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馨 鄢建彪:钱云会命案细节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335 次 更新时间:2011-01-18 1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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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馨   鄢建彪  

2010年12月25日,阴,小雨。浙江省乐清市蒲岐镇寨桥村村民钱云会,死于车轮之下。

这位54岁的寨桥村村委会前主任,只读了一年小学,在五个月前刚刚出狱回家。为筹集上访资金出售村中13间房的宅基地,钱云会被控“非法转让土地使用权”,于2008年11月被乐清市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两年,并处罚金5万元。同罪获刑的,还有与其同届的村委会委员王立权。

在钱云会的子女眼里,父亲和家人一直不亲,因为“他对村里人比对家里人好”。钱云会的儿媳钱双萍称,“说实话,他上访的事,我们全家人都不同意,都反对的。”

由于寨桥村与蒲岐镇政府、浙能乐清发电有限责任公司(下称乐清电厂)的征地纠纷,他从2004年4月起开始上访。直到死前,还在向北京寄送材料。

保安

上午9时左右,钱云会接了一个电话,边说边走出家门。长年上访之后,因为担心个人安危,他时常更换住处。可能与妻子接连两次手术有关,2010年出狱后,子女眼中的钱云会变得更顾家。当天早上,寄居别处的他特意回到家里,为妻子做了一份面条,他自己也陪着吃了早饭。

据温州警方公开的信息,钱云会生前接到的最后一个电话为同村村民王某所打,主要通话内容是村中事务,但警方未透露王某之名,外界则多认为该村民为王立权。

王立权目前因涉嫌妨碍公务被警方刑拘,羁押在乐清市看守所。其代理律师俞智渊向《财经》记者介绍,在2011年1月10日的会面中,王立权确认,钱云会出事当天早上,他在15公里外的虹桥镇工厂上班,双方曾来回通过几次电话,谈论上访的事情,但他不清楚钱是否因接到他的电话而出村。

从村口右拐后,沿着虹南路往西是紧挨着寨桥村的华二村。沿街一家杂货铺的店主证实,其看到钱云会在路北侧经过。不久后,有人看见他出现在虹南路的南侧——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要横穿道路,走到鲜有建筑物的另一侧去。

与此同时,五辆属于乐清市保安服务公司的巴士车,也来到了寨桥村附近。这些车上各坐着18名-20名保安,制服与特警类似。

由于寨桥村村民一直不同意在虹南路该村路段铺设电缆,这些保安受雇每天在此“巡逻”。其中有两辆车,停在距离寨桥村村口50多米的一处空地上,方向与虹南路垂直。

其时,天有阴雨,温州官方称钱云会当时撑着雨伞。事发后的现场残存着一杆伞骨,局部被压扁变形,上面有擦划痕迹。

镇委副书记

此前2010年12月17日,寨桥村村民们运来电线杆,将虹南路通往乐清电厂的道路堵死,无论是电厂的运煤车,还是乐清湾港区的石料车,在此后三天内,都无法通过,直到警察到场,强制清走电线杆后方可通行。为此,当地政府派出保安及蒲岐镇综合治理办公室工作人员,在村口巡逻,其间双方发生冲突。当时钱云会也在现场。

矛盾在随后的12月21日、22日升级。钱云会生前寄往北京的一份快递中,有一份光盘,其中的视频资料显示,临近寨桥村的路上停着两辆指挥车、16辆大小不等的巴士,多组人员在路边警戒。随信附上的,还有整整一叠题为“录像内容”的传单。传单称, 12月22日,以乐清市蒲岐镇委谢祥忠为首纠集伪装的乐清市武警队伍用“隔离墙”的形式,强占寨桥村基本农田。据收到这份快递的在北京的温州人袁迪贵称,钱已在村内大量张贴这份传单。

目前无法取得联系的袁迪贵,2010年12月29日在北京对《财经》记者分析认为,正是这份传单,为钱云会引来了杀身之祸。其称,钱大量张贴传单后,蒲歧镇政府等召开紧急会议商讨对策,“副镇长徐祥忠24日夜里在村里待到两点才回去。”

传单中的“谢祥忠”应为“徐祥忠”之误,蒲岐镇党委副书记徐祥忠分管政法、负责维稳工作,事发后一直广受质疑。网络上最早出现的传言亦点名道姓指称,“蒲岐镇副镇长谢祥忠指使一帮人将钱云会轧死在工程车下。他在车里坐着指挥,那五个人还是特警。”

“特警”的说法是从身穿制服的保安演绎而来。2010年12月29日,徐祥忠对《财经》记者称,由于事发日是周六,事发时他尚在距寨桥村7公里外的虹桥镇家中睡觉。当日9时40分许,他接到镇综合治理办公室人员陈国峰的电话,说钱云会被撞了,已经死亡。随后驻守工地的保安公司副总经理也打来电话,说自己在事发现场挨了打。接着钱云会的一位远亲同时是徐祥忠的朋友的王汉兵也打来电话,说“听说你被打了”。

