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果市场经济沦落为市场社会，就令人十分担忧

城市的特点是精神资源和物质资源的高度集中，各种健康和不健康的因素互相碰撞、激荡，造成社会分层、职业分工越来越细的状况，为知识人提供了各种发展的空间。只有在这种浓郁的人文氛围中，文学家和哲学家才能创造出多元、多样的价值。城市化不仅是同质化的过程，也是差别、歧异、分化、矛盾、冲突同时涌现的过程。大都会要比一般城市及乡村复杂得多，作为现代化的组成部分，城市化可以说是复杂化的过程。

经济全球化的趋同是显而易见的。但文化全球化却和区域化及地方化难分难解。因为族群、性别、年龄、阶层及信仰，各种原始的联系会使每个具体的人必须掌握的资源和接受控制的条件，都在全球化的过程中凸显了它的价值。所以文化多样性已经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所关注的重点课题。这也最能体现一个大都会的特殊性格。以西化为典范的现代化的定义，市场经济、民族政治、市民社会也是现代化的标志。

在这个背景中，城市化成为现代化最为突出的表现。19世纪欧美的大都会就是非常好的例证。伦敦、巴黎和纽约这些大都会都是现代精神的体现。只有大都会才能拥有现代意义的大学、博物馆、歌剧院和音乐厅，也只有大都会才能构建大型的娱乐、运动设施。马克思·韦伯说现代化的特色是理性化和合理化，高度理性化的建筑、教堂、公司，特别是跨国公司，交通系统、银行和课程制度，文科课程或者是军事课程，都坐落在大城市之中。

在西方，作为首府的都市多半是政治、经济和文化集中的地方，占全国的资源比例非常大。巴黎之外的法国或伦敦之外的英国，在生态意识没有出现之前，基本上没有什么可以参观的地方。就连美国的纽约人也有“河流以西没有什么文化可言”的傲慢。

自古以来中国的情况大不相同，城乡的景观比比皆是，城镇只是政治中心，不少的庄园、大庙和图书馆却在城镇之外。现代化以来大都会林立，但是我们绝对不能说北京之外就没有可观的大都会。也许这就是一种有机的整合。这才能够说明中国都市化的特殊情况。苏、杭名满天下，就是这种情况的典型例证。

东亚在前现代就曾有上百万的大都会，比如像开封、临安，以及日本的江户，这在西方是很难理解的。20世纪初期，上海的盛况不仅在东亚首屈一指，即使在世界上也有很高的知名度，东京则在很多方面具有凌驾于欧美之上的气势。都市为人类创造了核心价值对话的条件，上海在这个意义上象征了未来的历史。和世界各大文明展开对话的时机已经来临，上海世博会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机缘。

这次世博的主题是“Better city，Better life”，直译相对较好地诠释了这一主题——更好的城市，更好的生活。我们的翻译是“城市，让生活更美好”，和直译并不完全相同。前者是一种期待，后者是一种判断。而这个判断有很深刻的根源，这个根源来自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所说的一段话，人们来到城市是为了生活，人们居住在城市是为了生活得更美好。他所说的是当时的雅典，雅典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中是一个特殊的例子。今天当市场经济渗透到社会每一个层面、每一个领域——不仅是企业，还包括政府、媒体、学术乃至宗教，社会就成为了一个市场化的社会。这值得我们深思。

市场经济是社会发展的动力，是创造财富不可或缺的机制。但是如果市场经济沦落为市场社会，这就令人十分担忧。世界上各种大都会，因为物欲的充分释放，造成了大家熟悉的环境破坏、交通堵塞、贫富不均，乃至在农村里经过长期积累的诚实、朴质的农村价值也有被解构的危险。我们应该按《中庸》的理念全面认识和理解这一问题，并采取有效的措施。至少在积累经济资本的过程中，我们也要积累社会资本。

