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勇:狡黠·权谋·民族心灵自戕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345 次 更新时间:2009-03-30 1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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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勇 (进入专栏)  

陈行之先生一谈和再谈“狡黠是一种智慧”(天益网)的两篇文章所揭示的其实是当下乡村——国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狡黠既是生存手段又是精神支撑”。读着读着我却漫涌一股浓浓的苦涩感。是的,“正是因为有一个强大的存在,所有弱小都得重新制定生存法则,否则你将‘不在’;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狡黠才成为一种必不可少的智慧。”(农民)“只是一些在极为苛刻的社会条件下用苛刻的非常手段讨生存在的人”,从这个角度,他肯定了农民的狡黠:“你能要求在这种境况下讨生存的人品质高洁、道德伟岸、信念正义么?”

狡黠化生存是我们国民(包括干部)普遍的一种生活景象。

其实,在“强大的存在”即权势(官方是最大的权势)里,由于他们自己就是靠狡黠而取得一席之地一席发言权的,甚至握有别人的生杀大权,狡黠也就不能被否弃,而有着伸展的空间,他们也就无法堵死作为个体的农民(国民)的狡黠。这样的空间虽然小,但足够使人耗尽毕生的精力。处在权势中的一员自己也面临“向上司交差”即运用狡黠使自己利益最大化的选择,这等于给底层人无势者留下或培养了“狡黠”的生长点,“狡黠导致成功、导致体面、导致更大利益”的样板。对农民——国民(包括干部)来说,对一个现代国家来说,幸还是不幸?

凡是存在就是合理的;君不见,岂止农民,在整个社会层面,包括各个层次的民各个层次的官员,好像都在玩“猫抓鼠”“鼠戏猫”的把戏,狡黠正大行其道,大家纵然累得不堪忍受,也好像乐此不疲,狡黠也就花样百出层出不穷。这里有不情愿的,由不情愿转为情愿的,在情愿中得到好处尝到乐趣而成为一种生活方式的,有由低层次狡黠转为高层次狡黠——权谋的,难怪青年毛泽东怀有“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壮志豪情,果然给他走出了一条外表“革命”内里狡黠(要当皇帝)的金光大道,中国有足够的供狡黠驰骋的土壤。

仔细想想,从《三国演义》《水浒传》大概可以认定,这种狡黠性生存在中国已有几千年历史了,它们为国人狡黠性格的塑造注入了基因性的东西,所以现在在分析世界态势,往往以“三国斗法”类比于中、美、俄的较量,我们很有用狡黠之法即用权谋领头走出一条世界金光大道的雄心。其实不然,中国自古崇尚文化但文盲极多(所以有字纸金贵的传统说法),加上地域广大山重水阻,狡黠长期在极少有权势欲的官家小圈子里盛行,而更多的草民在直接与大自然交往中休养生息,他们接受狡黠渗透过程十分漫长,何况,长期的乡民自治(以姓氏、家族为基础的社群聚落),只有大自然条件的苛刻而少有社会条件的苛刻,因而这样时段狡黠难以在乡间立足,纯朴、善良、智慧是乡间的主导面(也伴随着封闭落后)。《桃花源记》确有其事,大概是当年被官场狡黠之术弄得心灰意懒的读书人的一个惊喜发现,决不是后来受阶级斗争思想武装的知识分子所斥责的“农民乌托邦”。那时,不务正业、小偷小摸——《水浒传》里的“泼皮”之类乃被视为狡黠之徒,这里狡黠意即狡猾和诡诈,显然是贬意的。

