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这个词,在古汉语中,本是“民之主”的意思。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古代汉语词典》,释其义为“民之主宰者,指君主或官吏。”并举了《尚书》和《三国志》中的两个例子。《尚书·多方》:“天惟时求民主,乃大降显休命于成汤。”《三国志·吴书·钟离牧传》:“仆为民主,当以法率下。”所以,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民主”本来就是凌驾于民众之上、为民众做主的意思。至于现代汉语中的“民主”,是作为西文“dem ocracy”的译语出现的。某种意义上,这是日本明治时期学者的一次恶作剧。日本明治时期的学者,遇见西文的“dem ocracy”时,想到了古汉语的“民主”二字,于是便反其意而用之,以之译这“dem ocracy”。
“science”和“dem ocracy”,中国人本音译为“赛因斯”和“德谟克拉西”,且颇流行了一段时间,以至有“赛先生”和“德先生”之称号出现。“科学”和“民主”,都是日本人的译法。大量的日本译语进入中国后,几乎是全面地取代了中国人自己的译语。所以,现代汉语中的“科学”和“民主”,都是日本人弄出来的。作为“dem ocracy”译语的“民主”,我以为最直捷也最准确的解释,是“人民当家做主”。但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对“民主”的释义却颇微妙:“指人民有参与国事或对国事有自由发表意见的权利。”这样的解释,并没有指明人民作为国家“主人”的政治身份。“参与”,意味着在许多并非“人民”的人讨论国事时,“人民”可作为其中的一员,而且还是被其他人领导的一员。换句话说,在政治餐桌上,有“人民”的一副碗筷,这碗筷还不能放在主人的位置上。“有自由发表意见的权利”,也仅仅是“发表”的权利而已,至于这意见是否被采纳,是否起作用,就不是“民主”的题中之义了。———这样解释“民主”,一定是谨慎地思考和权衡的结果,因而也是十分耐人寻味的。
既然权威出版社出版的工具书,对“民主”的解释都这样隐约其辞,那人们对“民主”有着种种莫名其妙的理解,也就不算奇怪了。这些年,最令我莫名其妙的一种观点,就是强调“文革”期间有着广泛的“民主”,而且,“文革”期间的那种所谓“民主”,才是真正的“民主”。这样一种观点,显然是把“文革”期间的“造反”、“夺权”,看作“民主”的最高表现了。“文革”期间,“人民”可“踢开党委闹革命”、可把各级当权者拉下马并戟指怒斥、拳脚相加;“文革”期间,甚至可把“国家主席”从中南海里揪出来,活活整死……凡此种种,还不是“民主”的真正表现吗?
这种论调,每让我想到《红楼梦》中奴仆啐骂主子的细节。《红楼梦》第29回,贾母带着荣府的姑娘奶奶们,到清虚观游玩、看戏。宁府的贾珍,也带领众子弟在这里侍候。贾珍之子贾蓉,自然也来了。贾珍、贾蓉父子,都是不三不四、不伦不类之人。贾蓉到了清虚观,但却只顾自己快活。贾珍不见贾蓉,便问:“怎么不见蓉儿?”于是:
“一声未了,只见贾蓉从钟楼里跑出来了。贾珍道:‘你瞧瞧,我这里没热,他倒凉快去了!’喝命家人啐他,那小厮们都知道贾珍素日的性子,违拗不得,就有个小厮上来向贾蓉脸上啐了一口。贾珍还瞪着他,那小厮便问贾蓉:‘爷还不怕热,哥儿怎么先凉快去了?’贾蓉垂着手,一声不敢言诘。”这小厮的一啐、一骂,不但令贾蓉畏惧,更让贾芸、贾萍、贾芹等慌乱,甚至也让贾琏、贾琼等人惊恐,“一个一个都从墙根儿底下慢慢的溜下来了”。
一个小厮,敢朝主子脸上喷唾沫,敢厉声斥责主子,这确乎有些神奇。但如果把这看作是“民主”的体现,那就太可笑了。这小厮之所以敢于对贾蓉这主子又啐又骂,乃是奉了贾珍这更高的主子之命。当这“小厮”啐骂贾蓉时,他已不是平素的自己,而是贾珍这更高主子的化身。他是代表贾珍在啐骂贾蓉。他表达的是贾珍的意志、贾珍的愤慨。他显示的是贾珍的威严、贾珍的权势。而“文革”期间的所谓“民主”,与这小厮对主子的啐骂,有着完全相同的实质。“文革”是最高领袖发动的。“造反”,是最高领袖号召的。“文革”中民众的所有看似“民主”的表现,哪一样不体现的是最高领袖的意志,哪一样不贯彻着“最高指示”的精神。这是奉旨造反、奉旨夺权、奉旨搞乱国家、奉旨打倒国家主席并让其死无葬身之地。“文革”期间,不是万千民众在造反夺权,是最高领袖“一夜化得身千亿,散在各处乱中华”。正因为如此,造反夺权的民众,才令除最高领袖外的所有当权者惧怕。“文革”期间,连许世友这种动辄挥拳拔枪、手握重兵的暴烈之人,都曾躲进大山深处。如果认为他是怕那乌合之众体现出的“民主力量”,岂非天大的笑话?
把“文革”中在最高领袖号召下的无法无天、胡作妄为,说成是“民主”的最高体现,或许并不仅仅是理解能力有问题,别有其用心也未可知。“民主”这两个汉字,含义由“民之主”到“民做主”,本就是一种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也预示着“民主”之路在中国的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