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2月5日晚,美国华盛顿国会图书馆杰斐逊大厦大厅,国会图书馆馆长詹姆斯·比林顿博士将第三届克鲁奇奖的奖章颁给了76岁的余英时。这一有世界人文科学“诺贝尔奖”之称的大奖第一次颁给华裔学者。
得奖,稍稍打乱了余英时先生的“隐居生活”。他希望这一拨热闹快些过去,好让他在普林斯顿郊外绿树环抱的家中静心读书、写字,跟最亲近的朋友——夫人陈淑平、汗牛充栋的书籍以及纸烟在一起。
得奖,没有打乱他对自己的评估:“我只是喜欢看书、追求自己的想法、在知识上有很多兴趣的一个人。”
本文是作者与余英时先生的书面访谈。
李宗陶:在短短8页《我走过的路》中,看到安徽潜山官庄乡的自然风貌,您在那里度过了整整9年的少年时光。能否讲讲在乡间所受的私塾教育和文化启蒙?这国学根基对您后来选择治思想史和文化史起到怎样的作用?
余英时:1937—1946年我在安徽潜山县官庄乡生活,乡间既没有现代学校,也缺乏具有良好训练的国文师资,所以我在乡9年,无论是私塾或学校教育都是断断续续的。私塾先后不过两年左右,此外在舒城县晓天镇我也读过不足一年的第七临时中学,后来因伤寒病而回乡了。
严格地说,我并没有受到很好的传统古典教育、打下研究国学的基础。一大半童年至少年时期,我是在山水之间度过的。惟一与后来研究有关的是得到了一些古文、古史的启蒙,读的是《史记》、《战国策》、《古文观止》一类的普通文字,不过是选读,并非从头到尾背诵。《四书》是读过的,也不很完整。作文一律用文言,乡间老师都保守,不会写白话文。唐诗、宋词我大概十二三岁便接触了,因为记起来容易,比较喜欢。接着便学会平仄,试作五言、七言绝句。
1945—1946年,我在邻县桐城县城里住了一年,住在舅舅家里。我的二舅父张仲怡先生是有才气的人,能诗、善书法。他是清初张廷玉、张英的后代,在桐城是望族,但此时也相当衰落了。由于二舅父常和桐城名士来往,我从他们的交谈中,偶尔捡到一些诗文的知识。我在一旁听到改诗经过,很受启发。
在桐城一年,我的国文比较以前进步了。但9年的诗文背景也不过如此。最大的收获是会写文言文和旧体诗,于新文学毫无所知,国文常识仍很欠缺。
今天回顾,乡居9年对我以后研究中国史的好处有两方面:第一,我赶上了传统中国社会与文化的尾声。官庄的生活方式当时几乎全未受到现代势力的感染,与一二百年前无大区别。这一点使我后来读史有一种亲切感,读诗词也容易发生共鸣。用现代话说,我曾参与了传统,不是全从外面看问题,比较能避免隔阂和误解。第二,我无机会按部就班地受正规教育,因此也没有受到任何一套意识形态的笼罩,包括国民党的“党义”(三民主义)在内。这使我的思想不至于很早便陷进一种封闭系统之中。“成见”自然不能完全避免,但并不根深蒂固,可以随时改变。
李宗陶:在《现代学人与学术》中,您对恩师钱穆、杨联 ,前辈陈寅恪以及胡适先生等都做了大块文章,对另一些学人,如顾颉刚、洪业、严耕望、张光直、费正清等,着墨虽不如前几位那么多,也同样精彩。这里想请教先生对另几位——陈垣、吕思勉、董作宾、黄仁宇的看法。此外,您对翦伯赞和郭沫若二位的学术如何评价?
