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听说钱理群先生在一个会上批评“民国神话”,大意是现在有人把民国大大美化了。大约半年以前,我在网上看到一文,题目好像就叫《怀念民国是一种病》。对此,我有不同的看法。正好,许君远先生的女儿许乃玲来信说她父亲1949年出版的《美游心影》要出新版,希望我写篇小文。许君远是《大公报》人,曾是上海版编辑主任,一个在新闻史上留下过痕迹的人,他1928年毕业于北大,先后在先后在北平《晨报》、天津《庸报》、上海《大公报》、《文汇报》等报纸任编辑,1945年他在美国见证了联合国第一届大会。他大半生事业的成就都在民国时代,可以说是典型的民国人。我想到“民国神话”说,我想说,民国不是神话,也没有被神化。北大不是神话,清华不是神话,燕京不是神话,西南联大不是神话,南开、春晖也不是神话,从小学、中学到大学,从国立、私立到教会办的学校,那个时代的教育不是神话,教育出来的人更不是神话。那个时代的媒体不是神话,《大公报》不是神话,《独立评论》、《观察》周刊不是神话,那些挺立在动荡乱世中的报人更不是神话,他们认真地生活过、工作过,他们是那个时代具体的活的见证。许君远就是当中的一个人,他出身北大,是周作人、徐志摩、叶公超等人的学生,他投身新闻界,尤其多年在《大公报》工作,在胡政之、张季鸾他们的身边,亲身体会过做报人的喜与忧。他没有显赫的名声,今天的许多读者也许连名字都没听过,也正因为如此,作为一个普通知识分子,他更具代表性,更能代表民国时代本土教育出来的知识分子。
他曾写过一个北大系列,回忆北大的师长、同学,北大的生活,真实感人。那时蔡元培先生已不在校,是蒋梦麟在苦苦支撑,老师中有许多学术界的精英,但,“老一辈的同学都在叹息于拖小辫子的辜鸿铭辈之不能存留,而悲悼学术精神之逐渐消逝”。他说自己只赶上北大全盛时期的尾巴,“虽然是一个尾巴,北大却始终维持着一贯的宽宏大量的校风,学术自由,思想自由,只要你想研究一个专门,你可以选择你的导师,图书馆陈列着你所应当参考的书籍。在表面看来是杂乱无章,实际上很早就了许多专家学者。”他的兴趣在文艺方面,对西方文学有很深的理解,虽未出洋留学,他实际上已窥见西方文化的真谛,他翻译的文字也清新耐读。他的文字贯通中西,舒缓自如,不急不忙,有他自己的风格,是那个激荡时代中保持着内心宁静的一种类型。
他进入《大公报》,在这家人才济济的报馆,能脱颖而出,做到编辑主任,一度主持编辑事务,并主编内刊《大公园地》,与他的务实、认真、负责的态度有关,也与他笔下独有个性有关。胡政之他们毕竟能识人,能用人的。他悼念张季鸾、胡政之的那些文章都可以感受到他对他们的深情和敬意。他回忆自己的新闻生涯,认为《大公报》也有缺点,但它的优点却比别的报纸多,造成了报业领军的地位,其中一个优点就是《大公报》能培养人才,这是一个报纸成功的资本。他说,“一个全才的新闻记者,实在应该具备文学家、政治家、外交家的基本条件,头脑要清晰,文字要好,政治眼光要锋利,交际手腕要灵活。”他在北大受教育,在《大公报》得到成长,很多方面,他都坚守着张季鸾留下的传统,特别是不站在某个党派、集团的立场上,而是保持报纸自身的独立性。1947年,国民党制造了一个“北塔山事件”,全国报纸都登在要闻第一版,他主持的上海《大公报》竟然只当作普通消息来处理。第二天,国民党特务包围了编辑部,辱骂了半天,还在墙上写下大字:“大义何在,公理何在,报格何在!”王芸生把他叫去,痛责他失职。王芸生出走香港前,把整个报纸的编辑事务交给他。等王芸生们重返上海接管《大公报》时,又把“为国民党服务的罪恶”加在他一个人的头上,他只能去资料室。
在许君远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民国养育出来的知识者是一种什么状态,他们的眼光、心态、气度,他们对世界和社会人生的看法,处处都能令我们感受到民国的气息。那是民国知识分子的一种特质,在没有走上激进道路的那些人身上,我们很容易看到,即使在许多走上左翼道路的人那里,也能依稀感受到。血与火的厮杀、你死我活的政治纷争,此起彼伏的动荡,都没有改变他们,让他们随波逐流,变得浮躁不安。在乱世外象之下,掩盖不住民国骨子里的那种安静,在极不确定的时代,他们身上有一种确定的因素,那是文明的因素。所以,读他的文字,我们处处能闻见一种平静、冷静而富有人味的气息,这本《美游心影》同样处处可以闻见这样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