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以来,中国的外交经历了国际主义、韬晦主义以及现在的实用主义三个阶段。所谓的国际主义阶段充满了浪漫的革命英雄主义的情怀,但随着社会主义阵营的瓦解和三个世界理论的过时而最终还是被扬弃了。中间发生了几场昔日兄弟之间的残酷战争以及众多的对输出革命和无偿援助政策无情嘲弄的事例。改革开放后,面对内部濒临破产的经济和堆积如山的社会与政治问题,中国的外交没有其他选择,只能韬光养晦。那些年在联合国安理会上每次做出一番八面来风的公允发言后投出的无数个或弃权或赞成的票决就是证明。但是近年来,随着GDP的快速堆砌,外部强大与内部积弱共存的中国开始想说“不”了。以1997年初中国否决了安理会关于向危地马拉派遣联合国军事观察员的决议草案为标志进入了外交的实用主义阶段。那次使用否决权的理由很简单,就是明言报复危地马拉搞两个中国。
其实,实用主义外交也是讲原则的,但这里的原则不再像以前那样的泛道德化或泛意识形态化,而是将所谓的国家利益具体化了。也就是说,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是否高尚或卑鄙,君子或小人,独裁或民主,只要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只要你能让我得利,我也就对你好。否则,我就会说“不”,或扬言威胁说“不”,公开跟你过不去。这种实用主义外交政策近些年来对于中国在世界各地寻求和获得自身的GDP经济发展所急需的各种巨量的资源和能源无疑是非常有效的,但缺点也很显著,那就是急功近利,容易被眼前利益所迷惑而忽略了自身的长远利益。同时,一切从自身利益出发的做法也会招来国际上许多埋怨的话语和鄙视的眼光。这种过于强调自身利益而忽视他国感觉的特立独行、我行我素的做法也有很大的副作用或叫风险,因为它往往会导致自己在国际上孤立。伊朗核问题就是其中之一。
最近,国内外有关伊朗核问题的报道连篇累牍,但核心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中国将怎么办?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是因为面对似乎执意要发展核武器且很快就可以造出核武器来的咄咄逼人的伊朗,国际社会也几乎团结一致地形成了一种共识,那就是制裁伊朗,期望它在饱尝制裁的痛苦后最终自动放弃核武装的企图。可是,手中握有否决权的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之一的中国却至今对此语焉不详,态度含混不清。现在随着伊朗核问题越来越紧迫,国际上予以制裁的呼声也越来越高涨,但就是不知道中国的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都十分担心,不要我们制裁提案忙得不亦乐乎,结果却被中国一票否决掉了。所以各相关国家的政府、智囊和媒体均纷纷开始分析和预测中国在伊核问题上的政策走向,相关国家可能还试图在私下里与中方做交易,换取中国对制裁的支持。但结论大多是雾里看花,莫衷一是。为此,笔者也想就此问题说几句话,就算凑个热闹吧。
人们会问,过去几年中,前三次联合国制裁伊朗的决议,中国都投了赞成票,但中国这次为何会在投票问题上陷入困境呢?这是因为以前总认为伊朗在技术上离核武器还很远,所以前几次对伊朗的制裁都只是象征性的。伊朗政府前些年在铀浓缩问题上或晴或阴、或配合或拒绝的合作态度和外交技巧也在相当程度上化解了制裁。可这次不同了。伊朗不仅在技术上和生产能力上均已成功搞出了20%浓度的浓缩铀,离造出核武器只差一步,而且此时在态度上也出现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变得强硬而僵化,几无灵活性可言,甚至摆出一副不搞出核武绝不罢休的架势,让周边国家无不心惊胆战。
伊朗这个国家与周边国家不同,属波斯民族,政教合一,信奉伊斯兰教中的少数派——什叶派,与中东地区的大多数信奉伊斯兰教多数派——逊尼派的阿拉伯国家在历史上一直是呈对立状态的。当年死伤上百万人的两伊战争就是在这么一个宗教派别背景下打起来的。再加上这个地区还有一个从不安分的以色列,一直与伊朗互视对方为主要敌人。可见,倘在中东这个原本就不安宁的地区再产生一个拥有核武器的国家,而这个国家又与区内几乎所有其他国家都存有深厚的教派和历史纠葛,这对该地区以至于整个世界无疑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这是其一。
