子,就决定把她调到金山桥大队去,但彭梅秀决定抵制,她说:“我的问题是在天华大队出的,应该在天华大队搞清楚,刘胡子不搞清我的问题,我就不去。”最後,刘少奇将彭梅秀调离反省,还派两个干部长期监视她,连吃饭、大小便、睡觉都派人跟上。住在彭梅秀家监视她的人,或躲在窗户下,或溜进屋内放下蚊帐睡在床铺上,偷听彭梅秀和家里人的谈话,监视半年之久,不准和社员谈话见面,连住一个屋的亲兄弟也不能见面谈话,后来又借口保护她,调到县里反省几个月,她仍坚持不写半个字的检查。那时,彭的爱人患重病住院,彭梅秀在县反省,抽空去看她爱人,也有人偷偷跟上,躲在外面花台树下偷听。面对打击,彭梅秀说:“刘胡子来,我不怕哩!我没贪污弄弊,没做坏事,你把我们大队班子解散,把我搞走,我不同意。”

刘少奇在讲话中曾提到“一个地主的儿子当彭梅秀的秘书”,根据万国华的口述,这是指天华大队的秘书彭登奎,被刘少奇认定为漏划破落地主,并把一大批干部划入“彭登奎集团”加以排斥,一概打倒,成立工作队把权接了过去,整理了彭梅秀等人的黑材料,并让“有问题”的干部调公社反省,把彭梅秀当“石头”搬开。

后来,彭梅秀被调到黄花公社不久,即含冤患瘤病而死去。万国华的口述说:“在她患病治疗中,省卫生厅和长沙县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还搞了不少阴谋诡计。当时湖南医学院附属医院说要立即转武汉,但是省、县委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不同意,同时还将患者放在妇产科住了一个月之久,使患者病情越来越重了,才转入内科治疗。后来内科又要转北京协和医院,经县打电报请示刘少奇,刘少奇这个坏家伙回电不同意,彭梅秀就是这样活活地拖死了。刘少奇的魔爪就这样恶狠狠地夺走了彭梅秀年青的生命,她死时仅三十一岁。”

天华大队贫下中农对彭梅秀调走非常惋惜,对她的死非常难过。彭梅秀死后,晚上十一点钟尸体才能送回去,贫下中农一千多人站在公路上等候。第二天追悼会又是一千多人,很多人痛哭流涕。

以上叙述,和文革后的官方文献出入较大,但和刘少奇在四清运动中的讲话所透露的信息基本吻合。综合所有的材料,我们可以大致作出一些观察:

首先,天华大队的食堂并不是最差的,而刘少奇下令立即解散食堂,倒是给生产和群众生活带来很多困难。在第一次座谈会上,彭梅秀说:“马上散食堂,社员炊具有困难,锅碗什么都没有,这样一来会搞糟的。”但刘少奇不听,说:“我说你不要谈了,你不老实,不讲真话,为什么群众要散,你不要散哪?”不出所料,很多地方解散食堂后,社员家里吃小锅饭的炊具都没有,问题严重。解散食堂,本来是纠正政策一刀切的错误的措施,但解散食堂本身,也采用了粗暴专制、不顾地方实际情况的一刀切。

  

其次,彭梅秀基本上是一个好干部,没有贪污,这是连官方文献都承认的;对这样一位年轻干部,动用上百人的工作队、几十人的武装队,长期地监视、迫害,这就是国家主席、人民的大清官所干出来的。这里,我们看到的,是刘少奇的另一面,那就是历次政治运动的老运动员,善于搞斗争、善于整人,敢于动用“大兵团作战”来对付反对他的人。

彭梅秀事件展示给我们:在政治运动的残酷打击迫害下不幸死亡的刘少奇,本人也是在政治运动中打击人、迫害人的内行里手。如果说,刘少奇死亡的原因,是文革运动对他的打击迫害,那么,根据同样的逻辑,刘少奇亦应该为彭梅秀的死负一定的责任。

在毛泽东晚年有关群众运动的论述中,群众自己解放自己、自己教育自己是群众运动的主要形式。这就显示出和刘少奇心目中群众运动如何搞法的差别:毛泽东主张群众自己起来展开不同意见之间的辩论,这就是一九五七年大鸣大放所开创的先例,而刘少奇则惯于依靠党的官僚机器来展开运动,即向基层派遣工作组、工作队,它们在基层就代表党,可以以党的名义、以运动的名义打击一切敢于发表不同意见的人。群众只是为他们壮大声势的侍从。本文下面将要论述的刘少奇领导四清运动的情况,将更进一步证实这一论点。

当然,这里也不是把历次运动所造成的打击迫害的罪过都推到刘少奇身上,在基层用打击迫害的方式搞运动的,是许许多多的党的驯服工具,和一些机会主义者。比如:象胡绩伟这样的党员,仅仅因为别人顶撞了刘少奇,就要把人捆起来,他们是刘少奇式的政治运动的积极推行者。而讽刺的是,几十年后诅咒群众运动残忍暴虐的,正是同样他们这批人。

在刘少奇蹲点的地方,也有类似这样一个人物,这就是王升平。50年代,他在刘少奇的故乡炭子冲任过村长、农业社长,人民公社化时任党总支书记。1952年起曾多次写信给刘少奇,反映家乡的情况,被称为是刘少奇的“农民通讯员”。刘少奇在国事繁忙的情况下,还给他写过三封回信。在大跃进中,王升平犯了“五风”错误,被上级宣布撤销职务,停职反省。但他不服气,认为当时一切要大办、大跃进都是上面号召的;鼓干劲“放卫星”、“一天等于二十年”动机是好的。刘少奇在家乡考察期间,请来王升平,向他询问对公共食堂的意见。在刘少奇的启发下,王升平说:“实话讲给刘主席听,大锅饭再吃下去,就会人路死绝,国破人亡。”[14]请看,正是王升平这种不顾群众利益和声音的干部,大搞“五风”,大搞“极左”,才造成了公共食堂的失败,而这些人很容易从“极左”变到极右,成为群众新生事物的最恶毒的诋毁者。文革后的许多官方文件,用偷梁换柱、张冠李戴的手法,把“人路死绝,国破人亡”这一惊世骇俗之语,本来出自宁乡县花明楼炭子冲大队前“五风”干部,却普遍地塞进湖南群众口中,特别是强加给食堂搞得没那么糟的天华大队,这一伎俩实在不高明。讽刺的是,刘少奇在迫害彭梅秀的同时,却在为这位搞“五风”的干部平反,从而成为刘少奇落实党的政策的一项功劳。

胡绩伟、王升平的共同点就在于:积极参与刘少奇式的政治运动,用“极左”的方式把运动推向荒唐的极端,造成普遍的恶果和群众的厌恶之后,再调过头来攻击毛泽东发动运动的初衷,把群众运动的形象彻底败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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