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开亮:我的人性善恶观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060 次 更新时间:2009-06-05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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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开亮  

“对软弱不必仁慈,对死亡不必怜悯,对屠杀不必有眼泪”。这是一款网络游戏的庄严宣言,号称史上暴力之最。

这个恐怖宣言的确触动了我的神经,让我对人性的深层本质产生怀疑:一个人是否真的可以冷酷到如此程度?成语有“铁石心肠”,这种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是否真的存在?屠杀自己的同类,可以如此心安理得,乃至“不必仁慈、不必怜悯、不必有眼泪”?

我思考的结论是,如果是人,并且还稍微有点人性,很难做到。支撑我的结论是两段史实。一个是“三.一八”惨案,一个是秋瑾就义案。

被鲁迅称为“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 的“三.一八”惨案,不仅是中华民族的耻辱,也是人类历史的奇耻大辱。段祺瑞因为开创了近代史上同族集体公开屠杀的先例而被死死定在了历史的耻辱住上。但是我们还是从段祺瑞的一个动作上窥视到人性丑恶中的一点善良。

一篇题为《段祺瑞长跪恸刘和珍,终身素食纪念》的转帖博文,这样陈述当时的情形和下令开枪前后的段祺瑞:民国十五年(1926年),北京发生“三一八事件”,请愿队伍中,一名叫做刘和珍的学生被军警开枪射杀。北洋政府首脑段祺瑞,赶到死者面前,长跪不起,从此终生食素,矢志忏悔。对照当下治者,论良心和操守,皆不及段祺瑞之万一。当时的北洋政府是段祺瑞执政。在官邸前镇压徒手请愿的学生,打死47人,伤200多人,死难者中有一名女学生叫刘和珍,鲁迅为此写下沉痛的悼文。“三一八惨案”发生后,中国知识分子和媒体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社会良知。周作人、林语堂、朱自清、蒋梦麟、王世杰、闻一多、梁启超、许士廉、高一涵、杨振声、凌叔华等著名知识分子纷纷谴责段祺瑞执政府;刘半农作词、赵元任谱曲的哀歌唱遍京城;鲁迅先生更是激愤不已,为此而终止正常创作,就此惨案连续写了七篇檄文,名垂青史的悼文《纪念刘和珍君》便是其中之一。

诸多媒体加入谴责屠杀暴行的行列,如《语丝》、《国民新报》、《世界日报》、《清华周刊》、《晨报》、《现代评论》等。特别是邵飘萍主持的《京 报》,大篇幅地连续发表消息和评论,广泛而深入地报导“三一八惨案”真相,在惨案发生后的12天内,就连续发表了113篇有关“三一八惨案”的消息、评 论、通电,《京报副刊》也发表了有关文章103篇。

惨案发生后,北京各高校和大学校长、教授也纷纷谴责段祺瑞执政府的暴行。时任北大校长的傅斯年在昆明见到对惨案负有直接责任的鹿钟麟。傅斯年第一句话就是:“从前我们是朋友,可是现在我们是仇敌。学生就像我的孩子,你杀害了他们,我还能沉默吗?”

1926年3月3日,北京各界人士、各社会团体、各学校学生齐聚北京大学大操场,为亡灵们举行万人公祭大会。北大代校长蒋梦麟在会上沉痛地说:“我任校 长,使人家子弟、社会国家之人材、同学之朋友,如此牺牲,而又无法避免与挽救,此心诚不知如何悲痛。”他说到这里竟潸然涕下,引得“全场学生相向而泣,门外皆闻哭声”。

对于一个政府来说,一旦向徒手的青年学生与平民百姓开了枪,不仅践踏了为政之德的最低底线,也越过了维护社会秩序的法治界限。正如周作人在《为三月十八日国务院残杀事件忠告国民军书》中所言:屠杀学生和平民的政府,“同情、信用与期望之损失是无可估量,也无法挽救的”。

强大的民意压力也启动了半死的国会和司法机构。曾被讥为“花瓶”的国会破天荒地召集非常会议,通过了屠杀首犯“应听候国民处分”的决议;京师地方检察厅对 惨案进行了调查取证并正式认定:“此次集会请愿宗旨尚属正当,又无不正侵害之行为,而卫队官兵遽行枪毙死伤多人,实有触犯刑律第311条之重大嫌疑。”迫使段祺瑞颁布“抚恤令”。

