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澜是我的老朋友。老在这里有两层意思,一是说他年纪大,比我大整整30岁,是忘年交;再有,我们相识得比较早,大约是在30年前,我刚读大学,他的闺女林布谷和我同班。那时作家还很神秘,有时我们去她家玩,却并不觉得林先生很难接近,反而觉得他人很随和、随便,脸上常带着微笑。他的穿着也很朴素,记得总是穿一件茄克衫,夏天穿衬衫也很随意,如汪曾祺先生所说:“棉料的多,颜色倒是不怕花哨。”后来林老搬家,我们都去帮忙,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一个人的家里有那么多书,装了整整一卡车,心里暗生羡慕。
以后和林老接触就多了,时常读到他的小说和文章,作协开会、聚会,有时也能碰上他,对他更多了一些了解。我喜欢读他的文字,无论小说、散文,还是评论,都不肯轻易放过。他的文字特别的筋道(劲道),耐嚼,每个字好像都有很深的意思在里面,只有反复地咀嚼才能品出味道来。有时就读得云里雾里,晕头转向,闹不清老人家想说什么,但仍感觉到有一种魅力吸引着我,欲罢而不能。很久以来我就想写写林老,可是胆子很小,一直鼓不起勇气,怕自己写不好。前年读了程绍国先生的《林斤澜说》,也曾激起我的冲动,想写一篇书评,下笔前却又退缩了。
林老是我十分敬佩的作家。他一生的创作以短篇小说为主,没有写过中篇,更没有写过长篇。我始终觉得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总想找机会打破这个谜团。有一年的平安夜大家聚会,我坐在林老身边,忽然想起问他这件事。他还是面带微笑,对我说:“有所为有所不为。”他的这个回答让我琢磨了很久,我觉得,对于一个人来说,有所为其实很容易,难的是有所不为。特别是在这个到处充满了诱惑的时代,那些金光闪闪的诱惑正在前面向你招手呢,名啊,利啊,都显得不可抗拒,想要有所不为更是难上加难。可是我们看林老,数十年如一日,就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以为自己能做的事。这种坚持和坚守,我想是林老留给我们的精神遗产之一。
林老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所以,他的写作并不追求轰动效应,也不想方设法去讨好读者。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写,写自己心里有的,写他所坚持和追求的。汪曾祺先生就曾说过:“这是他有意为之的。他就是要叫读者陌生,不希望似曾相识。这种做法不但是出于苦心,而且确实是‘孤诣’。”所以,林老的小说,在文学界奉为经典,有“短篇圣手”之誉,一般读者对于他了解却很少,但他却不以为意。他曾有言,作家作品有来世报和现世报两种。他觉得自己应该属于来世报。这是一个作家拥有自信力的表现,现世的热闹,在他看来,全如过眼烟云。我以为,这是他能把短篇小说作到极致的原因之一。
所以,林老总能在世事纷争和文人相轻中保持一种与世无争的平和心态,与大家和谐相处。他的“哈哈哈哈”是很著名的,特别是汪曾祺先生写了《林斤澜,哈哈哈哈》之后,更加广为人知。他与年轻人交往,也都相处得很融洽。很多写小说的朋友,都曾得到过他的指点;而那些搞理论、评论的年轻人的文章,他也读得很仔细,很认真。我看他在一些文章中故意使用或“揶揄”一些新名词,就觉得这老爷子很有意思,一点也不保守,一点也不守旧,还挺时髦的。我想,正是为文上的古怪与为人上的平和,构成了我所认识的完整的林斤澜。他是没有遗憾地走了,所以,他才能在弥留之际安慰女儿布谷:“高高兴兴的嘛!游子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