我举一个刚刚得来的例子。最近我无意中接触了赣南某县一位八旬老翁老刘(粮食局退休职工)写的回忆母亲的小册子《母亲的足迹》,此书不是正规出版物,是作者在母亲去世20年由于恋母太深(母亲守寡把他带大),逐笔写下的一些与母亲有关的文字,近于“口诉历史”。他不是为张扬和见证什么“积极而有意义的主题”,而是“略知她老人家的路,走得艰难和持之不易,仅此而已。”不料“这次是专寻她的足迹,却想到了许多让我痛心和动情的地方,想不掉泪也难。”在我不但知道了这么一位智慧而坚强的乡间女人,此书无意中还敞现了一个与意识形态宣传的“苏维埃赣南”(革命赣南)不同的本真的赣南——这样的赣南早已不复存在了(恰恰已被大面积“狡黠”所取代),我不禁感慨唏吁。

那时还是20世纪初年。老刘的父亲是独子,由于家境不好,27岁过继到一个叫香山的地方,因为老刘的祖父是董坑人,所以刘家后来又回到董坑(当地有一子顶两房的理念,董坑是无法拒绝的)。“当时董坑什么都没有,好在我在窑岗的一个姑奶给我家保留了一个契约箱子,父母便根据这些契约,寻找我家曾经失散的财产。找回了几丘田,几块荒山。上人曾有两间破房也典当给一个距十多里路的叫苦笋的人,父母把它赎了回来,作为居住的场所。”可见当时赣南乡村讲传统(根苗)讲信用,决不因家贫势弱受歧视,因隔代而受漠视。刘家据理力争,也说不上狡黠。

1928年2月农民(苏维埃)暴动失败,老刘的祖父是红军连长,四处躲藏后被叛徒出卖入狱,他的父亲没主见,母亲就背着刚出世的他去另一个县探监。此时赣南农村动荡,政治化加速,人心急剧变异,狡黠开始大行其道,老刘祖父死后,当地歹人就想法在写好的卖店契约上叫父亲签字,但“我母亲比我父亲更有主见”,她找到当地“比较通道理”的小学校长说理,结果保住了房子,父亲也放了回来,“后来这间店还是被国民党政府充了公。”这里显示了较丰富的社会细节,既有趁火打劫的狡黠者,也有乡间良知的体现者,至少还有弱势女人说理的地方。一路下来,老刘的母亲凭的是勇气和智慧——人品质高洁、道德伟岸、信念正义,这些都跟狡黠无关。

所以,我们的农民——国民普遍性的“狡黠”不是历来如此。

按照“价值的实现必须依仗于强力的认可和支持”、“强势是价值的唯一裁判者,在这个裁判者面前,生存技能比生存信念本身更为重要”的原理,当今社会我们很容易会把强力和强势理解为政府、领导、政治和主流政治意识形态,可在我们传统的草根社会——尚未被政治践踏或污染的社会,这种强势不在政府,也不在当地头人,而是在一种看不见却可以充分感受的乡间道德良心,它属于一种软性即精神性的文化形态,在乡民看来就是“天理和人情”,村里无分尊卑都要遵守。显然,它不同于后来意识形态化、物质化、具体化的强势。带头遵守它的是乡村中间(中农、富农和中小地主及乡村知识分子)阶层。上面说的那个小学校长身上就体现了这样的文化和精神强势,由他肯定了老刘母亲及老刘一家的价值,但在强势的国民党政府面前,这位小学校长又黯然失色了。

小学校长身上所体现的文化形态的强势当然也有个现代转型——向现代公民社会转型的过程,但这一过程被共产党与国民党意识形态的拉锯战中断了。对大陆而言,它被阶级斗争意识形态即乡村彻底的政治化所摧毁,姓氏家族的社会民间组织不复存在,那种农耕社会的亲情与亲和越来越稀薄地残存于人的心灵深处。几十年下来,随着政治化社会一体化,越来越被劣质充斥的狡黠大开“顺风船”,它甚至披上了“革命”的红色光芒,狡黠者不再讳忌原有的文化律令,因为他们看清了谁是真正的强势(党组织和政府)——这些都是看得见摸得着,利害可以立竿见影的存在,迎合和适应,费力无多却可以大得好处,屁股决定脑袋,于是生存技能上升到第一位,有奶便是娘,而狡黠由贬意转向了褒意,狡猾、聪明、灵动的人如鱼得水。