其二,与前些年不同,时下中国在伊朗不仅有了很多很密切的贸易关系,如从伊朗日均进口40万桶石油及在伊朗承接众多的工程项目,2009年双边贸易额达到300亿美元,而且还开始有了非常巨大的投资利益。以前投资的项目不算,仅去年揽到手的项目就足够让中国动心不已了。比如,2009年8月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公司(中石油)获得伊朗陆上最大油田——南阿扎德甘油田的开采权(北阿扎德甘油田开采权给俄罗斯了),中方负担油田开发所需的90%费用,但可获得该油田70%的权益。
伊朗南阿扎德甘油田可不是一般的油田,它不仅是伊朗最大的陆上油田,也是近30年来世界已探明的最大油田,原油总储量约为420亿桶。 拥有这个油田70%的权益就意味着近300亿桶,也即40多亿吨石油。按目前标准足够中国进口二十多年的了!当然,这个项目之所以让中石油签下备忘录不排除伊朗抱有拉拢中国,试图让中国阻止制裁发生的的意图,因为5年前这个项目是给日本的,后来日本迫于美国的压力而几乎完全放弃掉了。
去年中国从伊朗得到的好处并非仅仅是这一个油田的权益,还有一个大气田。在签下这个大单前两个月,中石油还接管了法国石油公司道达尔在伊朗南帕斯气田的股权。这个气田也不简单,也是当前为止世界上已知的最大天然气田啊!两个世界第一的能源大项目竟然都放到了中国的嘴边。好不容易才到手这么多虽然还摸不着但却已看得见的利益,如果因制裁伊朗而丢掉上述任何一个项目,仅从经济利益上看,也的确会让中国心疼好一阵子的了。但是,这两个被伊朗在这个节骨眼上抛到中国手里的金疙瘩未尝不是两个烫红薯。舍不得丢掉或许会烫坏自己手的。
伊朗阿扎德甘(Azadegan)油田面积约1500平方公里,位于伊朗西南部,靠近伊拉克的胡泽斯坦省首府阿瓦士,也在两河(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的波斯湾入海口附近,与伊拉克共有,但大部分属于伊朗。笔者曾于20年前两伊战争刚结束时分别在伊朗工业部和能源部官员陪同下两次到过阿瓦士(一次是洽谈钢铁项目合作,一次是考察水利项目),也在那个潮湿、溽热、荒凉但却很神奇的地区驱车游历过。那块毗邻曾经出现过苏美尔、阿卡德、巴比伦和亚述等文明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土地上尚存有不少从公元前四千年到公元前二千年残留下来的记录那些辉煌文明历史的遗迹。当我在当地简陋的博物馆里观赏着那些摆放着的雕刻精美的石雕人像和一些镌刻着神秘的楔形文字的石板时,丝毫也没想到,这块孕育了人类早期灿烂文明的土地多年后竟然又会成为我们这个世界迄今所发现的最大的油田(这个油田是1999年发现的,现在探明的400多亿桶储量随着勘探面积的扩大还在不断地增加之中)。真是安拉保佑啊!
2009年中国从伊朗进口石油占中国进口总量的14%。这个比例换算成进口量的数字约为日均40万桶,近6万吨。中伊在阿扎德甘这个油田合作一经成功,每年即可多从伊朗进口20多万桶,若干年后进口量甚至可以翻番。为此,要越来越依赖巨量进口石油的中国在制裁伊朗问题上与其它没有经济利害关系的国家采取一致立场,不考虑中国的上述因素那肯定是绝对不行的。
上个月,美国曾派高官访问沙特,试图说服沙特将其每天输华100万桶石油的合约增加到130万桶。可惜沙特可能出于对伊朗的忌讳,婉言谢绝了这笔交易。但我想,制裁后中国如想从沙特增加进口石油量,估计没有问题,沙特也会同意的。而且,沙特石油质量较好,低硫,不像伊朗石油含硫量很高(而我国适合精炼腐蚀性很大的高硫原油的炼油厂本来就不太多,伊朗进口的高硫石油大多是在运输途中到新加坡等地精炼加工,然后再将成品油和副产品分别运回国内的),对中国无疑有着更大的吸引力。但是,让一个国家放弃已经到嘴的肥肉而叫它去掂量未来确定性较差的收益总是不能让人放心的吧。
沙特虽然没有同意,但伊朗的老对手伊拉克这边却态度鲜明。比如,伊拉克石油部长上个月就说,伊拉克今年将把对中国的原油供应量增加一倍多,达到日均30万桶以上,约为中国已经与沙特达成的进口合同的30%。伊拉克的表态虽然一时满足不了中国的胃口,但总是一种姿态:请你支持制裁伊朗,让它放弃核武器计划。谁都清楚,伊拉克的主动示好的态度后面少不了美国的外交运作。中国领了这个情,日后必定是要还的。
