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某杂志编辑打电话给我,约我写回忆与朱厚泽交往细节的文章,旋即又说接上级通知,不必写了。怀念老朋友的文章写还是要写的,有没有地方刊登无所谓。
在广东人文学会这些年,经常接触的几位老干部,任仲夷和于光远由于年事已高,记忆力和听力已经退化,我只能倾听他们讲话,没有办法交流。朱部长才七十多岁,沟通起来顺畅很多。
忘了第一次见朱老的具体时间。那次他来广州,被安排住在珠江宾馆。我自告奋勇陪朱老吃早餐,我对那一带茶市不太熟,在寺右大马路上找着,结果被朱老拉进了一家大排档,吃油条喝豆浆。搞得我很不好意思,不知道怎么跟接待方交代。吃过早餐,我陪朱老在宾馆散步聊天,我向他打探当年的政坛八卦,他讲得颇有兴致,但是一到九点钟,他就催促我去上班,说年轻人工作赚钱最重要。接触多了,我发现他很注意避免给他人添麻烦,完全不像个曾经挥斥方遒的一方诸侯。对于我这种感觉比较粗的人来说,那不只是礼节或者品格方面的事情,而是需要对细节的观察能力和敏感程度。
后来朱老每次来广州,我几乎都会见到他。最长的一次是,陪朱老和于光远去梅州和河源考察,在一起大概约一周时间。白天朱部长去学校演讲、参加地方政府安排的参观活动,晚上我带他溜出宾,去街边店唱K和洗头、洗脚,与小民同乐。有一次中途在加油站上洗手间,在门口遇到一个卖黄碟的贩子,我怕尴尬,想赶那小贩走开,朱部长倒跟人家聊起生意情况,一切与民生有关的问题他都有兴趣。
朱老歌艺非常好,和于光远的秘书胡阿姨对唱那真是绝配,颇有明星范儿。朱部长热爱摄影,手拿一个傻瓜机走到哪里拍到哪里,一幅围龙屋里石板路拍出来的画面美妙绝伦。这激发了我对摄影的兴趣,回到广州就去买了一台数码相机,可惜我的艺术修养不够,怎么也拍出不满意的片子。后来朱部长换了一台单反,后来又出了一本影集《东张西望》。他说他的文艺功底是解放前在中学时代打下的底子,当时中学非常重视美育课,那美育老师是从华东过来的大学生,钢琴弹得非常好。他说如果后来不从政,可能会从艺,那才是真正的喜好。退休之后,终于可以返璞归真。
朱部长平日看起来就是位和蔼的老人,并无异常,但是只要一坐上讲台,立刻神采飞扬。任老讲话以机巧谐趣见长,短小精悍,鞭辟入里;于老博闻强记,马列经典顺手拈来,但是讲话爱长篇大论,有时会让人感觉冗长;而朱老典故、数据、趣闻滔滔不绝,再辅以抑扬顿挫的语气、丰富的手势和表情,即使讲话时间长也不会让听众感觉乏味,因为那不是单纯的讲话,而是表演,真正能打动人、说服人的演讲。朱老仿佛为演讲而生的精灵。比朱老演讲能力更强的官员,我是从未见过。朱老数次提及当年在贵州劝退闹事学生的事情,不乏得意,不乏爱意,他称学生们为“不懂事的娃娃”。朱老是真正懂宣传的行家,这既是“三宽”的底气,也是最为普遍口吃木纳的官僚们嫉恨的缘由吧。
那段粤东游,是我感觉朱部长最开心日子,可平时却忧郁见多。他无法摆脱人们对他的政治身份的兴趣。在介绍给生人认识的时候,介绍人无一例外都会高调指出他是前中宣部长,‘三宽部长’。无论听者露出景仰、讶异,还是漠然的表情,他都是一脸阴郁。他更乐意公开他的农研所身份,他是农研所的学者,那里有个志同道合的杜润生。只是农研所的身份通常不能满足介绍人的虚荣。连我对那些政坛八卦的探究,可能也会勾起他的痛苦回忆,伤害他的健康。聊及政治话题,我常要说多一句:我们享受转型过程,让别人惶恐去吧。当我在他家客厅看见摆着大幅的胡耀邦照片,我甚至有种想为他找个风水师傅的冲动。
常年积郁成疾,朱老终于患急症而去。不过反过来想想,既然天堂有他牵挂的恩师,他又何必在人间多留恋呢?遗像用彩照,表达的就是这种态度吧。
因为与朱老的交往没有任何功利心,纯粹是觉得和这个老人聊天很开心,开心完就完了,以至现在想不起多少有意思的细节。不过,吊唁现场我没有流泪,写下上面这些文字之后眼泪倒是情不自禁地流下来,一个鲜活的老朋友形象浮现在眼前,只是文字功力有限,感染不了别人。
泪,也是为民族命运而流,改良者一个又一个凋零.之后,会是一个什么变局?
5月12日,北京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