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不仅是一流的武侠小说,也是一流的爱情小说。金庸写爱情之深,之广,之奇,均可与世间任何言情大师一决轩轾。本人撮取金庸小说中若干与情有关之语,谬加评析,期与广大金迷同赏也。”这是拙著《47楼207》里《金庸情语赏析》的开场白,可惜那时只写了六则,如今在下情渴如狂,奋勇扩写了八倍,拿稳了菜篮子吧,您哪!
什么叫真好
我穿这样的衣服,谁都会对我讨好,那有什么稀罕?我做小叫化的时候你对我好,那才是真好。——《射雕英雄传》第8回
这是黄蓉对郭靖的肺腑之言。
黄蓉是金庸笔下最“完美”的女性形象之一。她聪明美丽,武功高强,父亲黄药师是一代武学宗匠。黄蓉既博学又机巧,心细如丝,爱慕她的男子不知会有多少。然而什么样的男子才能配得上她,什么样的男人才能打动她的芳心呢?是郭靖。
黄蓉与郭靖初识时,郭靖一没有高强武功,二没有英俊外表,三没有文采风流,四没有百万家财。他有的,是一腔侠肝义胆,一身豪迈气概,一颗淳朴真心。当他初见黄蓉时,黄蓉离家出走,打扮成一个少年乞丐。郭靖慷慨相助,二人话缘投机,情若知己。豪情之下,郭靖将自己的汗血宝马相赠。险恶江湖,真心难觅,黄蓉知道自己遇到一个天大的好人,一个像蒙古草原般心胸广阔,可以让自己的智慧之马任意驰骋的最可依托、最可信赖之人。这个人,在她做小叫化之时都能待她那般友爱,今生今世,还有什么不能一并交与呢?
贫贱,往往是情感的试金石。俗话说: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人知。趋炎附势,嫌贫爱富,乃是世之常情。所以,华丽的衣衫,阔绰的气度,引来的未必是真朋友。而当你受苦受难、沦落底层的时候,有一双温暖的手向你伸来,请握住它。
事实证明,黄蓉没有错。
爱情的深度
你再体惜我,我可要受不了啦。要是你遇上了危难,难道我独个儿能活着么?
——《射雕英雄传》第8回
黄蓉与郭靖,两情相悦,心灵互通。郭靖不让黄蓉去一同冒险,黄蓉便低声说了这番话。
真正的爱情,情到极深之处,便是两个人成为一个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怜我爱,惺惺相惜,俱出于一种绝无功利目的之本心。爱是一种奉献,是把个体毫无保留地投入到由两个人组成的大“我”之中。一个人的危难,便也是两个人的危难,是整个爱情的危难。所以,真心相爱的人,不能忍受一人独活于世。《雪山飞狐》中的胡一刀夫人,便在丈夫丧生后自刎而死。《白马啸西风》中的上官虹,也在丈夫白马李三被杀后与敌人同归于尽。这并不是封建伦理中的所谓“殉节”,而是可歌可泣的“殉情”。
黄蓉的这句话,表明了她与郭靖之间爱情的深度。此后的一生,她果然与郭靖艰危与共,甘苦并尝,直到最后在义守襄阳时双双殉国。
也许古人今人的爱情观有所不同。今天我们并不提倡相爱的人一定要同生同死,但是对于具有这种精神的爱侣,我们理当表示由衷的敬意。茫茫人海,芸芸众生,当我们遇上危难之际,可曾有人、可能有人,说出黄蓉这般的话么?
怪不得辛弃疾深沉地唱道:“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英雄泪!”
