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之:“春晚”对民众精神生活的意识形态侵袭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652 次 更新时间:2010-03-08 1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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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行之 (进入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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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民众在同一个时间眼巴巴观看同一个电视台的同一台晚会,可以说是我们独有的“中国特色”。“特色”这种东西很难归拢,比如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好还是不好?很难说。我从网上看到,有人已经坚决不看这台举国瞩目的晚会了,仍然在看的人则有的说好有的说坏,这种好坏的评价从晚会的整体印象到某个节目、某个演员,甚至于节目细节,演员表演……一个网友很极端,说他已经让春晚逼得发疯了,戏言准备去暗杀(!)每年都用浅薄和庸俗折磨全国人民的某两位小品演员。可见“特色”并不绝对让我们骄傲和幸福,有时候它还是很要人命的东西。因为观看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而“发疯”,就是这种要人命的东西制造出来的结果。

发疯是怎么回事呢?发疯是一种精神症状,一个人被折磨得发疯,折磨他的那种东西一定属于强制范畴,是人对强制行为做出的应激反应。应激反应分为不同层面:肉体遭到虐待(比如在派出所被警察打掉牙齿或者遭受电警棍击打大小便失禁之类)会使人产生疼痛,精神遭到虐待会在人的精神层面产生痛苦,等等。当然,人作为天地之灵很难说有彼此完全隔绝的肉体痛苦和精神痛苦,它们往往是交织混杂在一起的——也有人因为在派出所遭受凌辱而“发疯”,也有人因为被强制信仰(例如文化大革命期间残忍的“毛教”仪式)而感受疼痛乃至于死去——但是为了论述方便,我暂且不说肉体疼痛,只说精神强制导致的痛苦,这就是我前面指出的“发疯”的精神症状。

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顾名思义,是春节期间在国家意志主导下举行联欢活动的一种方式,它的本意是制造喜庆祥和的节日气氛,倾全国之力,花了不知道多少银子,极尽奢华地闹腾了整整一个晚上,为什么人们非但没有感到喜庆祥和,反倒会有人觉得屈辱、愤懑、绝望乃至于“发疯“了呢?依照中央电视台在我们这些微不足道且的“屁民”心目中的形象,它应当是眼睛像牛蛋那样大、长着浓密胸毛的大汉,那么,这条大汉通过春节联欢晚会究竟对柔弱的人民究竟做了什么?言语轻佻了?猥亵了?强奸了?还是发生了更严重的事?

这非常值得说道。

2

我很喜欢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1874-1945)最重要的著作《国家的神话》。在这本书中,卡西尔从分析神话入手,对国家理论做了深入阐述,他告诉我们:世界政治思想史是一部理性与神话进行较量的历史,在这场永无止息的较量中,人类一次次接近理性而又一次次被神话所困扰——现代国家的统治者就像人类早期的宗教牧师一样,把神话衍化成为了得心应手的政治工具,用它构造出了一系列虚假的政治幻象,并用这种政治幻象作为对人进行精神行为控制的手段。我仔细看了一下,卡西尔教授似乎没有特别强调极权主义,而是把国家的神话作为现代国家普遍的政治现象进行考察,得出了作为政治幻象的国家神话把人置放到了极为险恶的处境之中的结论。我认为卡西尔教授说得很好。

人类自从走出蒙昧那一天起,权力就渗透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伴随着人类生活的始终,尽管我们可以把它们分别命名为政治权力、经济权力、文化权力或者其他什么权力,但是在实质上它们是一种东西,简单说来就是一个人或一群人让另一个人或另一群人做事的能力。在一定意义上,做事的方式(权力运行方式)体现着权力的性质——如果国家作为服务者要求人们在体现人民意志的法律约束下做事,我们就把这个社会称之为自由民主的社会;相反,如果国家作为统治者用暴力的方式让人们在体现统治者意志的法律强制下做事,我们就把这个社会称之为不自由不民主的社会。

用暴力的方式还是不用暴力的方式让人民做事,其实并非取决于国家意愿,而是取决于国家存在的基础性条件,即这个国家的权力是否具有人民同意的合法性。只有具备人民同意合法性的权力才会具有自由民主的品格,因为它通过普选来源于人民的授予,它只是人民意志和利益的体现者(守夜人),它无时无刻不处在人民的监督之中,即使它想也没有办法对人民行使暴力;凡是不具备人民同意的合法性的权力都不具备这种品格,因为它并非来源于人民的授予,它是人民的异己力量,它只能通过对权力对象行使暴力才能够维护对社会的统治——我们从已经垮塌了的苏联、东欧和现在仍然存在的朝鲜、古巴等极权主义国家的历史现实中可以鲜明地看到此类图景。

凡是通过强制的方式维持国家统治的权力都可以称之为权力暴力,权力暴力有很多种,既有政治暴力又有经济暴力和文化暴力。非经人民授予的权力因为来源于非法,因此,在它的品性中就有一种强烈的将自身合法化和神秘化的精神动力,这里说的“合法化和神秘化”就是卡西尔教授所说的“国家的神话”。

那么,权力通过什么方式制造“国家的神话”呢?

