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中国深圳的富士康公司的十几名员工的频频跳楼自杀事件引起了国人的普遍关注。产生这一现象的原因,众说纷纭。由此也引发出我的一点感想:
对于芸芸众生中的普通百姓的其实很脆弱往往也很可怜的生命来说,能够支持/支撑他/她“活着”(余华曾以此命名其小说)或活下去的东西(或“理由”)并不多(或可以不多),而以下两点却至为紧要:
第一,来自他人的一点“爱”或“关爱”:
无论是来自他的亲戚、朋友、邻居、同事或哪怕是“路人”的一点关爱。比如近日央视播出的根据老舍同名原著改编的电视连续剧《茶馆》中的老板王利发对其邻居张秀英(一个生活在那样的时代的北京城里的不幸中年丧夫的常遭他人歧视的寡妇)的那一点在旁人看来似乎微不足道的关心和爱护,都会带给她以慰籍、快乐(哪怕是小小的)和幸福感(或许不多),增加她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真正发自内心的“快乐”和“幸福”(感)只存在于人与人之间能够相互关爱的关系之中。一个如果时常会感受到欣慰、快乐和幸福的人,很难想象他/她会去寻觅短见。
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对爱或关爱的看似非常简单素朴直白的心理需要,却不可能由任何高明的现代心理医生来提供,也不可能从富士康式的“现代化”生产管理机制以及配套使用的“网吧”、泳池或种种形式化的所谓社区服务的“设施”中获取,虽然借助于这些外部设施,的确可以方便人们之间的感情交流。
生活在中国深圳的富士康这类企业中的员工们,很难从庞大稠密拥挤的“熟悉的陌生人”的冷漠中感受到些微的对于他们来说其实是非常重要的爱或关爱,尤其是当他们遭遇到几乎不间断的身体的和精神的紧张、压抑甚至挫折,对此有着迫切需要的时候。长此以往的“关爱缺失”,对于这些身处异地他乡时常深感无助的人,会造成其脆弱心灵的伤害,且往往是致命的,却也是局外人难以想象的。
顺便提及,这种呈蔓延之势的“关爱缺失”,似乎已成为眼下中国普遍的一种社会病。它会带来许多并发症。比方说,人与人相互间的极度不信任,相互间的漠视、猜忌、厌恶、仇恨,进而引发普遍的不守信用乃至道德沦丧,再进而还会互相诋毁、中伤、拆台、加害······最终导致病入膏肓几乎无药可医的“国民性”(质)的“一盘散沙”症。这种“病症”的显著特征是,任何需要人们团结一心通力合作共同努力相互配合拧成一股绳奋力拼搏才可能做成或达致的所有那些超出个人或小家庭之外涉及公共利益的事情,却由于这种一盘散沙,貌合神离,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一句话,由于这种中国式狭隘自私浅薄近视的窝里恶斗,都难以取得像样的结果。比方说时下国人普遍关注的中国足球即是一例。必须备注:是“男”足(音训:男者,难也;平声也及去声)。
中国传统文化中原本就缺乏“陌生人”之间的关爱与交流。
当大量人群背井离乡来到喧嚣嘈杂的异域都市的现代企业中,与巨大的机器厂房为伴,加班加点连轴转,“没有休闲没有星期天”时,来自他人的关爱就更加难得。如果以此同基督文化传统中对待“外邦人”(属于他们那个时代和传统中的“陌生人”)的态度相比较的话或许很有意味。(可参看《圣经·新约·罗马书》中保罗的言行)。
在此,难免使人想到一个相关的问题:何人知晓,在中国这样一个没有“关爱陌生人”的基督教传统,又正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巨变”的非常大的转型期的国度,有多少人或在整个人口群体中占多大比例的人,从小就生活在很少得到他人(包括其亲人和“陌生人”)关爱的环境中?如果一个从小就受到忽视或者很少受到他人关注或关爱的人,长大成人以后能较为“自然的”给他人或“陌生人”以关爱吗?如果不仅是个别人,而是一个比较大的或非常大的人口群体都是在缺乏关爱、相互冷漠的环境中成长起来,又会是一种什么结果?(与此有关的一个问题是:是否由于中国人口众多密度太大自然条件太过复杂恶劣生存条件过于严酷苛刻“种内竞争”过于惨烈,使得国人普遍欠缺相互间的尤其是“陌生人”之间的关爱?)