余英时:董先生是甲骨文学大师,在我的研究范围之外,我没有资格讨论他的专门绝业。黄仁宇的博士论文是在我的指导下写成的,他比我年长,后来是朋友关系,我不便写他。但是我要指出,他中年才读大学,发愤治中国史,用功之勤极为少见;晚年写了不少通论性的书,表现出他的史识,成一家之言。他可以说是史学界的一位“奇侠”式的学者。
关于陈垣和吕思勉两位大家,我是读他们的著作长大的,受益之多,不在任何前辈(如陈寅恪)之下。援庵(陈垣,字援庵)先生是我父亲(协中公)在燕京大学的导师,先父后来转治西洋史,编写了一部《西洋通史》,没有继续中国史的研究,但对援庵先生始终敬礼。我受先父的启发,曾遍读援庵先生的专著与论文。在我的专著中引用他的论点很多。吕诚之先生是先师钱先生的中学老师,他的几部断代史和《燕石札记》也是我在研究和教学中经常翻阅的参考书。不过我没有适当的机缘写到这两位“太老师”而已。
对翦伯赞、郭沫若两人的学术评价,我只能简单地说一两句话。我知道翦先生在“文革”之前是中国史学界的正统代言人,他讲中国史的分期具有代表性,从《历史哲学教程》(早期)、《中国史》(秦汉篇)到论文集(晚期)都是如此。其中心系统不是从中国史的内部整理出来的,而是借自西方的现成模式。他在史学上的地位如何,恐怕要看后人是不是能从他的著作中继续得到启发。我不敢轻下断语,只有让时间来考验。
郭沫若先生则不一样。他不但才气横溢,国学基础也相当深厚。在甲骨文、金文研究方面,他确有原创性的贡献。即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十批判书》、《青铜时代》几部书而言,其中仍有不少自己的见解。他虽然也遵从“一家之言”。却与套用公式有别。我曾严厉批评过他袭用他人研究成果而不坦然承认,犯了学术研究的大忌,然而我并未对他一笔抹杀。不过从现代学术的规范来说,他逞才使气有余,而史学的纪律则远为不足。这主要是因为他和上述二陈(指陈垣、陈寅恪)、吕思勉等不同,其志不在学术,而别有怀抱。治学有成的学者可以参考他上述三书,但初学则不宜由此类作品入手。
李宗陶:在《〈十批判书〉与〈先秦诸子系年〉互校记》一文中,我们看到了您对郭沫若先生抄袭嫌疑的揭露,不知您对当今大陆的学术风气作何评价?您关心这方面的情况吗?您认为学术腐败,在一个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在今天的中国,意味着什么?
余英时:我曾读过一些大陆学术腐败的报道,主要是大量抄袭他人(外国或本国学者)的著作,而且被揭发后仍然毫不在乎。这是前所未有的现象,说明中国学术界还未能建立起最起码的纪律,而一些号称教授、专家的人也无一点自尊心。
这种情形已远远超过郭沫若在《十批判书》中袭用《先秦诸子系年》的前例。郭沫若只不过袭用他人的材料而不肯承认,他论文的中心观点还是自己构想出来的。
现在市场经济发达,抄袭的人大概出于赚钱或出名两种动机,也许大陆大学的升迁制度也在无意中鼓励了这一不良风气。西方或日本如发生同样的情况,抄袭的人一定在学术界从此不能立足。最主要的是这样绝无自尊心的人根本无意从事严肃的研究或教学工作,对于知识本无兴趣,因此对于贻害青年学生的事似毫不感觉愧悔。
我希望这是少数例外,如果成了普遍风气,那么中国便永无建立学术界的可能了。学者自律与学术界自清运动是惟一解决之道。
李宗陶:您曾提到,最迟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以来,中国知识界逐渐取得一个共识:“士”已一去不复返,代之而起的是现代的知识人。现代知识人与“士”的核心分野在哪里?当代中国知识人是否还有可能对“士”的传统有所继承?
余英时:传统的“士”和现代知识人的主要分别在于“士”是“四民之首”,而知识人在20世纪的社会结构中已退出了中心的地位,此中最大关键便是1905年科举的废止。
自先秦以下的中国结构理论,都假定“士”是最宜成为领导和治理国家与社会的一个特殊群体,因为“士”无“恒产”而有“恒心”,也就是不代表任何特殊的经济社会利益阶层而具有超越一己利害之上的“公”心。因此自公元前124年汉武帝立太学以后,“士”通过考试而成为国家官吏的主要人选。这个制度在1905年废止后,“士”便变成现代知识人了。
这一变动是中国“现代化”的一个环节,必须肯定是一种合理的社会、文化的演进。我们只要比较一下1895年康有为所领导的举人“公车上书”和1919年北京学生所发动的“五四”运动,“士”与知识人的分野便无所遁形了。正是由于文化传统的关系,中国现代知识人的身上才必然带有浓厚的“士”的精神。事实上现代中国的种种“革命”最初都是由知识人发动和组织起来的;他们仍然继承着“以天下为己任”的强烈意识。制度是“硬体”,可以说废止即废止,文化传统是“软体”,不可能随着制度的死亡而完全消失。自“五四”以来,中国知识人仍是改变或批评不合理现状的主要力量。
李宗陶:当今时代背景下,您如何看待大陆知识分子的地位?