一个老是在生存技能上皓首穷经的人,一个由这样的人组成的团体,说对说错就凭一句话,也不必反思,头一阵在“前门”即大庭广众中对某人(包括外国人)大加挞伐,过一阵子就“后门”请进优礼相加,根本不用向民众出示可信的理由(是“某人”之过还是我们自己之过),倒使人看出这只是权谋的运用也,是“胡日鬼”也。于是狡黠向权谋升级,一般民众恨不得自己马上精通厚黑学,成为一个万人仰慕的权谋家(人生成功的楷模)。中国已经成为产生谋略大师的良田沃土。就是在搞市场经济的今天中国,光有搞实业的本事还不行,还得精通狡黠,成为狡黠大师,从事的正当事业才能软着落。

如此能建成一个真正有活力、良性互动的好社会?

农民——国民的普遍狡黠与生存环境的恶化息息相关。从人与大自然关系而言,人口多资源少是一个因素,但不是决定性因素。决定性因素是制度因素,也就是人为的因素,恶性政治化——体制君临一切,占有了社会的一切资源,使原本就少的大自然资源更为稀缺,更不要说社会性的文化政治资源了。于是狡黠化生存成了我们当今的一个普遍的现实,而且由一般性狡黠向权谋化发展,也就是由个人性或者是小团体性的的行为,构成一种集体行为,即集体性狡黠。很少有人怀着正义感去揭穿阴暗的狡黠,大多数人悉心培养与提升已经变成光明正大的狡黠,成为狡黠化生存的有机构成。

许多写农民智慧的当代文学作品,其实写的就是当代农民狡黠史。已故作家高晓声就是写农民狡黠的高手,他以含泪的微笑赞赏农民的狡黠。以他的《陈奂生上城》为例(当时还拍了“陈奂生”的电影),陈奂生身上浸透了1949年以来农民的狡黠,他在1970年末(改革开放初期)进城卖油绳,利用自己原生态的狡黠很快卖完了,但因喝了生水着了凉身子发热昏倒在城里候车室里,醒来才知自己被安排在舒软的席梦思上,原来是曾在他生产队蹲了两个月的县委书记吴楚路过此地认出了他,让他坐自己的吉普车,并对他做了安顿。接着他又有了住宾馆在沙发上蹦几蹦的的经历。他总算有点自豪的东西可以讲讲了,全大队的干部、社员,有谁坐过吴书记的车,仅花5元住了一夜高级房间,老婆保证服贴。“果然,从此以后,陈奂生的身份显著高了,不但村上的人要听他讲,连大队干部对他的态度也友好得多;而且,上街的时候,背后也常有人指点着他告诉别人说:‘他坐过吴书记的汽车。’……从此,陈奂生一直很神气,做起事来,更比以前有劲得多了。”农民陈奂生这次进城的遭遇印证了“价值的实现必须依仗于强力的认可和支持”,“强势是价值的唯一裁判者”。这就是被集体化了的农民陈奂生的价值观。

这跟我上面提到的那个青年乡妇处世所依仗的“强势”多么不同,其文化和精神内涵有多大的区别!陈奂生可比她狡黠多了,这不正是时代社会造成的么!在电影里,陈奂生为求吴书记办事,带了点土特产住在吴书记家里,等待中闲不住帮助种菜,在我看来,这是陈奂生内心的权谋之举,就是说,他的狡黠由低级向高级提升了,由此达到吴书记尽快给他解决问题的目的。这是一个必然的趋势。

“狡黠既是生存手段又是精神支撑”已经成了当代中国农民的生活现实,进步还是退步?

