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过去90年了,按国人的习惯,凡是重大历史事件,逢五逢十的时候,总要有点例行的纪念。只是,例行纪念,即使在文字上,也难免仪式化,老调子重唱,经 过这事的老人还活着的话,还能激起几滴眼泪,而今天纪念过去90年的五四,连这几滴眼泪想必都没有了,想想未免让人泄气。不过,好在中国人做历史,一向大 大咧咧,过去常说的事,常弹的调子,未必是事件的全部,仔细翻翻报纸,发现漏下的还有很多,很多事,其实跟我们的史学家说的好像出入很大。
一说到五四,都把它跟新文化运动绑在一起,称曰:五四新文化运动。其实,单就五四那天的游行和火烧赵家楼而言,跟1917年蔡元培执掌北大以来掀起的新文 化运动,没有太多的关系。没有新文化运动,五四前后,学生们也照样会上街,只要巴黎和会山东的问题没有解决,学生们必然要上街游行抗议,找若干晦气的“卖 国贼”出出气,东汉和北宋末年的太学生都这样闹过的。到了清代,学生(生员)和举子因为政局闹事者,大闹者如公车上书,小闹者如各地考试不公。大闹小闹, 政府和百姓,都能容忍——学生嘛。
五四学生上街,在学生看来,因为是中国要亡了,为此他们中有人割破指头,写了血书,但是,当时的中国情形,其实还不是中华民族最危险的时刻,至少比 1915年初,日本以最后通牒的方式逼中国签二十一条的时刻,处境要好得多。近邻日本,原来凶神恶煞的大隈内阁垮台了,换上的新人,扬言对中国采取怀柔政 策,不要什么抵押,就借给当时的北京政府大笔的日元。而1918年底,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北京政府在段祺瑞的主导下,押宝押对了,变成了战胜国,虽然说 处境没有根本改善,但至少庚子赔款德奥部分可以不付了,德国和奥匈帝国的租界也可以收回了,连当年被德国人抢去的古天文仪,也还回来了,连耻辱的克林德 碑,也被拆了刻上“公理战胜”四个字。
但是,第一次跻身战胜国行列的中国人,尤其是知识分子,胃口很大。停战日中国人的庆祝,相当隆重,北大的师生跟后来的五四游行一样,也唱主角来着,在天安门集会,游行,演讲。大家(包括陈独秀)都觉得这回总算是公理战胜了强权,中国人也该直直腰了。因此,国人对于巴黎和会的期待,非常之大,不仅打算收回青岛和山东的权益,而且想全盘废除不平等条约,关税自主,废除领事裁判权。可是,一战的结束,就跟它的爆发一样,都是丛林时代的产物,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并没有过时。巴黎和会的确像我们的教科书讲的那样,是个分赃会议,会议的发言权,是按国家实力分的,第一等强国英法美日意,有五个代表,第二等的有三个代表,最末一等的,只有两个代表名额。中国人满心以为自己属于大国,理所应当有五个席位,兴冲冲派去了五个代表,结果,到会场才发现,自家被排在最尾,只有 两个席位。此时的中国,还属于案板上的肉,处境比战败国稍好一点,但是自家的某些东西,也明摆了是要被人家分的,那就是战争期间,日本从德国人手里抢来的 青岛和山东的权益。
第一次世界大战,日本站在英法一边参战,图的就是德国在中国的势力,所谓参战,满打满算,就打了这么一仗,驱走了在青岛和胶济铁路的德国人,取而代之。而日本在巴黎和会上,要的就是这个东西。被视为五强之一的日本,这样的要求欧洲列强怎么可能不答应?虽然美国教授出身的总统威尔逊提出过尊重弱小国家权益的 十四点声明,可他到了巴黎才知道,在这里,没有人把他的声明当回事,不久,连他自己也发现,真要实践这个声明,没准马上就要打第二次世界大战。所以,中国 的期待,注定是要落空的。可是,注定落空的期待,却是中国知识界强烈的期待,一旦落在地上,全体都失落到了家。这个时候,按国人的惯例,只能在自己内部找 原因,即使没有内奸,也要找出来。
当然,此时当家的,以段祺瑞和他头号智囊徐树铮为首的皖系军阀,或者说皖系政府,为政是有毛病的。这个毛病,就体现在亲日上。亲日虽然是中日双方面的,但 却给段祺瑞政府带来了大笔的日元借款,只是,段祺瑞没有用来搞建设,却用这些钱推行武力统一,动武压迫西南军阀,也压迫在广东的孙中山的国民党,不仅弄得 国内南北关系紧张,而且导致了北洋军阀内部,直系和皖系之间关系也出现了裂痕。武力统一就要打仗,打仗就难免分赃不均,北洋军打下湖南,立了大功的直系吴 佩孚,给放在前线作战,湖南督军却给了寸功未建的张敬尧,仅仅因为张是段的亲信。同时,感觉调兵困难的段祺瑞,借所谓参战(世界大战)之机,利用日本的借 款,编练嫡系武装参战军,暗示着今后一旦全部日式装备和训练的参战军成了气候,此前的各派各系,都要面临被淘汰的命运。