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此文系应《蛇口通讯报》之约而写的,写于1988年9月9日,被搁了4个月,才于1989年1月9日刊出。由于该报在内地发行量极少,很少有读者见过此文。1988年11月10日,北京几家民间学术机构联合召开“全国首届现代化理论研讨会”,我应邀参加。我发言的主题就是驳“民主缓行论”,并强调要冲破旧框框,摈弃“四化”、“民主集中制”、“社会主义民主”这类不科学的概念。
民主,在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时已是中国人民的战斗口号;新中国建立前,共产党也以建立一个“独立、自由、民主、统一和富强的新中国”作为号召;80年代初期,宪法上又规定,要把我国建设成一个“高度文明、高度民主”的现代化国家。可是,近年来报刊上议论民主的文章为数甚微,而其中大部分,要不是在枝节问题上绕圈子,就是故意设置思想障碍,甚至为民主恩赐论辩护,卖玄弄虚地宣扬民主仅是个“朦胧的理想”,等等。在所有这些似是而非的论调中,目前最有市场的是民主缓行论,认为中国没有实行民主的条件,只有待半个世纪或更长的时期,在条件成熟后才能实现。其理由不外乎:
(1)中国经济落后,不能与发达国家相比。有人认为民主是工业社会, 甚至是后工业社会的产物。
(2)中国文化教育落后,文盲众多,人民不会行使民主权利。
(3)中国没有民主和法治传统,要改变传统,是一个长期任务。
(4)一搞民主就会乱,会影响安定团结,妨碍经济改革,因此, 只有在完成经济改革后才能谈民主。
这些话听起来似乎头头是道,但在历史和事实面前是完全站不住脚的。只要作些简单比较、分析,就足以使其不攻自破。
第一,“落后”是个相对概念, 目前中国经济比起发达国家固然是大大落后了,但比2500年前的古代希腊雅典决不落后,甚至同200年前的美国相比,他们的经济状况也不及今天的中国。当时美国是个农业国,城镇居民仅占总人口的6%;我国目前是36%。按1965年的物价计算,1800 年美国人均国民经济总产值也仅231美元。可是雅典在2500年前就实行过历时200多年的民主制,行政、军事领导人和司法人员都由自由民选举产生。200年前美国独立时即实行民主制,开国元勋华盛顿连任两届总统后,坚决拒绝继续连任,而且也没有以“你办事我放心”为理由来指定所谓“接班人”;美国也并没有因此就天下大乱。而美国的工业化,1807年开始,1860年才完成。由此可见,民主并不是一个钱的问题。实行民主,不需要多花一分钱,相反,倒可以大大节省政府开支,因为只有在真正的民主监督下,才能保证为政清廉。
第二,作为一个有几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 我国至今未能全面实行义务教育制,全国有1/4的成年人是文盲,这是不容忽视的现实。但这决不是中国不能实现民主的理由,因为,在历史上,义务教育制的出现是19世纪中叶的事,比民主制要晚得多。
在美国,最早实行义务教育的州是宾夕法尼亚,开始于1832年。教育最发达的马萨诸塞州1852年才实行义务教育,到1870年才有2/3的州实行义务教育,在这以前,美国的教育普及程度不及今天的中国。而早在19世纪30年代,法国学者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经过实地考查,写出了巨著《美国的民主》,对美国民主制给以高度的评价。
由此可见,普及教育虽然有助于民主制的建立和发展,但不是实行民主的先决条件。
奇怪的是,有人一方面以教育不发达为理由,认为中国没有实现民主的条件;另一方面却又反对增加教育经费在国民经济总产值中的比重(目前仅占2.5%)。甚至还有主张削减文化教育经费的。
第三,民主同我们这个文明古国的几千年的传统确实无缘, 我们有“为民作主”的传统,却从来没有“民主”的传统。民主对于中国是舶来品。可是,马克思主义也是舶来品,也同中国的传统无缘。马克思主义是“五四”运动前不久输入中国的,1949年就统治了中国大陆。而民主思想的输入,至少比马克思主义早十几年。
五四运动中,民主和科学是主导思想;马克思主义当时仅在极少数知识分子中间传播,30年后它就被奉为国家的指导思想。民主思想理应是马克思主义的基础和前提,建国已将近40年了,以传统为借口而推迟民主的实现,不过是一种不能自圆其说的辩解。当然,传统的影响是有的 ,但主要不是表现在黎民百姓身上,而是在那些自命有权或有责任“为民作主”者的身上。因为,民主本身是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基础和前提,接受马克思主义而排斥民主,只能说是历史和逻辑的颠倒;颠倒者必然要受历史的惩罚。如果说没有民主的马克思主义表现了中国的特色,那么这种特色仅仅是几千年封建传统的烙印。封建传统与民主思想水火不相容,是实现民主的最大障碍,而形形色色的民主缓行论多多少少同这种传统有瓜葛。
第四,说民主不利安定团结和经济改革,这种说法要不是对民主概念的无知,就是有意曲解。民主不是无政府主义,而是以法治为基础。
民主不仅不是造成动乱的根源,而且是安定团结的可靠保证。因为只有民主才能使人民同心同德,充分发挥主动性和积极性。要实行经济体制改革而不进行政治体制的民主改革,是不可能成功的。这有两层理由:首先,经济改革是关系全体公民切身利益的大事,重大改革措施必须得到多数公民的认同,这样才能共同承担困难和风险。在所谓“大跃进”和“三年困难时期”,决策者既要人民承受饥饿和浮肿病,又把人民作为“驯服工具”,这种历史悲剧(事实上是民族灾难)在今天无论如何是演不成的,因为时代和人民毕竟都不同了。其次,对改革危害最严重的腐败现象,不通过政治的民主化是无法杜绝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不受人民监督的政权必然腐败。当前民愤极大的任人唯亲、以权谋私、官商、官倒、贪污、受贿、浪费和官僚主义,愈演愈烈,如不能有效地制止,势必导致改革的最后失败,人民和国家将再受一场浩劫。
要同这些腐败现象进行斗争,不能依靠少数官吏,因为“官官相护”已成历史通病。要根除腐败,只有使一切官吏无例外地置于人民的公开监督之下,首先是接受舆论的监督。要使舆论产生有效的监督作用,必须彻底改变舆论一律的传统,公民应该充分享受言论自由、出版自由和新闻自由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