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岳霖先生是一个纯粹的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
他本是湖南人。自从出了曾文正公之后,湖南人的雄心壮志就空前的膨胀了起来。比如他读书时就跟着师兄们齐声高唱:“中国若是古希拉,湖南定是斯巴答;中国若是德意志,湖南定是普鲁士;若谓中国即将亡,除非湖南人尽死。”
可是到最后他只知道埋头念形式逻辑,一点没有湖南人“舍我其谁”的霸气和“战天斗地”的尚武精神。他有一句名言,说“与其做官,不如开剃头店,与其在部里拍马,不如在水果摊子上唱歌。”
他有时居然会把自己的名字忘记。有一回他给陶孟和打电话,陶家的佣人问:“您哪位?”他张口结舌答不出来,又不好意思说忘记了,只好说:“你不要管,请陶先生接电话就行了。”但那个佣人说不行。他便又请求了两三次,还是不行。于是他跑去问给他拉洋车的王喜。谁想王喜也说不知道。他急了,问:“你有没有听别人说过?”王喜这才想起:“我听见人家都叫金博士。”阿弥托佛,原来姓“金”!
他非常受学生欢迎,因为他最“好玩”。在西南联大,有一回学生请他讲小说与哲学的关系,他就去讲。讲完之后得出一个结论:小说与哲学没有关系。
吴宓是他的好朋友。有一回吴在报纸上发表了自己的情诗,其中有“吴宓苦爱毛彦文,三洲人士共惊闻”的句子。别人让他去劝劝吴,于是他就去对吴说:“你的诗好不好我们不懂。但其中涉及到毛彦文,这就不是公开发表的事情。这是私事情,不应该拿到报纸上宣传。我们天天早晨上厕所,可我们并不为此宣传。”这一下吴宓勃然大怒,拍着桌子说:“我的爱情不是上厕所!”金先生不知道怎么回答,就站着听吴骂了半天。
其实真正懂得爱情的是金先生,他对林徽因的痴恋才叫“三洲人士共惊闻”。五十年代后期,他突然把老朋友都请到一起吃饭,也没讲什么理由,饭吃到一半,他站起来说,今天是徽因多少多少岁冥诞,要和大家一起纪念。在座的一些人看看这位终身不娶的老先生,偷偷的掉了眼泪。而此时梁思诚已经再娶了。
1952年院系调整,他从清华到了北大。周培源要他做哲学系主任,可他不干,说应该去请艾思奇。最后周说:“要你做,你就得做。”他也就不得不做。可是要坐在办公室里办公,他哪里知道“公”是如何办的!于是就恭恭敬敬的在办公室里坐了半天,没有人来找,也便无“公”可办,最后又跑回家去看书了。
后来艾思奇到北大演讲,批判形式逻辑,说那是伪科学。讲完以后金先生带头鼓掌,艾思奇于是很得意。但金先生接着又说“艾先生讲得好,因为他的话句句都符合形式逻辑。”
他的老乡毛泽东曾要他“多接触群众”。他想了半天,就租了一个三轮车把自己拉到王府井去转,满街的人都当他是怪物。有的人叫住他,说:“老先生呀,现在不要再穿你的长袍了”他说没办法,因为特别怕冷,所以必须穿这个玩意儿。
他一生写了三本书:《逻辑》、《论道》和《知识论》。科学院哲学所的领导去看他,问他有什么要求。他不假思索的说:“我要钱。”然后就掰着指头说,《逻辑》不要钱,《论道》也不要钱,但《知识论》一定要钱。领导有点尴尬,说:“是要稿费。”但他仿佛没有听明白,傻傻的说:“还是钱那个东西。”
这就是金岳霖先生,一个纯粹的,没有任何杂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