余英时:中国知识人今天在大陆的地位似乎并不很受尊重。以前是他们成了权力的奴仆,现在也有转为市场小贩的倾向。所以知识人最重要的任务是如何建立学术、文化、艺术种种专业的尊严。中国的学术传统被破坏得太厉害,要重建传统不是很容易的事,但不能不立即下最大的决心,急起直追。
李宗陶:今天,福布斯富豪榜上的中国大陆商界精英多半是爱读书的人(以前没有读过的,现在正在补),也很愿意花许多钱去名校拿一个EMBA头衔,其中有一些人也热衷公益事业、注重德行,等等。在您看来,这些表象下面,是否涌动着对15世纪以来至20世纪被截断的、涩泽荣一所说的“士魂商才”的渴慕?这些表象汇总起来,有没有恢复近代“士商”传统的可能?您如何看待专业人士与经济集团的结盟?
余英时:我知道,20世纪90年代是中国知识人“下海”经商的时期,这和十五十六世纪“弃儒就贾”的社会变化有相似之处。我也知道,今天中国工商界有重视文化、知识的人,如果出于价值选择,这当然是好事。“士魂商才”重现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美国工商界的成功者绝大多数都重视文化教育的提倡,许多最好的私立大学都是靠成功校友的慷慨捐助而不断发展。大型基金会更为重要,不少科学、技术、艺术、文化事业等是由基金会支持的。西方大企业都已社会化,故可以长存,不像过去中国人致富主要靠一家、一族,而且发财后子孙往往败家,不过两三代便消失了。这是我们应该向西方认真学习的东西。如果仅仅“附庸风雅”则不可能恢复“儒商”的传统。
专业人士与经济集团的联盟并不一定是坏事,但要看怎样互相配合与互相支援。
李宗陶:儒家的价值观和现代社会之间重新建立制度性联系是否还有可能?是否还有必要?
余英时:儒家价值怎样在今天再发挥正面的作用,这是一个极复杂的问题,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简单地说,我认为在儒家价值与现代社会之间建立制度性的联系是行不通的。
我们今天必须在“公共生活领域”和“私人生活领域”之间划上清楚的界线。在“公领域”我们必须靠政治体制、法律、宪法之类的机制来运作,任何一家/派的学说或理论都不能侵入。这是全体人民通过选举、代议机构等等来决定的。但在“私领域”中,每个家庭或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价值体系,儒家、佛教、道教、基督教或伊斯兰教都可以是选择的对象。儒家不是有组织的宗教,今天只能靠家庭、私人个体来传播,国家权力不宜介入。
李宗陶:继台湾读经运动之后,大陆前段时间兴起一阵小朋友读经热,一些有条件的家长开始推崇由四书五经起步的家学,您觉得这些举措对恢复儒学传统是否有益?
余英时:读经运动在20世纪曾一再有人提倡,如30年代地方长官如广东陈济棠、湖南何键等都曾做过努力,但并未见成效。台湾读经运动并没有真正执行过,只有少数人写文章鼓吹而已。大陆上近年来听说有些地方进行了小学生读四书、五经的“热潮”,成效如何,我完全不知道。
80年代,我曾帮助过新加坡政府编写“儒家伦理教科书”,准备在中学推行,但试验了一两年便无疾而终。严格地说,读经实在困难,四书还算比较容易懂,五经即在专家之间也大半没有弄明白。新经学大师王国维都承认,《书经》他有一半不懂,《诗经》也有20%不懂。那么今天教五经的师资从何而来呢?
其实读经的目的无非是要使小孩子早点接触儒家的价值。这只有在中小学教科书中选若干易懂的篇章,详加注释,由合格的教师来讲授。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要儿童在学校课业之外,再额外读难懂的经书,恐怕不能持久。价值只有和日常生活打成一片,才能进入青少年的心灵之内,仅仅背诵经文是无用的。
(摘自《思虑中国——当代36位知识人访谈录》,新星出版社2009年3月版,定价:3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