尽管如此,也没有最终保住民心尽失的军阀政权。在屠杀发生后不到1个月,1926年4月,段祺瑞执政府就在遍布全国上下的抗议声中倒台——执政府的国务院总辞职。而国民党北伐之所以迅速成功,除了军事上获得苏联的大量支持之外,国民党相对于军阀政权在政治道义的优势,也是其取胜的重要原因之一。可以说,段 祺瑞军阀政权的合法性资源,已经因“三一八惨案”而丧失殆尽。

当年的北洋政府是军阀政权,段其瑞本人也是著名军阀,其执政时期的政治混乱颇受诟病。然而,执政段祺瑞在知道政府卫队打死徒手请愿的学生之后,随即赶到现场,面对死者长跪不起,之后又处罚了凶手,并从此终生食素,以示忏悔。

由是观之,段政府还没有独裁到不让生者流泪的地步,没有独裁到不准生者追思逝者地步,没有独裁到不准教授们写文章纪念的地步,没有独裁到不准开追悼会的地步。段祺瑞长跪不起,是其人性没有彻底泯灭的一个明证。

所以,我的结论是,如果是人,并且还稍微有点人性,很难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冥顽不灵加铁石心肠。除非是阎罗王再世。

中国民主先驱秋瑾,宋庆龄称赞她是“最崇高的革命烈士之一”。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可秋瑾的英勇就义引发了清廷一位官员的自杀,鲜为人知。芦雪斋主有一文,史料考证翔实,状远景如在目前,摘引一段共欣赏:

1907年7月7日,浙江巡抚张曾扬得知徐锡麟刺杀恩铭消息后,下令绍兴知府贵福逮捕秋瑾。10日,秋瑾已知安庆起义失败消息,忧泣内室。并知清兵将到,指挥大家掩藏枪弹,焚毁名册,疏散学生,有人劝秋瑾躲避,秋瑾不定,决心殉难。 山阴县令李钟岳平素对秋瑾学问文章极为称许,常持其“驰驱戎马中原梦,破碎山河故国羞”之诗,示其子道:“以一女子而能诗,胜汝辈多矣!”因此对捕人之事极表反对,故意延宕时间,让该校师生逃走。

14日午后,天阴雨湿,凄风动幕,李钟岳在花厅审讯,破例为秋瑾设座,钟岳即,与秋瑾对谈。秋瑾乃缕缕陈述。钟岳随手授以笔。令录供词,秋瑾提笔仅写一“秋”字,如指顶大;钟岳令其再写,秋瑾乃顺笔写成“秋风秋雨愁煞人”七字。即举世传颂的绝命之言。钟岳再让她自述经历,秋瑾首肯,索钢笔墨水,立成千余言。二人谈话2小时之久,寂静异常,不知者疑为会客,绝不象审问犯人。李钟岳向贵福报告审问情形,贵福怫然不悦曰:“你待她若上宾,当然不招,何不用刑讯?”李钟岳表示碍难用刑。贵福谓:“你看着办吧!”当晚贵福向张曾扬报告,张下手谕,就地正法。

15日凌晨2时,贵福向李钟岳下令,并派心腹监督执行。3时,钟岳将秋瑾女士提出,告曰:“我本欲救你一命,但上峰必欲杀你,我已无能为力。我位卑言轻,杀你非我本意,你明白否?”言时,泪随声堕,旁立吏役,亦相顾恻然。秋瑾答:“公祖盛情,我深感戴,今生已矣,愿图报于来世,今日我惟求三件事:一,我系一女子,死后万勿剥我衣服;二,请为备棺木一口;三,我欲写家信一封。”钟岳一一应允。秋瑾遂不再言语,从容步行,赴轩亭口。于7月15日4时就义,终年31岁。