第三,在是否支持制裁伊朗问题上中国还得仔细考虑另一种得失。那就是很可能会失去伊朗这个中东地区的传统老朋友。其弊端和损失倘用实用主义的原则来衡量则更显得更加放大些。(因为实用主义讲究的国际关系大多是建立在利己主义的立场上的)。另外我还想请读者记住,在20年前中国因那场政治风波被联合国实施经济制裁时,中国的外汇储备罐子里几乎都要空了:1990年,10多亿人口的中国的对外贸易额只有300亿美元不到,而外汇储备更只有区区的80亿美元了,人均八个美元不到!那时的伊朗虽然自己也很孤立,但却无视国际上对中国的制裁,坚定地与中国站在一起。中国通过在伊朗承接众多的以硬通货支付的工程项目而获得了不少宝贵的外汇和石油。但是,历史告诉人们,朋友一旦翻脸往往比陌生的敌人要危险得多。中国不能不忌惮支持制裁后伊朗可能采取的报复性措施。这些报复性措施可能包括驱逐中国企业(这里,其他普通企业倒也罢了,中石油一旦被逐,损失可就大了)以及掺和到中国新疆的东突问题中去等。
对于中国而言,这后一个可能性将是十分棘手的。因为与时下暗中同情东突但自己却属于半拉子突厥后裔的土耳其人相比,伊朗人,也即波斯人与突厥人的历史渊源更深。1300年前,唐帝国数次纵深击败突厥,东突厥人归附,西突厥人往西远遁,与波斯人多有战争,最后大多融入了当时的萨珊波斯王国之中。可以说,现在的波斯人身上流淌着不少突厥人的血液。后阿拉伯人灭亡了萨珊王朝,后者还曾向唐朝求过援,但未得到支持。再后来到十一世纪时,西突厥一部叫塞尔柱突厥人(Seljukian)又强大起来,将占领伊朗的阿拉伯人赶走,并以伊朗为基础建立了强大的塞尔柱帝国。该国的版图到11世纪末达到顶峰,东起中亚并与中国接壤,西至叙利亚和小亚细亚,南达阿拉伯海,北至基辅俄罗斯边境。现在的土耳其不过是当时这个突厥帝国的一块新拓的疆土而已。只是到塞尔柱帝国瓦解后,奥斯曼帝国才得以兴起,但已与突厥人隔了一层了。现在中亚地区的土库曼斯坦和塔吉克斯坦都以波斯语为官方语言,中国的塔吉克族也说波斯语。当然,这只是一种历史渊源分析。不过,中国本来没想也没有必要去激怒伊朗。
安理会决议对世界各国均会产生较大约束力,所以中国肯定不会同意那些可能会造成中国利益严重受损的制裁提案。比如,贸易禁运或封锁、扩大现有旅行限制、冻结官方资产以及其它可对伊朗经济起到釜底抽薪作用的制裁措施等。为此,美国等国家在提出其制裁伊朗的提案时,必须考虑中国的利益,不能罔顾中国的感受而硬要提出中国难以接受的制裁条款。这样只能逼迫中国行使否决权。所以,制裁方案可以选择一些可对伊朗保守强硬势力及其经济组织产生震慑力却又不对其整体经济产生毁灭性打击的制裁措施。比如采用黑名单制,将伊朗中央银行以及所有与伊朗革命卫队有关联的企业列入黑名单予以有区别的制裁等。据报道,美、英、法、德四国正在草拟相关方案,不日将会与安理会其他国家见面磋商。可是话说回来,这样的有限制裁真的有用吗?如果不起作用,今后会升级吗?
但不管如何,只要制裁,中国在伊朗的利益就肯定受损,无非是损失大或小的问题。而且我认为,这次制裁一经启动,就绝不会再像前几次那样有始无终了,很可能国际上制裁的程度还会逐步升级。所以,对于中国来说,如何对这次制裁进行定损的未知数实在太多,谁也无法预知,谁也无法控制。对此,我想中国政府这次必须从长远利益出发,暂时丢弃实用主义的外交原则,做好极其充分的思想准备去承受是次制裁可能发生的任何结果。毕竟我们知道,伊朗这样的国家怎么闹都可以,但就是不能拥有核武器。因为其一旦拥有了核武器,那必然意味着战争,招致天下大乱,而这不仅将会给中国在这个将来可以供给自己所需能源绝大多数的地区的长远利益造成难以预料的毁灭性灾难,也必然使得近年来到手的那些石油及天然气项目很快地无疾而终,变得一钱不值。
本文结束时,我想引用外交部发言人秦刚先生在3月2日例行记者会上回答记者问中国对制裁伊朗持何态度时所说的一段话。这段话是这样说的:“我们坚决主张维护国际核不扩散体系,同时我们也主张维护中东地区、海湾地区的和平与稳定。本着这样的出发点,我们主张并呼吁通过外交手段,妥善解决伊朗核问题。我们认为现在外交努力仍然有空间,有关各方应加大外交努力,维持并推动对话谈判进程,从而找到伊朗核问题妥善解决的办法。中方愿意和有关各方继续保持沟通与协调。”
从这段精心准备的充满了不偏不颇外交辞令的话语中你听出什么了吗?应该承认:虽然很正确,但是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如既往地表示要继续推崇使用所谓外交手段以图妥善解决伊朗的核问题外,既没有制裁,也没有支持制裁,更没有否决制裁,那结果究竟会是什么?难道是弃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