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喜欢称范用为范老板。范用走前自拟讣闻和遗嘱,讣闻中说:“不追悼,不去八宝山,遗体捐供医用。”遗嘱中称:“务请不要印发任何行述。我是一名普通的工作人员,一生所作所为不足道,何况还说过不少错话,办了不少蠢事。生于今世,很难有人能够逃脱这种历史的嘲弄,绝非一篇行述清算得了。讳过饰非,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
一篇讣闻,一份遗嘱,其境界跃然纸上!范用是一个出版人,但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
范用编辑的一本书名为《为书籍的一生》,是俄罗斯著名出版家绥青的回忆录。其实范用何尝不是?他从14岁开始到汉口读书生活出版社工作,1939年春加入中国共产党。抗日时期,在桂林、重庆任分社经理等职,1946年秋调上海读书生活出版社工作,后转入中共地下组织进行出版印刷机构的调查,以迎接上海解放。
1949年8月调中共中央宣传部出版委员会,以后在中央人民政府出版总署出版局、新华书店总管理处、人民出版社工作,历任科长, 期刊出版处副处长、秘书室主任、历史编辑组组长等职。1959年起先后任人民出版社副社长、副总编辑,三联书店总经理。可以说,范用的一生都在与出版打交道。
范用编了许多书:巴金的《随想录》、陈白尘的《牛棚日记》、杨绛的《干校六记》、傅雷的《傅雷家书》和《傅雷传记五种》,等等,这些书在社会上都曾产生过很大的影响。
在去年三联书店出版的《时光:范用与三联书店七十年》这本小册子里,收集了范用编辑这些书时与作者的通信,还有他写的出版、编辑意见等。读这些文献,能感受到范用工作的认真,和他独到的编辑思想。
《读书》杂志创刊的开篇作《读书无禁区》的标题,就是范用改的。李洪林回忆说,文章原来的题目是《打破读书禁区》,范用改后掷地有声,在知识界引起共鸣,并引发了激烈的争论。
范用设计的封面更多。原三联书店美编、书籍装帧艺术家宁成春说:上世纪80年代,有许多书,他构思好了,甚至找来图片,然后交给设计人员制作完成。据记载,范用设计的书籍封面有:《为书籍的一生》、雨果《巴黎圣母院》、杨绛《将饮茶》、房龙《宽容》、董鼎山《西窗漫记》、朱光潜《诗论》、加西亚·马尔克斯《番石榴飘香》、叶灵凤《读书随笔》、赵家璧《编辑忆旧》、姜德明《北京乎》、韩素音自传《伤残的树》,等等。范用设计的封面不仅淡雅、简单,而且能充分体现书的内容。
范用还是《读书》与《新华文摘》的主要创办人。这两本杂志,在学术界、知识界都享有盛誉。在回忆创办《读书》的初衷时,他说:“我办《读书》是继承三联的传统,用一本杂志来联系广大的读者。让一些人能在这里很自由地讨论问题,发表意见交流思想。”
“出版杂志,出版社可以更好地联系读者作家,也有利于培养编辑。”这体现了一个出版家的战略眼光。
范用在出版界声名显赫,但他从不居功自傲,更没有因此向组织要名要利。职称改革第一年,他把自己的名额让了出来;韬奋图书奖他当之无愧,但他根本没有申报过。他一生都在“为别人作嫁衣裳”,不愧为一个纯粹的出版家。
范用做事认真,有时认真到苛刻。我到《读书》后,办公室就在范用办公室的斜对面,亲见范用为一本书的封面往往要反复“折腾”,直到满意为止。
不仅做书这样,做其他事情也一样,范用从不马虎。记得我刚到编辑部时,范用要我每天写一幅大字,并交给他过目。他还做示范怎么给书打包。在他看来,作为一个编辑,寄出的信件字要端正,给读者作者寄书,包也要打得有棱有角。
范用的字,范用打的包,范用设计的封面,范用编辑的书,都十分精致。
这种精致、认真和苛刻,在我看来是在追求一种完美。在这种精神之下,范用经手的书,每一本都是一件艺术品。
范用的朋友很多,他曾回忆,其中有鸿儒、作家、学者、画家。如王世襄、费孝通、黎澍、王芸生、萧乾。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韦君宜、严文井、孟超、李季、许觉民、绿原,一个楼办公,他们随时过来坐坐,孟超总是端着茶杯。香港三联送来的咖啡,正好用来招待客人。他的这些朋友,同时是三联书店的出版资源。
范用还喜欢喝小酒。外地的朋友来了,小酒招待(我们编辑部也经常到他家享受这种待遇)。这时候的范用,与工作中那个十分严肃的范用不同,他充满童心,朗朗笑声散发着人格的魅力。
从工作岗位退下后,范用依然编辑书,设计书,没有间断。从1937年参加工作到离开这个世界,范用用了73年的时间,不,应该说是他的一生,践行着韬奋的精神:竭诚为读者服务。■
作者为《读书》杂志执行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