我忽地明白,自己写于2003年的长篇小说《恍惚远行》写的就是当代乡村各个层面的狡黠及其恶果。陈跃新原是个民兵,靠狡黠挤掉了竞争对手凌维森当上了民兵队长,土改操别人家又私藏金银,但他一辈子听乡里头头的话,做稳了村支书,他还有一手宰杀和烹调芒鼠的绝技,从而得到更高级领导的赞赏(肯定),由此他实现了自己的价值。改革开放年代,他完全知道如何胡弄上级,更能得到乡里的认可和支持,实现自己的最大利益(儿子较早地成了房产开发商,自己临近退休转到乡里做干部),对各种人持不同脸色,外表一直保持农民的狡黠相,电视台记者采访,他能流利说出一套让领导希望并喜欢的农民话。此时农民的狡黠被看作当代农民的智慧——新时期农民的风采——而被社会接受并推广了。对于陈跃新,他的狡黠完全权谋化了,充满了算计,他完全可以胜任乡领导甚至县领导角色(现实生活中确是如此)。这样的“价值”只能自欺欺人,毒害社会,大家学习他的决不是表以辞章的优秀品质,而是学习他如何把狡黠做得滴水不漏,讨领导欢心。

而60年代出生的乡民凌世烟,身上有父亲凌维森传导的正义感,但其精神的主导面已被权势腐蚀,不安心农活,天天往乡里跑,希望得到乡领导的发现和重视。就是精神病变,他去纠缠村支书陈跃新,逼使陈跃新下台,他接着去乡里纠缠,揪强奸姐姐的包工头,以实现自己做大英雄的价值,最后死于乡干部的捆打之下,其实他内心等待乡领导(强势)认可他是有价值的。他的“小狡黠”败于乡里的“大狡黠”。他的狡黠没派上用场,某种程度他为自己的狡黠所害,他无法像陈跃新一样由一般性的农民式狡黠向权谋方向提升。比较起来,他的狡黠更有本真农民的味儿。这也说明,当今即使农民用狡黠换来小小的好处(利益),也是损失惨重。最惨重和可怕的,莫过于人心的涣散、颓败向恶方向滑行了,这就是农民——民族心灵的自戕。

具有现实主义精神的作品都是以蕴藉的现实生活为支撑的。在现实生活中,情形比作品中所揭示的更普遍,更触目惊心。狡黠——权谋——心灵自戕俯拾皆是。

农民式的狡黠是双刃剑,它希望也可能得到某种好处(实惠),具有实用功能,但会污染人的良知,当社会普遍地麻木良知,或亵渎良知,这个社会能健康发展吗?

我是1968年10月下放农村的,此前我对农村没有真切的了解,依照宣读的文件和报刊文章相信农村热气腾腾欣欣向荣。融入农村生活后,从大家的聊谈中,我逐渐知道了更多“狡黠”的行状。县城郊区农家屋向着大路的墙上画着亩产十万(几十万)斤放卫星的大型宣传画,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下放后一次跟着当地人担柴到40里开外的圩场去卖,一个中年乡友指着一大片平展的稻田说,“大路进时候”这里把几块田里的萝卜漏夜连苗拔起堆到一块田里放卫星。何止是粮食,一切农作物都要放卫星,“拔苗助长”在全社会花样翻新。在队里劳动的日子里,我经常听人扯起:1960那几年搞劳动竞赛,漏夜举火把(搞通宵)耘田,一条坑十多亩稻田打个吆喝就过去了,这是“搞”(土话玩的意思)社会主义。这类集体性的“胡日鬼”跟农民的狡黠没有直接的关联,大家都知道“人哄地,地就哄人”的道理,但这些花样确是农村基层干部受上级怂恿叫出来和做出来的。队长一点不脸红地说:没办法呀,你不这样就要受抬(批评),坐冷板凳。这个队长是狡黠的,但狡黠的内容及方向与农民原生态的狡黠毫不相关了。

