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一次聚会,黄苗子、王世襄几位先生正在聊天,范用先生走了过来。他说他前两天又摔了一跤。大家问怎么摔的?他说,他突然发现养的金鱼,有两条不停地追来追去。他不懂,害怕后面这条要吃前面那条。他好奇地盯着观察,一不小心,脚下一滑,便摔了一下。但他非常认真地说:“真是奇怪,它们干吗要追来追去?真奇怪。”黄苗子指指王世襄说:“专家在这里。”“你说是为什么?”范用扯扯王世襄的衣服问。
王世襄慢条斯理地回答:“那是金鱼在产卵。”
王世襄话音一落,大家都开心地大笑起来。只有范用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连声说:“噢,噢。真奇怪。真奇怪。”那样子,真像一位天真少年,用好奇心打量着周围的事物。范用做什么事情都快。记得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到他家拜访他,就对他的“快”深有感受。我们说到一些都感兴趣的人与书。他说话很快,一串接一串,少有停歇的时候。说着说着,提到什么旧的、新的书或者杂志,腾的一下站起来,就走进另外一个房间,只听见木地板嘎嘎作响,一转眼他就拿出一本来。“你看,这就是当年的杂志。”不等我细细翻阅,说着说着,他又转身走进屋,再拿出一本书了。“你看,台湾刚刚出版的,印得多漂亮。”谈话间,他不断地站起来,走进去,拿出来。如一阵不停歇的风,热烈,迅疾。我在想,这老头儿,倒真像一个名副其实的“小旋风”。
后来熟了,我渐渐明白,他快,是因为无法掩饰谈到书的兴奋。没有别的什么东西能够像书那样吸引他,让他投入,让他陶醉。当他提到那本书,如果不拿出来让客人看上一眼,那一定很难受。
和这种喜欢书的老人来往,是件很开心的事。有段时间,他的藏书成了我理想的“图书馆”。遇到别处很难借到的书,我便会想到请他帮忙。有一年,我想把沈从文上世纪30年代发表于《国闻周报》上的连载《记丁玲女士》进行校勘。我先从唐?那里借来《记丁玲女士》上册,又从范用那里借来下册。我很荣幸,得到了这样两位老人的热情帮助。写黄苗子、郁风的传记,又是范用热心地将所收藏的所有30年代的漫画杂志借我参阅。
范用注定该做一个出版家。在小学,他喜欢剪报,然后用小卡片将之装订为一本本小册子,供同学之间借阅,这便是他最早编辑的“杂志”。尽管他的兴趣非常广泛,演戏、唱歌、写小说,都曾尝试过,但这些爱好,最终只是成为一种修养和背景,走在前台的永远是出版。从打包、送信、邮购等杂务开始干起,一直到批发、门市、会计、出版、编辑,有时还设计封面,几乎出版社的每个环节范用都一一经历过。他学历不高,后来在填履历表时,他总是老老实实填上“小学毕业”,用他的话来说,如果想好看一点,就填为“中学肄业”。谈到这些,他有时不免解嘲地说:“要是现在,我是没有资格进出版社大门的。”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在今天也许没有资格进出版社的人,却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大出版家。他倡导创办的《新华文摘》、他担任三联书店负责人期间编辑出版的诸多颇具分量的著作,已经成为中国出版界的骄傲。
漫画家方成为范用画过一幅漫画,题为《无题》。说是“无题”却有题。那就是范用与书的关系。画中的范用“逃窜”至空中,可他仍然紧紧抱着比他整个身体还要大的几本书,头往后张望,有一丝惶惶然,也有一种满足。仿佛他在庆幸,尽管一切都已失去,幸好还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