同时,在政坛的文官,原来一向得宠 的留学英美的官僚,因为政府亲日的缘故,忽然失宠,而留学日本的人,比如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跻身政治决策核心,当然也不满意。即使没有 这样明显留学背景的政客,相当一部分人,也由于段祺瑞和徐树铮搞了自己的国会——安福国会,被边缘化,比如像梁启超和林长民的研究系,当然也不舒服。所有 的矛盾,因巴黎和会的“外交失败”而爆发出来,五四的抗议运动成了爆炸发生的平台。运动中,学生和市民是运动的主力,所有的社会名流都在摇旗呐喊,政客起 哄,连军阀都声嘶力竭,吴佩孚接连通电全国,声讨卖国贼,释放学生,如果政府不答应,这个北洋军阀里的常胜将军,就要提一旅之师北上问罪。到后来,连身属 皖系的军阀,比如卢永祥、张敬尧都打电报给北京政府,要求他们罢免曹、章、陆。所有人对皖系政府的不满,都借运动发泄了出来。结果,皖系被钉死在卖国的耻 辱柱上,第二年直皖打了起来,兵力和武器占绝对优势的皖系,居然大败亏输。实际上,五四,为直系的战胜,立了头功。
不消说,五四运动,是一场在国际上声誉不错的文明抗争。虽然是排日爱国,但学生们有意识地避免暴力,跟义和团划清界线。不仅不直接伤害日本人,而且对警 察,也不采取对抗手段。但是,凡是爆发运动城市,军警的态度也大多暧昧,学生火烧赵家楼的时候,几十上百的警察,大体上在旁观,北京的警察总监吴炳湘,对 于镇压学生一向不积极,后来上任的步兵统领王怀庆,虽然名声不好,但抓捕学生,大体上属于守势,猫捉老鼠,其实军警才是猫,第一次抓学生关在步兵统领衙门 的监狱,条件不好,舆论一致声讨,后来再抓,就临时关在北大法科,其实根本就没打算真正把学生怎么样。各地的军警,就更加姿态低,万一伤了一个学生,就像 惹下塌天大祸,全国声讨,国会议员都跟你没完没了。抵制日货,军警虽说有上方的阻止命令,但根本不加制止,有地方还暗中相助。
其实,运动中的暴力还是有的,只是对内不对外而已。火烧赵家楼痛打章宗祥,可以往死了打,但一个日本人,中江丑吉(著名哲学家中江兆民的儿子)出来挡驾, 学生们就不打了。其实原本五四那天上街的大队学生,没打算去砸曹汝霖的家,只是少数激进分子,早就准备好了煤油和火柴,预备大闹一场。可是,群体运动中, 激进者总是会占上风,对施行暴力表示质疑的游行总指挥傅斯年,半途就心灰意冷,据说还挨了一拳。此后的运动,在抵制日货的声浪中,暴力连连。学生们自己很 有奉献精神,先把自己所有的日货拿出来烧掉,然后就逼迫商家也如是办理,理性一点的地方还知道把查抄来的日货处理掉,当成运动的经费,不理智的干脆就一把 火。凡是不肯痛快抵货的商人,一律抓起来戴高帽子游街示众,挨揍也是免不了的。有的激进分子,看见街上有人穿日本布料做的长衫,上去就是一剪刀,跟后来文 革的红卫兵相似。上海的市民,一度传说日本人下毒,因此,凡是日本人上街买药,打酱油,都被怀疑为暗藏杀机,当场扭送警察局,在北京游行队伍中,发现有日本 记者接近了学生放食物的地方,也被怀疑有下毒的可能,也扭送警察局。这样的下毒担忧,其实跟义和团运动中类似传闻性质完全一样,只是,人们没有把怀疑的对 象抓来砍了而已。
但是,运动中的暴力,基本上都被运动爱国主义凯歌遮避了,几乎所有的社会名流,所有的社会舆论,都无条件地向着学生说话,只有梁漱溟对学生的违法行为,发 表过一点异议,也很快被批评声所湮没。在济南,有皖系背景的昌言报,对学生行为稍有批评,报馆就被砸掉,主编被抓去游街。
尽管如此,五四运动,不仅占据了道德制高点,而且的确具有合理性。不惟促进了民族的觉醒,而且通过抵制日货,振兴了民族工业,如果没有五四运动的人为干 预,作为没有关税自主权的中国,在日货的倾销下,民族工业很难有喘息的机会。政治抗议运动之前发生的新文化运动,也因为运动得到了进一步的深化,不惟引入 学理和思想在发酵,而且西方的学制和学科体系也进一步完善发展,大学教育有了长足的进步。一部分人在运动过后,向右转,倾向政治改良,一部分人居中,继续 走教育、学术救国的道路,一部分人向左转,奔向了革命。三部分人都是像蔡元培所说的,吃五四饭的。持文化保守主义立场的人,后来虽然得到当政的蒋介石的赞 赏,蒋介石自己也对五四不感兴趣,但吃五四饭的人,无论在国共两党,都声势烜赫,后来的中国,实际上是他们的天下。
虽然说,国民党把五四定为艺术节,共产党把五四定为青年节,五四科学民主的旗帜加上爱国的旗帜,至今还在飘扬,海峡两岸主流社会制度虽然不同,但对于五四 的主题,都不可能否定,但是,人们发现,其实在五四前新文化运动中作为学理输入引进的自由主义,在抗议运动当口和在其后,都命运不济,自由主义者龟缩在学 界一隅,自由被科学和民主(虽然国共对两者的理解各有不同)挤到了角落,至今没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