另外,千万不要小看与“歇息”相关联的“星期天”的功能与效用。《圣经·旧约·创世纪》第二章第三节说:“神赐福给第七日,定为圣日,因为在这日,神歇了他一切创造的工,就安息了。”这是神的其实也是人的智慧所创造的已历经数千年人类生活实践检验的适合人的本性或“天性”的、符合人的生命节律或节奏的制度设计:基督的爱或人与人之间的爱的表达或交流同做任何事情一样也都需要一定的“时间”(说句不雅的话,连“做爱”不都需要一点时间?)。这种与人的“存在”息息相关的“时间”(海德格尔有以此为题的大作《存在与时间》),如果全部用劳作填满,就不仅是一般的短视和不人道,而可能是关乎人命的甚或致人死命的重大灾难。
第二,能够给他/她带来无论什么样的一点“希望”:
无论是生活的前景(以前的农人所怀抱的希望是:秋后粮满仓、来年更兴旺、儿女渐成行、结婚盖新房······)、工作的理想(工资有涨、职位稳当)、还是日后的梦想(发财致富、金玉满堂)、未来的期望(身体健康、万事吉祥)、甚或是共产主义的乌托邦乃至基督教的天堂。无论是“真实的希望”还是“虚幻的希望”(就“希望”是或永远是还“没有到手”的东西而言,以上两种“希望”对于肉身凡胎而非火眼金睛的人来说有时的确难以分辨)。
总之,在人的赖以生存的“意义” 支柱中,自然包涵着或蕴含着一层即使是微薄的“希望”(的属性) 。人类已经生活在地球(一个对人而言巨大的“球”状物体)之上几十万或几百万年。那艘航行在地球的大海汪洋之上的承载人类的诺亚方舟,需要展望追寻前方的那依稀可见但又似乎可望而不可及的永远滚动着的地平线(海平线/天际线)。有谁能够断定,在那遥远的地平线(海平线/天际线)的后边,就肯定没有一个崭新的丰饶的充满机遇的大陆和一泊可以停靠舟船的港湾?这就是“希望”之所在。它既是引领舟船的航标,也是人们奋斗的指南,虽然“希望”的背后可能存在种种难以预见的风险。但是,人,不能没有“希望”。在此意义上或许可以说,人是一种“希望”的动物。或者说,人是一种需要“希望”且离不开“希望”的动物。俗话说:“晚上睡下千条路,早上起来卖豆腐。”这睡梦中的“千条路”,就是人的“希望”之所在,虽然晨起后的路,可能坎坷不平,可能依然如故。
回到本文的主题或主体。对于这些最终选择以跳楼自杀,以此了断年轻生命的员工,可以肯定,他们没有了或丧失了哪怕一线的“希望”。
如果从能够带给人以“希望”的角度看,有关富士康的问题或许已经超出了作为一个企业的界限,也就是说,可能给某位员工带来希望的,不仅是其所在的企业,还包括企业所在的社会及其环境。据此,或许可以解释如下现象:为什么前些年在类似工作条件下的富士康的员工还能够忍受而没有发生眼前这种触目惊心频频自杀的残酷景象,而在2008年之后的金融危机或经济危机导致大量工人或“农民工”失业(包括很多大学毕业生找不到工作)的今天就出现了这么多员工的自杀身亡?换个角度是否可以说,目前的富士康事件,是其员工个人在原本就是勉强予以忍受的企业工作条件下,一旦外部环境变得愈加晦暗不明举步维艰,就会对与个人的“前途”息息相关的整个社会的大前景产生一种迷茫或失望(丧失“希望”)甚或绝望(弃绝任何“希望”)的反映。
这里并没有富士康对其员工的自杀身亡的后果可以不承担责任的意思,而是说员工的自杀可能有着超出企业原因的更复杂的社会原因。广义的“社会”理应包括政府在内,尤其当政府的税收政策(多与少或轻与重)、房地产政策和由它提供的法治保障以及其它社会政策(其中包括政府有关企业员工权益的立法是否存在缺失、司法是否及时得当、以及工人结社集会罢工等宪法权利的恢复或取得等等)直接或间接关系到或影响到员工的切身生活或生存权利的时候。但必须指出的是,富士康的企业管理、运作机制及其工作环境中肯定隐含有导致员工自杀的必要的或重要的因素或条件(虽然可能还不是充分要件)。否则,中国境内的众多大型企业都同样面对2008年之后的金融危机或经济危机的冲击,为什么那么高频率的员工自杀死亡现象就偏偏发生在富士康?