徐祥忠称当时非常诧异,让王来接他。王汉兵向《财经》记者证实,在途中,他提出“不能去现场了,那边的人说是你指挥的”,随后徐让他把车开到边防派出所。

钱云会妻弟王立瑞,在事发当天听说徐祥忠开车在现场指挥,非常气愤,宣称“一定不会放过他”。为确认徐当天上午是否曾离家,他问人后得知徐的车在头晚被朋友开走。

当天王立瑞在镇政府找到了这辆车,因为天有阴雨,他留意到车底是干的,同时他拍下照片。

司机

同一天,上午9时38分。一辆与撞人工程车看起来一模一样的车,从山唐山石料厂驶出。山唐山石料厂位于虹桥镇湾底村,从地图可见,出湾底村后左转即为虹南路,然后沿着虹南路行驶约4.7公里,路过华岙村、华一村、华二村后即到达寨桥村。

一路上有三处监控摄像头,分别在石料厂出口、华一村村口及事发地点。但不巧的是,警方宣称,设置在寨桥村村口的监控装置12月21日开始调试,尚不具备储存功能——这项功能在事发当天中午12时52分,才被试启用。

这在事后引发了广泛的怀疑。据石料厂出口监控摄像头录像资料,这辆工程车车厢右侧靠近驾驶室附近,与撞人车辆一样,写有大大的编号“23”。

华一村村口的监控摄像头录像资料显示,约4分钟后,上午9时42分09秒,这辆工程车路过此处。事后,以民间独立人士身份前往的网民王小山、窦含章在乐清市公安局查看了这两段视频。其中可见,车刚从山上绕下来时,由于是泥路,速度并不快,为20公时-30公里/小时。而经过华一村村口时,速度在40公里-50公里/小时,“它明显超车,超过了另外一辆小车。”

这辆车是否就是撞人的车?由于视频中看不清车牌,窦含章用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对比两车,未能发现差别。而两位网民实地开车测试表明,从采石场到华一村村口,以42公里/小时的车速共用时4分12秒。再往前过华二村村口后,就到达了事发现场。

天一直在下雨,但并不大。在两段监控视频中可以看到,行人中有的打着伞,有的未打。

肇事工程车上,是32岁的司机费良玉和他的老乡黄标。费良玉没有驾照,但他是车的主人。2010年10月,他以40万元按揭买下工程车,跟着做包工头的同乡在乐清为当地围垦工程运送石料。费良玉接受中央电视台采访时称,他既不认识钱成宇,也不认识钱云会,没有受人指使要把钱云会“干掉”。

费良玉称,由于虹南路右道封闭,事发前他正沿道路左侧正常行驶。这一说法能够为现场情况所证实——尽管寨桥村村口附近,仅有约四分之一道路被施工占用,但在距离事发地点数百米处,一些工程所需材料占据了整个右车道,途经车辆只能在左车道逆向行驶。

行至寨桥村村口附近,费良玉突然见到前方有人从右侧快速横穿马路,“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先鸣笛。”

他说,这人“好像”回头看了一下车,与此同时,“我就紧急向左打方向,并刹车,但是仍然没有避开。”“因为雨天嘛,路又比较滑,而且是载货的重车。”

针对肇事车辆擦痕及地面辗痕的模拟,亦难得出谋杀嫌疑的证据。温州警方事后认定,该车“核载12.405吨,超载35.020吨,超载282%”。温州长顺机动车司法鉴定事务所鉴定:肇事车辆行车制动原装载测试制动性能差。

与此同时,保安公司员工郑元章走下巴士车,准备横穿马路到南侧农地“方便”时,听到一阵不算太大的刹车声。

他扭头看到,在虹南路与寨桥村村口交界处,一辆红色工程车已经逆向偏出路面,车的左前轮下,隐约露出一个人头。

目击者

郑元章立即回身,奔向车上报信“出事了”。保安队员中胆子较大的张回首先走近了工程车,其他人则被领导要求待在原地。张回沿着车左侧走到左前轮处,看到车轮下的钱云会后,又绕行至车辆右后方,掏出手机打电话报警。

这时,张回看到一个高个子男人正走向寨桥村。事后可知,其为寨桥村村民钱成宇。张回称,本已走进村口的钱成宇,返身到肇事车前查看后,随即奔向村内,口中同时大叫“救命”。

在场者的回忆此时出现了分歧:有保安称当时只有张回一人不在车上,亦有人称其他保安也下了车;钱成宇则向自己的代理律师彭剑介绍,他看见车后约18米处,站着四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

不止一位寨桥村村民表示,钱成宇曾对他们说,有四个穿保安制服的人,把钱云会按倒在地,招手后,工程车开过来,很慢地从钱云会身上轧了过去。

钱成宇目前因涉嫌妨碍公务被警方刑拘。律师彭剑对《财经》记者介绍,会面时钱成宇坚决否认曾说过有人将钱云会按倒在地让车轧死:“他说看见车后有几个保安正在离开,感觉他们有些慌张,然后看见车的左前轮下压着一个人,发现是钱云会。会见快结束时,他亲口确认没看到有人推搡钱云会。”