但也有不少与农民原生态的狡黠相关的。如1958年全民大炼钢铁,许多农民被派去山里烧木炭,还要按时挑到指定的地点,分配了任务,激励机制就是“插红旗”。 农民的狡黠就派上了用场,他们在竹篓下塞干燥的松毛,上面放木炭,这样人轻快又完成了任务受表扬(我的长篇小说里描述过这种情形)。砍了这么多树木烧土高炉,炼出的尽是废铁屎,那些挑炭弄虚作假的农民算值了。你可以想像当时他们窃喜的得意相。

下放期间,打农药是桩苦活累活,一般总是叫家里成份不好的人或没什么背景的人做,这些人倒听从使唤,默默去做,有时也会叫成份好的青年打药,他们就大讲价钱,说要打两倍的工分,队长当然答应,队长笑着说:你要多少工分?我给你,工分打不完哪。结果那人偷偷把几瓶农药倒在水沟里,自己躲在一个地方睡觉。晚上记工分时,那人振振有词说:打药减阳寿,还要加工分!此人的狡黠就体现为诡诈了。

当然农民的狡黠也有利于自己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的。比如夏收或秋收,把精谷掺到秕谷里当秕谷分掉,队长对上面说:减产呀,年成不好呀。这就要全队人搞攻守同盟,不过每每出“叛徒”,有人很快报告给大队头头。又比如食油(茶油,即木梓油),上面(一般是公社)规定每人(一年)不得超过4斤或6斤(不等),多余的一律卖“超购油”,队里就想办法,说“洗禾镰”(解放前单干,夏收秋收结束要像样地吃一顿)大家聚餐,于是热闹几天,炸米果(糕点),宰猪,用这样的方式把粮油分掉。

狡黠向着恶性发展。人民公社年代几乎年年交公购粮都有故意掺沙石的。我所在的生产队有石灰和泥面两种晒场,石灰晒场晒的稻谷沙子少,留作社员口粮,而泥面晒场沙子多晒的稻谷就用来交公购粮,当然还要跟公社收粮员搞好关系,检查才能过关。全队上下没谁说不对,农民还口出怨言:让城里人吃吃沙子也好(其实城市居民的大米是去了沙子的,当然是国家受损失)。这也可以看出农民对国家的感情在淡化。自然农民自己的心灵也受毒害。

70年代每年秋冬由于学大寨开路开荒造田,无暇垦复油茶山,导致油茶山荒芜,茶油产量锐减,上面就出台按茶山垦复面积补贴大米指标(平价)的政策,于是队里就谎报了许多面积,套取了国家的粮食(当时平价粮是一毛多,高价粮是六毛多)。这跟我们读书时(文革)去“串联”,在外地接待站虚报人名多拿一点补贴差不多。只不过类似这样带有集体商量的事,大家还有个限度,决不敢变本加厉。大家都这样搞,因而也就理直气壮。得逞了,大家偷着乐。大家嘴上念的唱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忠于人民”与己毫不相关。

80年代赣南出现了贩卖假银洋的一阵风,某县是“源头”或叫“贼窝”,原来这一拿手好戏早在30年代苏维埃红军时代就上演了,那时红军用假银洋到白区的赣州换真银洋。作案的狡黠心理和手法如出一辙。

到了90年代,狡黠向权谋化发展,成了一种政府行为,其主体是市县乡村各级干部。比如报数字,赣南某县一个管农业的副县长(我的一个朋友),比较起来他还是比较实在的,年报农民纯收入,他报的较低,还是有不小的水份,可是市里一个管农业的副书记一个电话“不要拖全区(市)后腿”,他还是把指标大大抬高了。他敢拿自己的政治前途开玩笑么?自然,在运作(翻来覆去改数字)中,他得指示(暗示)手下“一条线”层层做手脚,也就是说谎要说圆全,不要露出明显破绽。这不是集体性的权谋吗?还有,某县争取到改建公路的一个项目,钱款可观,很大一笔钱县里挪用,年底省里派人来验收,可急坏了县交通局,他们为能有效地阻止验收,不惜动用炸药堵塞路道,几百上千方石块堵住了去路。一边把验收人员招待得好好的,一边装出农民的诚恳相,说连日雨雪塌方,路道危险,我们把修好这条路提高到对老区人民负责的讲政治高度,你们完全可以相信哪。这样通过了验收。这样叫会办事。

