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人们热烈地议论富士康“八连跳”自杀现象的时候,又有一位年轻的富士康员工跳楼死亡(5月16日《南方都市报》)。虽然,以40余万人的规模来计算,这个自杀率并不算高,但是,正处于梦想年代的青年人如此频繁地自杀,的确让人震惊。《南方周末》记者潜入富士康生存28天后,用“碎片一样活着”来形容这个庞大集团员工们的生存状态。这,或许就是这家集团年轻员工频繁自杀的根源。
单论人口规模,富士康集团所在的厂区已是一座中等城市,其人口密度甚至远远超过一般城市。但是,就在这高密度生存中,人际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关系。员工们紧张地上班、下班、睡觉,而没有任何私人时间,报道显示,甚至于同宿舍的员工之间也没有任何交流。传统上在外出人口中发挥联络与组织作用的“老乡会”、“同学会”,在富士康同样基本上不存在、未运转。
由此可以看出,富士康那40余万员工生活在一个没有“社会”、没有文化的空间内。他们的生命基本上被纳入工厂的生产流程中,而与外界隔绝。他们原有的社会联系被切断,新的社会联系无从建立。每个人都处于“原子化”状态,变成生产线、流程的附属品。他们丧失了作为一个完整的人的起码生活,生命与生活分离了。或许可以推测,有些年轻员工的自杀,不是因为感受到有多少痛苦,而因为绝对的空无让他们已无从区别死与生的标准和意义,自我选择死亡也是一件轻飘飘的事情。
人们不能不追问,富士康营造了一个怎样的世界?富士康对外辩解称,就工作强度、加班时间、薪酬福利而言,富士康远称不上“血汗工厂”。媒体的报道似乎也证实了这一点。但是,这样的辩解是无力的。这是一个带有过于强烈的物质主义色彩的血汗工厂标准,那些年轻员工的死亡,其实已经宣告了这个物质主义的失败。在我看来,完全无视人的完整性、把人当作流水线的附属品的工厂,就是最严酷的血汗工厂。
可以做一个比较。在外来人口中,有大量人口居住在各个城市城乡结合部。他们靠各种临时性工作谋生,如捡破烂、收废品、摆小摊,甚至可能是小偷小摸。他们的收入很可能比富士康员工更低,更不稳定,并且很不体面,这也正是年轻人继续大量涌入富士康之类工厂的经济原因。但是,相比较而言,那些不体面的外来人口的生命、生活却要完整得多。他们有的带来家人,生活在家庭中。即使没有家庭,他们至少有老乡,有朋友,更重要的是有私人时间、私人空间。总之,他们有生活,生活在社会之中。
拿这个指标来比较,富士康厂区里的年轻人才是最为不幸的。他们的收入也许略高一些,但是,他们生命的完整性不复存在。人之为人,在于他有心,有情感,在于他生活在与亲人、爱人、朋友、老乡等等关系网络中,在于他活动于信仰、文化、商业等一般性沟通与交换关系网络中。如此,一个人才是一个完整的人。这样的人,即便其收入不高,生活贫困,但生活至少是有意义的。
而在富士康这类工厂的管理者眼里,年轻员工生命中唯一实在的东西就是流水线生产所需要的血汗。他们的情感、私人生活、社会联系被系统地忽视,压缩,剥夺。他们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仅仅是可以向流水线上注入血汗、由血汗把原材料变成成品的空洞躯壳。这样的工厂当然就是血汗工厂。
然而,就是富士康这样完全取消社会的工厂+员工集体居住形态,却在珠三角新兴工业区持续存在,广泛蔓延。对现代社会来说,这实在是一个悲剧。人们曾经兴冲冲地宣告,进入现代社会,人将具有完整性。也就是说,每个人不再被等级制度、地域、宗教教条或者不公正的法律所切割、所阻隔,而可以完整地支配自己,按照自己的意志安排自己的社会联系,生命将充实而饱满,从而充分实现人之为人的价值和意义。
然而,八九十年前,卓别林曾经用他那喜剧电影描述过现代工厂把人变成机器的悲剧。富士康这类工厂年轻员工们生命的完整性,甚至还不如卓别林电影中那些工人。这类工厂聚居区的大规模、长期存在,实在是一种文明返祖现象。哪怕是相对于其尚在农村的父老,这些年轻人的生命形态也更为扁平而干枯,虽然他们的收入可能稍高,他们的用品可能更现代。
今天发出拯救这些年轻人的呼声,也许不算矫情。一个社会,如果其年轻人带着梦想离开家庭,却在异乡自杀,这社会终究是病态的。至于拯救之道,说来并不复杂:把这些年轻人当成完整的人看待。做到这一点的简捷技术手段是,把流水线与生活分开,工厂解散宿舍,把住宿收入打入收入中。让员工回到社会中,他们或可恢复自己的完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