秋瑾被捕后,山阴县令李钟岳不肯刑讯逼供,只是让秋瑾自己写供词,于是留下了“秋风秋雨愁煞人”七字传世的绝命诗。秋瑾就义后不久,李钟岳离任到杭州赋闲之际,每天反复念叨着“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两句话,对秋瑾之死深自内疚,认为自己无能让秋瑾活下来,别人虽可原谅他,自己却无法抗拒良心的责备,常以泪洗面。痛苦悲愤之余,他逐渐产生了以身殉道的念头,经常独自一人将密藏的秋瑾遗墨“秋风秋雨愁煞人”七字“注视默诵”,并为之泣下。在良心的自责下他自杀身亡,离秋瑾遇害不到一百天。身后萧条,几不能棺殓。

同为专制集权政体里的一颗螺丝钉——山阴县令李钟岳因秋瑾被杀,良心受到谴责,尽然以身殉道,让我们看到了在暗无天日的年代,也有人性的光点,让我们感受到凶残世界里人性的善良和美丽。

学者傅国涌认为:在1907年那样暗无天日的年头,包括《申报》在内的上海各大报纸都曾为秋瑾生命的丧失而感叹,而悲恸,所以他们一而再地为她的冤死而呼喊,一而再地提起杀人者、出卖者和赞成、默许杀人者。无论是曾和秋瑾同在日本留学,当时为绍兴府中学堂监督的袁翼,绍兴士绅胡道南,巡抚幕僚姜梅簃、章介眉,还是带兵到绍兴的标统李益智,甚至久负盛名的汤寿潜都遭到了舆论的谴责。至于杀人的主谋绍兴知府贵福、浙江巡抚张曾扬就更不必说了。《中外日报》、《时报》、《文汇报》等昌言无忌,大声疾呼,指斥贵福等的罪恶,不留余地。对秋瑾没有确供就被杀害,舆论更是一致谴责,普遍称为“秋案冤狱”。

由是观之,即使在穷凶极恶的清王朝末年,也有同情正义的官员,也有社会舆论的评判,也有媒体的自由评述,也有知识分子喊出的不同声音。

所以,我的结论是,如果是人,并且还稍微有点人性,很难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冷酷无情,很难做到强求臣民“不必仁慈、不必怜悯、不必有眼泪”。

段祺瑞作不到,慈禧太后作不到,真正的政治家们更做不到。

什么是真正的政治家?

真正的政治家就是情感丰富的伟人。他爱憎分明,强烈的爱心支配着他全部的政治生涯:对人民无限和无私的爱、对人类苦难的悲悯和同情,对邪恶与暴力的痛恨,对正义执着而顽强的追寻,是所有伟大政治家的共性。

丘吉尔在给人类带来巨大灾难的二战期间,面对着战火纷飞给人类带来的巨大灾难,常常以泪洗面。在那篇著名演讲辞——《鲜血、汗水、泪水与辛劳》中,丘吉尔为英国人民即将付出的生命代价而悲恸,“我所能奉献的,只有热血辛劳汗水与眼泪”。演讲结束后他泣不成声。得知伦敦百姓为给他们所喂养的宠物鸟购买鸟食而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时,他流下自责的泪水;空袭期间巡视遭受空袭后的伦敦贫民区时,满目疮痍的景象使他动容流泪;诺曼底登陆开始前几小时,当他得知将有两万名士兵再也不能回到英国本土时,他泪如泉涌。

伟人的情感是基于对人类苦难的普遍同情,因此,这种情感往往会超越国界,超越时间,超越空间。丘吉尔听到被侵略者占领的法国人民生活水深火热之中,眼泪夺眶而出;美国老布什总统在二十年前看到发生在中国的那个风高月黑夜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9.11”事件发生后,小布什总统眼含泪水发表告美利坚合众国人民的电视讲话;韩国前总统全斗焕在电视上为自己的行为向全国人民道歉,他流下了伤心的眼泪;铁娘子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1986年5月出访耶路撒冷,在前往英军公墓致敬时,她哭了,为这些在海外作战捐躯的忠魂落下了眼泪,尽管埋在此地的白骨,都是远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牺牲的英国将士;家宝总理在汶川地震灾区一线组织救灾时,他泪流满面…..

人性之恶,止于国界,止于时间,止于空间。

人性之善,超越国界,超越时间,超越空间。

今日无话,作《我的人性善恶观》以纪之。

2009.6.4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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