仪式。

稍微有一点社会洞察力的人都会发现,凡是极权主义国家都极为看重国家仪式,这里说的国家仪式,大致说来包括国家主导的政治集会(通常都有一个体现国家意志的主题,譬如对国家领导人表达忠诚、向“敌对国家”举行示威、宣扬和庆祝国家取得政治、军事、经济成就),阅兵式,体育赛事(凡是极权主义国家都本能地将体育政治化,把体育赛事看作展示国家力量的象征,因此极权主义国家往往都采用我们所熟悉的“举国体制”,即动用人民的血汗铸造体育的政治金牌,例如前苏联、前东德乃至于当今的朝鲜、古巴者流),文学艺术创作(前苏联在国家主导下拍摄很多严重篡改历史的影片,成批出版的歌颂工业化和集体农庄成就的小说),文艺演出(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复兴之路》、《阿里郎》之类)等等。凡此种种所谓的“国家仪式”,在本质上与原始宗教和巫术中的蛊惑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与皇权专制主义时代演绎“君权神授”的宫廷仪式没有什么不同,用卡西尔教授的话说,都是经由国家意志制造出来的国家幻象。

既然幻象是“制造”出来的,它也就必然带有强制的特征,这就是说,在这些仪式中,人的行为不是精神的自由显现,仅仅是国家意志的强行驱使;人不再有血有肉,仅仅是国家意识形态的符号……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观念意义上的文化将不复存在,一种强制性的超级存在凌驾在我们的灵魂世界之上。

3

现在我们来看一看那位网友为什么会被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逼疯”。

不否认“春晚”节目大部分是娱乐性的,我们甚至可以说有些节目相当好,比如刘谦的魔术,赵本山的小品,都能够给人带来享受,让人不舒服乃至于无法忍受的是寄寓在娱乐上的意识形态侵袭。

举一个例子。

赵本山小品《捐助》中有一句台词:“就连美国,牛成啥了,不是也跟咱们借钱来了吗?”在我看来,这句完全脱离小品特定艺术情境的台词是一种典型的意识形态“植入”,它与娱乐无关,更与艺术无关。通过这句台词,赵本山表达的实际上是一种意识形态忠诚,他以一贯的农民式狡黠告诉国家:“你现在特别伟大,我一心一意拥护你,尊崇你。”可以想见这种忠诚对操纵着娱乐业帝国的赵本山何等重要,藉此,他可以得到国家的进一步呵护,他的帝国可以进一步扩张,至于“美国向中国借钱”这个重大而严肃的话题本身,则不需要有任何意义,仅仅是一句彰显权力者伟大的“戏言”——就这样,权力和艺术达成了各得其所的协议,一种不需要良知不需要责任更不需要道德的协议。

这是文学艺术作品(小说、戏剧、电影、电视连续剧等等)在极权主义状态下获得合法性和被国家鼓励的全部奥妙之所在。

为了进一步说明这一点,我们再来看一个节目。

新疆文艺团体上演的“亚克西”不具备任何艺术性,表达的仅仅是粉饰太平和对权力者的歌功颂德,其水准之低劣让人想起文化大革命期间的“忠字舞”,已经达到人所能忍受的极限,是最受观众诟病的节目之一。众所周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是歌舞之乡,那里的人民勤劳善良,能歌善舞,我们曾经无数次陶醉在美轮美奂的维吾尔歌舞之中。那么,为什么唯独在今年“春晚”上演了这样一个被政治液体浸泡得面目全非的歌舞节目呢?

答案在现实之中:去年新疆平息了一次严重事件,作为一个政治高效运作的国家,平息事件之后往往意味着大量政治语汇进入人的日常生活(犹如文化大革命期间民众“对毛主席表忠心”),此种境况必然会在文艺作品中表达出来,于是,我们的耳朵里灌满了“亚克西”。在特定条件下,“亚克西”没有什么不正常,但是把它放到没有切实感受事件影响的全国观众面前,艺术与生活就有了很大的间距,这也是观众无法忍受“亚克西”的主要原因。

这件事不表明新疆维吾尔艺术家肤浅和低能,如果把我们置放到那个环境中,我们也很难做其他选择,我们也会蹦蹦跳跳叫唤:“亚克西!亚克西!”

