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
北岛:“我不相信”与“我只想做一个人”(“我是人/我需要爱”)
虽然食指自认为有着“挑战的个性”,但却显得犹豫不决。而北岛则是坚定不移、始终不渝的。在“崛起的诗群”中,北岛是以一个真正挑战者的姿态出现的。写于1976年北京天安门事件(“四五”运动)期间的《回答》正是这样一个挑战者的“回答”: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被判决了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做第一千零一名。
在诗人心目中,这个现实世界是黑白颠倒的。因此,诗人拒斥这个现实世界,而又向往一个理想世界。由此,诗人选择了战士的身份,以建立一个理想世界为使命:“诗人应是战士。”“诗人应该通过作品建立一个自己的世界,这是一个真诚而独特的世界,正义和人性的世界。” (引自同上,99、160页)一颗新星就这样升起来了,这是“自我”,大喝一声“我——不——相——信!”——一个敢于说“不”的挑战者,凌驾于世界之上,在对于世界的怀疑中,充满了自信;这是“大写的人”,敢于以一己微弱之躯、坦荡之心,担当人类的全部苦难;这是战士,敢于背叛生养自己的大地和哺育自己的过去、现在,从无比高远的天空和不可企及的未来中汲取全部力量。
这是一场战斗,一场自我与世界之间的血肉拼搏。这是一场孤独的、痛苦的和绝望的战斗。“一切都是命运”(《一切》)。命运不是别的,而是一个人的性格和他的生存境遇之间的固定冲突。一个世界挑战者的命运正是失败。但自我,却只有在与世界的较量中才能生存。战斗,是自我存在的证明。因此,这种失败正是一种光荣。
在战斗中,诗人呼唤爱。“在我和世界之间”(《一束》),爱是诗人在战斗中唯一可以凭借的力量:
即使明天早上
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
让我交出自由、青春和笔
我也决不会交出这个夜晚
我决不会交出你
让墙壁堵住我的嘴唇吧
让铁条分割我的天空吧
只要心在跳动,就有血的潮汐
而你的微笑将印在红色的月亮上
每夜升起在我的小窗前
唤醒记忆
(《雨夜》)
诗人甚至渴望停止战斗,在爱中获得平静的生活:“不,渴望燃烧/就是渴望化为灰烬/而我们只求静静地航行”(《红帆船》)。
谁不期望安宁的生活,但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又如何能够忍受邪恶的肆虐?在“献给遇罗克”的两首诗——《宣告》、《结局或开始》中,诗人揭示了一个战士的命运:
我并不是英雄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个人
一个英雄是为了实现社会的理想而牺牲,而一个凡人则仅仅是为了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而牺牲:“我只能选择天空/决不跪在地上/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好阻挡那自由的风”。《宣告》正是这样一篇人性的宣言、人道主义的宣言。
太阳的名义掩盖了黑暗的事实,是那个时代的典型特征:“以太阳的名义/黑暗在公开地掠夺/沉默依然是东方的故事/人民在古老的壁画上/默默地永生/默默地死去”。在这种情况下,生存还是毁灭?沉默或是反抗?在《结局或开始》中,诗人和一个“不是英雄”的凡人共同思考:
我,站在这里
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
面对死亡,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作了这样一段坦白:“必须承认/在死亡白色的寒光中/我,战栗了/谁愿意做陨石/或受难者冰冷的塑像/看着不熄的青春之火/在别人的手中传递”。的确,对于一个凡人来说,死了,即使成了“英雄”,成了一尊塑像,即使在这尊塑像前铺满了别人敬献的鲜花,依然是那么的空虚、令人战栗。人啊!只有自己活着,爱着,才是真实的、亲切的:
我是人
我需要爱
……
这普普通通的愿望
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价
……
因此,那与孩子的心
不能相容的世界
再也没有饶恕过我
但是,一个人只能作为人而活着、而爱着。在跪着生和站着死之间,他只能作出唯一的抉择:
我,站在这里