再举前些年一个例子。某中央首长到赣南一个老区县视察,地方上层层布置做准备。路边的土房刷上白灰,过于破烂的赶紧拆除,还得计算在首长下车“方便”之地抢建铺瓷砖的厕所。选择很农民化的农家做“踩点”,把公家的彩电、沙发、电冰箱等现代家俱搬到那几户人家里。进村的水塘放着临时收集的各家各户的鸭子,为好辨别,各家的鸭子做记号,有的腿上系了红绳,有的背上(或头或尾)涂了红色或绿色,有的头或尾剪毛。有的临时把柑桔“嫁接”(也就是捆扎)到别的灌木上。鸡鸭成群欣欣向荣农村小康生活的效果就出来了。岂能用农民的狡黠来解释?这是一种包括在记者和农民在内的合谋与权谋。其实有农村生活经验的人很容易看出破绽,比如在水塘里的鸭子来自各家各户,是不会扎大堆的。当然这里面也有农民式的狡黠。中央首长走后,乡里要搬回那些家用电器,那几户农民就不肯了,说你们干部是这样向领导介绍的,进了屋子就是是我的,不然我去告状!一句“告状”就吓倒了乡官和县官,他们马上联想到自己的政治前途,只有作罢。此时此刻这几个农民成了乡干部的强力者。其实他们是在应付在演戏,并不是存心要送什么电器给农民,而这个农民凭着朴素的狡黠(低级的权谋)就羸了一把。参与“演戏”的各方人士都各得其所,似乎都让“强力”肯定了自己的价值。对于干部而言是政治价值,有此其它如经济等价值也会随之实现(这是讲政治的奥秘);对相关的个别农民而言,知道干部们的“软肋”,白得白不得,在他所付的代价,就是听从领导吩咐,说几句出自农民之口朴素的“颂辞”和“要求”(决不会给当地领导出难题找难堪)。附近旁观者知道也无关大局。

农村农民农业工作到了这个地步,是好是差谁也说不明白。不过,我倒在想人心的进与退——民族心灵的自戕问题。那些报刊电视上的高头宏论漂亮言辞犹如美丽的鲜花绿叶,它们到底嫁接或植根于何处——农民的心灵、干部的心灵还是社会的心灵上?后者心灵上开出的“毒花”或者说“残花”,能与前者相般配、相重合或相媲美吗?

至于近年城建拆迁中居民为得到多一些补尝,漏夜用水泥砖搭建(陈行之先生已说过),临时铺大理石地板,如此等等,真是用尽心思。在强权强势面前,草民只有这样了。这样环境中人心不受到荼毒才怪呢。

大学不在于盖多少高楼大厦,而在于出真正的大师;昌明盛世社会进步不在于有多少摩天大楼高速公路、如何花红酒绿轻歌曼舞,而在于人心的昌明人心的进步,它体现为一种健康、诚信、善良、博爱、进取、向上、表里如一的社会风貌。面对凭着高级狡黠青云直上的官员,面对凭着低级狡黠获得比别人多一杯羹而沾沾自喜的国人,面对泡在无数高级低级狡黠故事中动心和不动心的民众,心胸日趋狭隘目光短浅只考虑自己(一家子和小团体)不顾别人的风气盛行,各式各样的潜规则让明规则形同虚设——由种种社会世相导致的狡黠与权谋相辅相成——民族心灵的自戕,我心头不由苦涩绵绵。

2009/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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