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还在出版社上班,丁聪每星期必来,老远的从西到东,坐公共汽车,路上要换车。
丁聪老诉苦,不知说的真话还是假话,说“家长”(夫人沈峻则谦称是“高级保姆”)太怜爱他,不忍心看他横向发展,影响健康,早餐定量供应,一片面包,外加一个西红柿,或半根黄瓜。丁聪翘起嘴唇,说面包薄得风一吹就飘走,还用手比划。1983年,我们的朋友李黎从美国来,听了随手画了幅漫画《丁聪先生随风而去的面包》:丁聪笑容可掬,盘腿坐在面包上,仿佛坐着飞毯,飘飘然,一点看不出在受苦受难。
丁聪也学会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有办法,到范用那里‘反饥饿’”。
他到三联书店,先看望《读书》杂志的五位女将——人称“五朵金花”,聊一阵。到中午,跟范用下小馆,东四一带的小馆子,几乎吃遍。那时候还不兴高档,两个小炒一碗汤,外加四两二锅头,花不了几块钱。
丁聪最反感的是,范用总要叫二两米饭,而又吃不下。于是用语录教育我:“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代我把饭吃掉,一粒不剩。
我们有一条不成文法:以西单到西四这条马路为界,上路西的馆子,丁聪掏钱,路东的馆子,范用付。有时多几个朋友,就远征到丁府楼下的馆子吃烤牛肉;碰上叶浅予,那就吃叶老的。
我退休了,没有了地盘,丁聪不来了,说:“不好玩了!”只好两地相思。
现在又好玩了。三联书店在美术馆东侧盖了楼,开设门市,附设咖啡座。我们相约今后在三联见面,看看书,喝杯茶,然后“反饥饿”;我也反,买不起书,饱看一通,也是“反饥饿”。当然,有好书,也还是要买一两本。
以往,丁聪吃完饭,还有一项重要任务,上王府井新华书店,用他的话说,“送两个钱给书店才心安”,买本书,不能空手而返。实在没有可买的,就买张北京市街道图,家里已经有七八张,还买。书买重了,送给范用。书店欢迎这样的买主。
我在出版社,接待过好多位鸿儒、作家、学者、画家。王世襄、费孝通、黎澍、王芸生、萧乾、吴祖光、冯亦代、黄苗子、郁风、黄宗江、卞之琳、吴甲丰、戈宝权、梅朵、方成、韩羽、姜德明……人民文学出版社韦君宜、严文井、孟超、李季、许觉民、绿原,一个楼办公,他们也随时过来坐坐,孟超总端着茶杯。香港三联送来的咖啡,正好用来招待客人。我的出版社小伙伴闻到煮咖啡的香味,也来喝一杯。不过老年人还是习惯喝茶。
有一年,艾芜先生要率团到朝鲜访问,打成都来,70多了,还爬上五楼到我办公室。30年代他就是三联书店(读书生活出版社、生活书店)的老朋友,我们是1942年在桂林认识的,他住在郊外观音山,生活清苦。初次见面,他杀了一只自己养的鸡招待我,那一年我刚满20岁,他长我18岁,我叫他“汤先生”(艾芜本名汤道耕)。
另一位老朋友戈宝权,每回来只谈书不谈别的。我们谈书,谈了四五十年,从重庆谈到上海,又谈到北京。现在,他住到南方去了,夫人贤惠,生活很幸福。
卞之琳先生从干面胡同到东四邮局寄信,走累了,没有地方歇脚,也来爬五楼,走进办公室说:“你忙你的,我抽支烟。”楼公(适夷)说:“北京没有茶馆、咖啡馆,街上找不到坐一坐的地方,不像上海。记得上海南京西路的一个拐角,有家用球状玻璃器煮咖啡的小店,路过我总要进去喝一杯,十几年前还在。北京老舍茶馆,不是我们说的那种茶馆,也喝不起。”
“文革”期间,1972年我“解放”了,袁水拍还靠边站,没有事干,一个人在家里推敲毛泽东诗词英译,有时也来,无可奈何的样子,有点颓唐。
后来他当上文化部副部长,就忙了,没有时间来我这里泡。再后来……世上的事,真难说;不过我至今还是怀念他。
我办公室对门是洗手间,朋友封我为“文史馆长”。“文”者“闻”也,我如入芝兰之室,久闻不觉其香,客人陪闻,我很抱歉。最近,我还给人民出版社提意见,一要办好食堂,二要修讲究的卫生间,一进一出,乃关系职工利益的大事。为什么会议室倒舍得花钱一再装修?他们说因为要接待外宾。
有一天,真文史馆长启功先生来了,老人家居然登高,赠我一书一画。我从不敢跟人讨字画(王世襄、郁风例外),更不敢向启老讨,看他吃力的样子,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在人民出版社工作36年,在“五二○”办公室30年,三分之一的人生在这里度过,由中年到老年。1958年“大跃进”,1966年“大革命”,歌于斯,哭于斯,不堪回首。还有一些可悲可喜、刻骨铭心的事情,留下回忆,难以忘怀。
说是退休会有失落感,我的失落感是再也不能在“文史馆”接待我尊敬的先生、朋友们,向他们讨教,取得他们的帮助,或者随便聊聊。这种闲聊对我也十分有益,增长我的知识,使我知道如何待人接物。他们的乐观精神,更是感染了我,做人很快活。
(摘自《泥土脚印》,范用著,凤凰出版社2003年10月出版。)
中华读书报 2004年3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