毫无疑问，上海世博会为全球化所导致的多元文化、各显神通的新世界提供了核心价值的对话机会。这种对话是通向人类和平相处的必经之路，它对于中国人，包括散布世界各地的华人，和关切中国的、但和中国既无血缘又无婚姻关系的人士，是一种别开生面的创举。“五四”以来中国的精英，以西化为民族复兴的唯一道路，在所谓的启蒙心态下采取了一种与中国的糟粕的糟粕和西方的精华的精华相对比的教育策略，他们判定中国，特别是儒家，这些文化所代表的是封建的、是迷信的、是等级的、是专制的。而西方文化所代表的是自由的、科学的、平等的和民主的。他们相信越暴露中国国民性的丑恶，就越能激发国人向西方学习的决心。

但是他们所体现的不仅是强烈的爱国主义，也是一种面向全球的宏观视野。每一位要求中国人向西方学习的重要的学者——像康有为和梁启超，因为甲午战争的失败引发了强烈的爱国主义。这些人的努力不仅是为了创造中华民族进一步发展的条件，也是为了人类的前途和文明。这是非常宏观的视野，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而且他们对中华民族认同的塑造持有一种开放的心理和多元的考虑，同时有非常深刻的自我批判和反思的能力。

谭嗣同，这位了不起的思想家，也是真正忠贞的义士，为文化作出了很大的贡献。他提出把中国各种不同的人际关系，特别是中国的封建遗毒、儒家所代表的等级、男性中心主义，都要彻底给予批判和打破。他希望把儒教、礼教，即鲁迅所谓吃人的礼教彻底地否认。但是他同时提出他的仁学，其所体现的是国际性、全球性的视野;谭嗣同提出为培育人文精神开创新条件，把旧的最糟糕的糟粕去除，新的精神就能够获得体现。世博会中国馆就把这个非常深刻的理念——天地人的理念、人和自然的结合、人和人之间的身心健康、人和社会的互动、乃至人和天道之间的相辅相成，一一地体现了出来。

二、中国传统不仅是孕育中华心灵的源头活水，也是促进世界和平的精神资源

我们今天的情况，如果从传统文化的继承来看，已经大不相同了。世博和奥运一样，都是从正面充分肯定中国传统文化，坚信中国传统不仅是孕育中华心灵的源头活水，而且也是促进世界和平的精神资源，可以为包括西方、拉美、伊斯兰、印度、非洲在内的世界各种不同的民族提供参照。

费孝通先生晚年访问日本期间提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各美其美”是一百多个国家和五十个国际组织把他们认为最优美、最能代表他们核心价值的建筑展现在世人面前。中国馆里面所代表的各种地方各有各的自豪，这就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指我们除了对自己所积累的知识、凝聚的智慧和发扬的精神感到骄傲、引以为自豪，也要以观察者和欣赏者的心态分享其他在同一空间所展现出来的知识智慧和精神性。

东亚社会，特别是受到儒家文化影响的所谓儒家文化圈，包括中国、韩国、日本和越南，都是非常突出的学习型文明。日本在明治维新以后，先向荷兰学习，然后向英国学习，向法国学习，向德国学习，近来向美国学习。中国从曾国藩以来，所有重要的儒家学者面对西方的冲击，都主张向西方文化做虔诚的学习。所以他们不仅是一个观察者和欣赏者，也充分体验到了各种不同文明的价值，这不仅是“各美其美”，也是“美人之美”。

最近中国和美国的对话多半是企业经营、人民币升值乃至人权的问题。但真正核心价值的文明对话应该开始却还没有开始。我们的核心价值有仁爱、有正义、有智慧、有礼让、有信念、有诚信、有仁义礼智信，有同情、有公正、有责任、有谦让。这次世博会特别提出谦让的重要性，这是我们的核心价值。但是我们也能够赞同甚至认同美国的一些核心价值，比如说自由、理性、法制、人权和个人的尊严，它有全球的意义，因此也应该为我们所接受。

“美美与共”指上海世博会是21世纪国际文化交流的中心，是展现众美的空间。如果大家都以开放、谦和的学习心态，主动、自觉地参与这个举世瞩目而且时机难得的文明对话，那么追求卓越就不只是一种理想了。

自《礼运·大同篇》以来，中国即有“大同”的观念，中华民族体现的价值不仅是中华民族的价值，不仅是东亚的价值，不仅是亚洲的价值，也是世界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