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984年)10 月4 日,我和冯友兰先生由李中华同志陪同进城到305医院看望金岳霖先生。那天金先生病势好转,连说:“你们来看我,不容易,不容易!”临别时再三握手。过了几天,金先生出院回寓所休养,不料到19日病势突然转剧,遽尔逝世!这是哲学界一大损失,是非常令人悲痛的!
金岳霖先生是现代中国著名哲学家之一,早在20年代末、30年代初,金先生在《哲学评论》和《清华学报》上发表过哲学论文多篇,如《论自相矛盾》《外在关系》等。当时,吾兄申府曾著文赞扬说:“如果中国有一个哲学界,金岳霖先生当是哲学界的第一人。”(见申府所著《所思》附录)金先生以严密的逻辑分析方法讨论哲学问题,分析之精,论证之细,在中国哲学史上可谓前无古人。30年代中期,金先生完成大著《逻辑》之后,转而研究元学。元学,旧译形而上学,即关于本体论宇宙论的研究(不是黑格尔所谓形而上学思想方法的意义)。当时,吾兄申府译为元学,元即一元论二元论之元。金先生著《论道》(1940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主要是讨论中国古代哲学所谓理与气的问题,亦即西方古代哲学所谓形式与质料的问题,这个问题虽然由来已久,但在20世纪西方哲学中仍然是一个活问题。《论道》没有用传统哲学的名词,而提出所谓“式”与“能”。书中第一章“道、式、能”是全书的总纲,而“绪论”则叙述此书思想的由来。“绪论”说:“本书底式类似理与形,本书底能类似气与质,不过说法不同而已。”理与气是朱子的名词。形与式是亚里士多德的名词。形指形式,质指质料。所谓式即形式之式,这个能字却是一个独创的用语。金先生解释说:“我最初用英文字Stuff表示,后来用质这个字表示,最后才用周叔迦先生所用的能字表示……它不过是名字而已。”周叔迦所提的能字来自佛家。但金先生所谓能却非佛书所谓能的意义。实际上,能字虽可避免质字的含糊之病,却也会引起误解。
《论道》的“序”中说:“我也要谢谢叶公超先生,他那论道两字使一本不容易亲近的书得到很容易亲近的面目。”看来,论道的书名是叶公超建议的。道的观念是从中国传统哲学接受来的。道是“能”与“式”的综合。“虽有能而能不单独地有,虽有式而式也不单独地有……单从式这一方面着想,它是纯形式,单从能这一方面着想,它是纯材料。在本书它们都是最基本的分析成分,它们底综合就是道。”为什么要用道字呢?金先生有较详的说明,他从一个文化区的“最崇高的概念”来讲:“每一文化区有它底中坚思想,每一中坚思想有它底最崇高的概念,最基本的原动力。”而中国的中坚思想的最崇高的概念就是道。他说:“中国思想我也没有研究过,但生于中国,长于中国,于不知不觉之中,也许得到了一点子中国思想底意味与顺于此意味的情感。中国思想中最崇高的概念似乎是道……我底情感难免以役于这样和道为安,我底思想也难免以达于这样的道为得。”这真是肺腑之言,表现出一个当代中国哲学家的真挚深沉的胸怀,实在给我们以无穷的启发。金先生不是专门研究中国哲学的,但对于中国哲学确实有深刻的理解。1948年,有一天金先生忽然问我:“你觉得熊十力的哲学怎样?”我说:“您觉得如何?”金先生说:“熊十力的哲学有一个特点,就是他的哲学背后有他这个人。”这一点与熊十力先生的态度也能相互印证。熊先生多次对我讲,研究哲学要有真情实感,他是把对于真理的情感与对于真理的体会融会为一的。这正是中国传统哲学的特点。事实上,金先生的《论道》一书也寄托了他的情感。《论道》中说:“知识论底裁判者是理智,而元学底裁判者是整个的人。”我认为这是一个极其深刻的观点。
《论道》中提出了许多精湛而正确的命题,如:“无无能的式,无无式的能”;“式与能无所谓孰先孰后”;“个体的变动,理有固然,势无必至”,这类深刻的见解很多。书中对于所谓“逻辑的先后”的分析亦发人深省。惜乎此书文字比较难懂,解者盖寡,这是非常遗憾的。
金先生另一本哲学名著是《知识论》。1948年我曾问金先生:“您的知识论写完了?”金先生答:“已经写完了。这本书写出来,我可以死矣!”足见金先生对于此书的重视。这确实是一本“体大思精”的专著,在中国哲学发展史上更是空前的,拿来与罗素、穆尔、桑塔雅那的认识论等作相比,至少是毫无逊色。
1950年,清华大学的一次“大课”,由金岳霖先生讲唯物论,由我讲辩证法。当时金先生在讲课中曾说:“我和唯心论斗争了30年。”后来有人对他提意见,说你以前讲的那一套也是唯心论。以后,金先生完全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论,不再讲自己的体系了。平心而论,金先生解放前在《论道》《知识论》中的哲学观点,还不能简单地归结为唯心论。金先生确实是反对主观唯心论的,但他的哲学也不同于客观唯心论。我曾经认为,《论道》的宗旨比较接近于亚里士多德,而论证的精密远远过之。列宁评论亚里士多德,说他是动摇于唯心论之间。列宁的这个评语是值得我们深切体会的。无论如何,解放以前的金先生在元学和知识论上都提出了自己的理论体系,卓然成一家之言,确实作出了巨大的贡献。解放以后,金先生欣然接受了辩证唯物论,这应该说是哲学史上的一件令人赞叹的大事。现在,金岳霖先生的《知识论》重新出版了,《论道》也已重新排印,这是值得庆幸的。我们对于金岳霖先生在哲学理论上的伟大贡献,应当有一个充分的认识。
(本文摘自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大家雅事”丛书之一《金岳霖》,原载《金岳霖学术思想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