一个企业,就是一个小型的社会。一个“理想”的企业,应该是凭借其努力,创造出一种能够给员工带来相互关爱的文化氛围,带来工作的动力和种种具体的可期待的东西的“福地”;而一个“理想”的社会,作为企业存在的土壤,应当能够给所有扎根生存其中的人们(自然包括所有企业的所有员工)带来和平与安全、公平与正义、快乐与幸福、丰裕与保障,一句话,带来更加美好的前景和希望。
(顺便提及,我们可能已注意到,基督教的精神内涵恰巧能够满足世人对于关爱和希望的不可或缺的需要。这一点也许正是其得以广泛传播且经久不衰的奥妙所在。)
郝建民
2010.7.21-23-25于深圳
附:本人日前所作《挣扎的脚注》
挣扎的脚注——《挣扎》及有关富士康报道读后感
题记: 日前,刚读罢友人发来的题为《挣扎》(1988年)的诗作,紧接着看到网上有关 深圳富士康公司 半年内八名员工自杀身亡的报道。(5.15日凤凰台报道又有一名富士康员工自杀身亡)。 即刻的联想是后者可以作为前者的“脚注”。但,这是一个多么血淋淋的脚注啊。
多么奇妙的语言
已历经多少沧桑岁月春华秋寒
却依然鲜亮依然色彩斑斓
象广袤天际的雨珠点点
流淌成山涧的溪水
永不消失潺潺绵绵
象大地弱水三千
必将汇聚成江河浩瀚
冲决沉渣和一切阻拦
它承载了多少激情
又蕴涵了多少心绪意念
面对资本的肮脏金钱的贪婪
它再次抽出剔刮腐肉的利剑
点燃焚烧败絮的火焰
(怎么似曾相识?
莫非从《共产党宣言》中汲取了灵感?)
在那诗情画意之中
不已然散发出一股呛人鼻息
催人泪下的浓烈硝烟?
年轻国人的生命
正如同他们相互之间的称谓
“屌毛”一般
扭曲阴暗自我轻贱
除了底薪八九百元
(且不说物价的日渐升攀)
就只剩永无休止的
上班下班上班下班
以及加班加班再加班
四十万人肉挤压成的巨大车间
与那敲骨吸髓嗜血吞咽的机器相伴
那严密科学的现代化管理体制
貌然有序纹丝不乱
(为何卓别林在《摩登时代》中的身影
总是挥之不去时时闪现?)
人的神经被紧绷成钢铸的螺栓
(不对,人的神经不是“栓”而是“弦”
绷紧过度会嘎然而断)
只有连续8小时的“罚站”
没有休闲,没有星期天
听不到礼拜堂的圣经诵念
看不到伴随优美乐音的唱诗班
见不到白云,望不到蓝天
(而且,这样的日子无际无边···)
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女伴
只有一个个“熟悉的陌生人”的脸面
这又一种类的“蚁族”
神情冷漠目光晦暗
“蜗居”在令人窒息的狭窄空间
谁会关心这些年轻的生命
是死是活是悲是欢
听不到哪怕低声的抗议
见不到丝毫的逆反
默默忍受无悔无怨?