这里宣示出一个残酷的真理:没有任何人能够脱离政治,人不能,艺术家不能,“春晚”更不能。我之所以在这里使用“残酷”二字,是因为艺术家在艺术创作过程中,我们在用精神感受艺术的过程中,都被一种陌生的异己力量横切了,我们的灵魂被击打,我们感受到疼痛、屈辱、愤懑、绝望……那位网友所说的“发疯”,正是这些感受的集中反映。

假设有一天你在大街上遇到歹人,他不打你不骂你,只是缠住你把你身上的衣服扒下来,让你露出作为文明人绝对不能随意露出的几大件,并且逼着你哭,逼着你笑,逼着你对他表示热爱和忠诚,还对赤身裸体的你上下其手,侮辱你的人格,羞辱你的智力,而你根本无法摆脱亦无法反抗,结果将会怎样?

我想你也会发疯的。

据此我们可以认为,与人们的现实生活境况风马牛不相及的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以及所有类似晚会,都具有这种意识形态侵袭的特征,是权力者精心制造的“国家的神话”。

4

我很想再仔细说一说今年的“春晚”究竟对柔弱的人民做了什么,但是网友评论已经铺天盖地,我想说的都有人说过了,再无需赘言,总的印象是:作为国家仪式的“春晚”不仅对人民言语轻佻,态度刻薄,在精神上还猥亵和强奸了一个伟大而静默的群体,甚至于发生了更严重的事。

什么事呢?

欧洲19世纪晚期曾经兴起过一种被称之为非理性主义的思想流派,这个流派在解释政治行为的时候,认为人是一种感性动物,很容易为神话所左右,他们把政治视为具有超凡魅力的领袖对民众进行煽动和操纵的社会过程,意思是只要向人们灌输编造的神话,就能够控制他们,让他们做任何事。这种思想的最初实践者是意大利法西斯主义创始人墨索里尼、德国纳粹首领希特勒以及苏联党和国家领导人斯大林,他们都被称之为最懂得并成功操纵本国人民内心深处的恐惧情感的人,由这些人对人民的欺骗和操纵导致的社会灾难比比皆是。

20世纪法西斯主义和共产主义制造的人类灾难充分说明,如果政治权力、经济权力和文化权力建立在非理性主义根基之上,它的运行必然带有暴力和强制的特征。

当谎言和遮掩成为国家仪式基本材料的时候,这个国家真正的文化构成只能松动和瓦解——六十年来,中国的传统文化不断遭到国家意识形态侵袭,一种丧失人民性的伪文化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行进入人们的生活,不是一个人,也不是几百人几千人,而是13亿人都在不断被这种伪文化欺辱和蹂躏,国家仪式甚至进入到每一个普通人生活中的每一个角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苍茫大地上,除了国家意志的肆虐和喧嚣,我们还能够看到什么?!我们还能够听到什么?!

人毕竟不是动物,人是一个精神的容器,如果人的精神不断遭受欺凌,他将无所适从,将会成为空旷飘渺的世界中的流浪者,个别人、很多人乃至所有人都会被“逼疯”,你不能责怪前面说到的那位网友脆弱和偏激。

因为看电视而被“逼疯”之类的事情在万恶的资本主义会不会发生?我想不会,道理很简单:首先你可以选择不看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不被恶俗的小品折磨,你可以转到其他频道去看别的节目;如果你是一个有情趣的人,还可以到外面找一个场所“低俗”一下子,总不至于疯掉,甚至想去杀人。正是“特色”这个东西把我们给锢住了:除夕晚上,全国所有电视台都像准时转播“新闻联播”那样转播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你不看晚会看什么呢?如果你小样儿想“翻墙”去看美女图片,或者狗胆包天到一个场所去“低俗”,说不定当时就让警察抓走了……人生境况无论好坏,大概没有一个人希望自己大年夜在派出所被打得大小便失禁或者“躲猫猫”致死,都会老老实实坐在电视机前,和全国13亿人民一样像鸭一样伸长了脖子观看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

“在一个变得非人的世界里,我们必须保持多大的现实性才能够使人性不被简化成为空洞的词汇或者幻影?”(汉娜·阿伦特:《黑暗时代的人们》)阿伦特看到的人们不断地逃离,世界的虚伪和荒诞在人们的逃离中不断显现……我们都是这样的逃离者,只是,暴力的虚伪和荒诞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我们无处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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