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
没有别的选择
在我倒下的地方
将会有另一个人站起
这里依然纠缠着对未来的期盼和对生命的眷恋,但飘扬的和响亮的主题却是人性的旗帜、人道主义的号角。
这里,诗人两句最最平常的话:“我只想做一个人”、“我是人/我需要爱”,曾经打动了多少普通人的平常心。
总之,北岛诗的主题是“战斗”,但这种“战斗”却不是为实现社会的理想,而仅仅是为维护个人的人格尊严。这是北岛诗成为朦胧诗的关键。
诗人在迷途中摸索,独立不依而又孤立无援。在战斗中唯一可以依靠的是爱。爱使战士获得休息,不致因疲劳紧张(“时刻准备着”、“绷紧斗争这根弦”)而疯狂猝死;而战斗则使爱者得到升华,不致因日常生活(“东家长西家短”、“鸡毛蒜皮”)而沉沦堕落。但爱在战斗中却必然遭到伤害。在无奈中,诗人只能祈求谅解:“我多想看看你的微笑/宽恕而冷漠/还有那平静的目光”(《枫叶和七颗星星》)。
战斗和爱的交织是北岛爱情诗的基本魅力所在。它使战士兼爱者的诗人留下了一首首经典的、不朽的爱情诗,如《路口》、《一束》、《雨夜》、《无题》、《红帆船》、《习惯》、《枫叶和七颗星星》等。
这些诗作闪耀着纯粹男性的光芒:敢爱敢恨,朝气蓬勃,活力四射。这种光芒在当时其他诗人那里,在当时江河、杨炼等等诗人那里,有着鲜明的见证。这是一个青春时代的反映。
“世界上最强有力的人就是那个最孤立的人。”当年,李泽厚曾引用胡适这句话赞扬过鲁迅。(参见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北京:东方出版社,1987,112页)在我们这一时代的诗人中,大约只有北岛和海子才能获得这一称许。
的确,北岛是孤立的。在无望的战斗和爱的生活中,诗人变得颓废起来。一位战士兼爱者的不幸不是理想不能变成现实,而是美好的理想一实现就化作丑恶的现实。这一注定的命运怎么不使诗人颓废呢?诗人是最早登上时代巅峰而又最早面临时代深渊的人之一,因而拥有人生的至高体验和深切感怀。
北岛又是强有力的。其人其诗达到了一种冷到极点的热度。但是,曾几何时,“北岛逐渐变成了一颗遥远的冰冷太阳”(徐敬亚:《崛起的诗群》,174页)。
这是一颗“走向冬天”的“彗星”:
或许有彗星出现
拖曳着废墟中的瓦砾
和失败者的名字
让它们闪光、燃烧、化为灰烬
回来,我们重建家园
或永远走开,像彗星那样
灿烂而冷若冰霜
摈弃黑暗,又沉溺于黑暗中
穿过连接两个夜晚的白色走廊
在回声四起的山谷里
你独自歌唱
(《彗星》)
我们生下来不是为了
一个神圣的预言,走吧
……
我们绝不回去
装饰那些漆成绿色的叶子
……
谁醒了,谁就会知道
梦将降临大地
沉淀成早上的寒霜
代替那些疲倦不堪的星星
罪恶的时间将要中止
而冰山连绵不断
成为一代人的塑像
(《走向冬天》)
诗人只有不计成败得失,心中装着明知不能实现的梦想,朝着自己认定的方向不断前行,才能继续作为诗人生存下去。但这种不计成败得失的心理却必然导致无所谓和不在乎一类的玩世心态和颓废思想。在北岛晚期诗歌中,我们可以发现这样一种现象:诗人在本质上依然是严肃的和认真的,但却表现出一种玩世不恭的姿态。这些现代主义或颓废主义的诗作,尽管充斥着某些高深的哲学文化理念,但与作者早期诗歌相比较,却多半丧失了生活的真情实感。在哲理与生活的关系上,其早期诗歌是生活的哲理,而其晚期诗歌则不过是哲理的生活,如其《白日梦》等。
北岛在时间上和空间上均已远离我们而去。在1989年北京风波以后,北岛由于政治原因流亡海外。其人在大陆一度成为批判对象,甚至其诗也一度成为查禁对象。后来情况有所改变。毕竟,北岛这样一位诗人及其诗歌,其文化意义远远大于其政治意义。北岛在国内被一些喜欢编造文学大师排行榜的文学批评家推举为二十世纪中国的第二名诗人,而在国外又被一些希望中国文学尽早尽快获得世界文学至高无上荣誉的文学家推举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之候选人,可见其不同凡响了。但是,由于流亡生活,北岛在他的文化之飘中,逐渐失去他的文化之根。除了诗歌创作之外,北岛同时进行小说、散文创作。虽然其中折射了类似的才华,但却不能给当时的人们以同样的触动。其小说、散文影响远远不如其诗歌影响。北岛的诗歌创作路径早已表明,北岛诗歌曾经拥有的纯粹诗歌魅力是他自己和其他人都不可再生的:
是笔在绝望中开花
是花反抗着必然的旅程
是爱的光线醒来
照亮零度以上的风景
(《零度以上的风景》)
(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