直到有一天
当他们青春的骨肉和血汗
被那庞然大物的机器和设备榨干
等待他们的
也仅是薄薄的一纸解聘通知单
和那渺无希望的返乡梦魇:
没有积蓄没有社保没有多少养老钱
仅剩的几分承包集体的责任田
是否也已被“征用”的一净二干?
至于政府部门的各级官员
关注的似乎只是GDP增长了几个百分点
以及堆放国税地税的仓廪是否饱满
某个企业员工的跳楼了断
与其有何相干?
至于公司的老板
关心的只是成本与利润之间的关联
关切的只是投入与产出之间的长短
以及由此而成就的庞大财富的聚敛
只要无人追究根源
(“有什么法律依据?拿给我看看!”)
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至于似乎还存在着的工会组织
不过是徒有其表的摆设和门面
至于各级临时性业余性
季节性象征性的人民代表
也只有等到来年
人大开会时再见
(且慢,提醒各位:开会只有短短的几天
一旦错过就得再等一年
而且很少见到
涉及工人生存状况的提案
不信?你查查看)
此时,也有社会科学家出面发言
提出了建立在科学统计规律之上的意见:
“半年内9人自杀,
并未超过全国平均自杀率的底线。”
有根有据,公允客观
用冷静清晰的数字加减
掩埋起死者的血腥
遮蔽住家庭的苦难
过时的新闻
改编为“一虎一席谈”
(乃凤凰电视台的一个节目专栏)
用七嘴八舌的滔滔雄辩
将泼墨似的浓稠血污冲淡
用自编自导自说自话的即兴表演
将冷酷的世态调侃成轻薄的笑谈
那些现今还存活着的年轻脆弱的生命
在接二连三再接二连三又接二连三的
自杀死亡的阴影下
无奈的叹息,咬紧牙关
看似挤成一团,实则散沙一盘
似乎早已忘却了伟大英明的党的导师
马克思的历史召唤:
(只有)“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才可能挣脱枷锁斩断铁链······
类似的消息支离碎片
偶然透露给世人的
只有互联网上被遗漏的一星半点
报纸上只有百看不厌的喜讯频传
电视上只有莺歌燕舞和笑语欢颜
无助的他们似乎只能在挣扎中期盼
那梦幻中的美丽神话------凤凰涅槃
有谚曰(代跋语):
落笔数行,挂肚牵肠。十跳八亡,富士何康?
人肉机床,血汗工厂。贱命如蝗,何以补偿?
皇天在上,难以见谅。恢恢法网,谁知去向?
观此脉象,实谓国殇。病入膏肓,可有良方?
九州茫茫,何处安康?四野苍苍,何时有望?
百工青壮,左右彷徨。迷途羔羊,路在何方?
郝建民
2010.5.13-15作于深圳5.19-26修订
注: 5.21日网上披露,又有一名富士康员工自杀身亡。
据5.25日中新网报道“富士康发生第11起坠楼事件 ,死者年仅19岁”。
附:友人所作《挣扎》(网上有关富士康报道及评论从略)
挣扎
贪婪射出了仇恨的子弹
欺诈撒下了诡秘的网
金钱象垃圾一样
倾入欲望的沟壑
人们在里面挣扎滚爬
梦,半醒不醒
朦胧的黑暗
煤烟一样扩散
狡黠的目光在人群中扫射
到处是腥臭
糜烂的皮肤
流出了脓和血
孩子要生了
还能说什么?
金玉已经坍塌
败絮绽开了肮脏的花
一个混浊的声音
轰轰地唱出含混的颂歌
燔燔的火在燃烧
呛人的烟雾中举起了光
这毁灭中
凤凰真得会起飞?
多么奇怪的问题
我是不是醒着?
伸伸懒腰
是该睡觉的时候了
1988.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