华二村村民黄迪燕曾自称在现场目击此事,称自己当天上午9时30分左右,求佛经过寨桥村村口时,看到三个戴着白色手套、黑色口罩的人按住一位老人。这三个人并非穿着保安制服,而分别穿着牛仔衣、青衣和灰色外套。但后来黄迪燕受访时改口说,“有人让我说看到了,帮他们作证。如果官司赢了,这样我女儿的病也会好了。”

第三位自称在现场的人,则是家住路边的一位钱云会的亲戚。2010年12月26日,她向钱家人说,看到三四个人把钱按倒,把他的嘴蒙住,他拼命挣扎但还是起不来,最后被车轧死了。直到今年1月8日,她对《财经》记者仍然坚持上述所见,但面对追问,却只是笑着念念有词。“没办法,她脑子本来就有点不清楚,所以就算她说了也没人信。”钱云会的大女儿钱旭丹表示无奈。

至此,在村民心目中的目击者,最初讲述的“谋杀”证言,均已被证伪。

村主任

钱成宇奔回村里报信,很快传遍全村。寨桥村老人协会委员之一赵甲(化名)就是在此时听到了别人的呼喊:“钱云会被人轧死了,你们快出去!”

一位中年村民在事发后一刻钟即赶到现场,当时村口已经聚集了几十位村民,有几个保安被当成凶手遭到了围攻。他对《财经》记者称,看到钱成宇正和虹桥交警中队的一位警官站在一起,但并未听见对话内容。

乐清警方称,他们在9时46分接到报警,随即指令距离案发地点较近的虹桥交警中队、蒲岐边防派出所两名交警、九名民警,于9时53分到达现场。

据事发现场的保安介绍,在张回报警之后,他们也向队长和公司经理汇报了这一情况。后二者迅速驾车赶来,但到村口就被当做凶手围殴。见此情形,原本坐在车上的保安纷纷下车,将两人“救”出包围圈,随即登车离去。

钱云会的妻子王招燕在钱家人中最早赶到现场。由于她因身体不好一直卧床,未能正常回答记者的提问。随后钱旭丹和钱双萍夫妇陆续赶到,其时已近中午12时,他们抱头痛哭,并没有注意到现场有没有警察。

钱云会最后留给世人一个奇怪的姿势:他的脖子恰好被压在皖K5B323工程自卸车左前轮之下,偏向左侧的头微微昂起,部分内脏被挤出了左胸,身下血迹斑斑。而在车轮的右侧,可以看到他右手曲起撑着地面,右腿跪在地上,脚尖踮着地面,整个背部向上拱起。

此时钱云会“被人按在车轮下轧死”的传言已沸沸扬扬,人们开始通过砸车等方式泄愤。“不久特警就来了,来了100多人,跟村里的人闹起来了。”

当地政府的粗暴应对加重了村民的对抗情绪。据村民和警方所述,当时警方试图带走钱云会的尸体,但遭到了扔石头等激烈抵挡,警方不得已退走。

当天下午16时左右,数百名警察再次赶来,手持防暴盾牌,在村民的攻击下一点点逼近,最后成功抬走尸体,拖走工程车。在这个过程中,回家照顾母亲后返回现场的钱云会二女儿钱旭玲、赵旭夫妇,在冲突外围即被警方带走。

除钱旭玲夫妇,随后乐清警方对王立权等村民以及钱成宇、黄迪燕等被传为“目击者”的控制,在村民引发更多的传言和对地方政府更大的怀疑。

在钱云会近七年矢志不渝的上访经历中,“被政府判了三次刑”。分别是2005年3月,被乐清市法院以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零六个月,缓刑两年;随后2006年4月,法院以缓刑期间聚众闹事为名,裁定撤销缓刑,收监执行;2008年11月是最后一次。

现在,钱云会死了。他曾是村民们六年抗争的唯一希望。在上访中,他们屡遭打击,无助、无能、无望。对村民来说,伴随着钱云会之死,最后一点点希望破灭。即使地、市两级政府核查后认定这是一场“交通事故”,但这时候他们已失去了村民的信任,没有人相信他们说的话了。

目击者与当事人的接连被抓,以及政府部门的缄言状态,进一步加剧了这种不信任,村民和钱云会的家属们对所有的外来者宣称他死于谋杀。但至于被谁谋杀——他们不得而知;谋杀的动机是什么——他们同样不得而知;谋杀如何谋划——他们还是不得而知。

就算他们只有猜疑,没有合理可信的论据,但他们掌握情感力量。靠着这种情感力量,他们说服了邻居、朋友和陌生人,那些愿意听他们讲述的人。

《财经》杂志2011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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