恶人的爱情
你不懊悔,我也不懊悔。——《射雕英雄传》第10回
这是“黑风双煞”夫妇中丈夫陈玄风对妻子梅超风说的一句普普通通却含义很丰富的话。
《射雕英雄传》中不仅有郭靖与黄蓉那种“正格”的爱情,单说梅超风的一生,也足以令人出神叹息。
梅超风与陈玄风同在桃花岛主黄药师门下学武。二人因相爱而偷偷结了夫妻。由于黄药师性情古怪而喜怒无常,二人害怕责罚而离岛逃走,从此开始了苦难的爱的旅途。
他们盗了半部“九阴真经”,久练不成,再返桃花岛,发现自己连师父一成的本事也没学到。梅超风说:“你懊悔了吗?若是跟着师父,总有一天能学到他的本事。”陈玄风便说:“你不懊悔,我也不懊悔。”
“黑风双煞”夫妇在江湖上滥杀了一些无辜,做了一些坏事。但是在爱情这个问题上,他们的精神还是十分可敬的。为了保全爱情,他们宁可丧失学到最高武功的最好条件,顽强地自修自练。虽然误入歧途,但他们无怨无悔,还是练出了威震江湖的“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他们口头上互称“贼汉子”、“贼婆娘”,内心里却非常互相敬爱。陈玄风始终不让梅超风看那部“九阴真经”,为的是怕她练坏身体。
陈玄风被杀之后,梅超风本欲自杀相随,但为了复仇而顽强地生存下来。她把刺在丈夫胸口的经文剥下来硝制好,日夜贴身带着,这样就如同日夜与心爱的丈夫在一起。她眼睛已经瞎了,性情也越来越阴冷,世人都把她看做恶人、坏人。但她刚强地活着,骄傲地活着。因为她心中永远记着那个春天的晚上,桃花正开得红艳艳的,在桃树底下,那个粗眉大眼的二师兄,忽然紧紧抱住了她……她从不懊悔。
恶人的爱情,也许比善人的爱情更加凄婉动人。
知道与说
用不着说。我不能没有她,蓉儿也不能没有我。我们两个心里都知道的。——《射雕英雄传》第11回
郭靖大概属于最不善言辞之辈。
可不善言辞之人,他所说的言辞,却往往直达事物的本质,一语破的,佛家所谓“见性明心”是也。
原因在于,郭靖这种“不善言辞”之人,不是用言辞在说,而是用心在说。言为心之声,言辞本是用来表达心意的,可是我们这些太善言辞的人,也许正是迷入歧途,在言辞的花园曲径中离本心越来越远了。
所以,善言辞者未必能获得爱情,甚至未必懂得爱情。有多少花言巧语、甜言蜜语,都在冷面红颜之前败下阵来。而郭靖,却对黄蓉这个智商远远超过他的姑娘充满着这样的自信。师父问他与黄蓉之间是否说过“非卿不娶,非君不嫁”一类的话,郭靖却说:“用不着说。”
“用不着说”!这是何等的境界。
伟大的爱情,就应当是超越语言的。海德格尔说什么“语言是世界的家屋”,被一些无知青年奉若金科玉律。看来海德格尔既不懂得语言,更不懂得世界。用语言建构的世界永远是符号的世界,在符号的世界里“沉醉不知归路”的人,是体会不到爱情的真味的。
真正懂得爱的人,不必有什么山盟海誓,不必念上几千遍那句“三字经”。心灵如果不能相通,那么每说一个“爱”字,不都是增加一分虚伪和欺骗的罪孽么?
郭靖知道“用不着说”,而且知道“我们两个心里都知道”。他怎么会知道黄蓉的“心里”呢?黄蓉对他说过么?
“知道”本来便不依赖于“说”。“说”得太多了,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老顽童的爱情观
天下什么事都干得,头上天天给人淋几罐臭尿也不打紧,就是媳妇儿要不得。——《射雕英雄传》第19回
这是老顽童周伯通的“爱情观”。
老顽童生性豁达开朗,一生顽皮胡闹,只在一件事上大感头疼,那便是因年轻时曾有过一次风流情史,使他大大地吃了一回苦头,造成了终生的心理“挫折”感。从那以后,他便将男女情事视若蛇蝎一般可怕,不但自己从此绝念,而且还劝他的结义兄弟郭靖千万不可娶媳妇儿,要郭靖趁着尚未拜堂成亲,“赶快溜之大吉”。
老顽童周伯通的言语滑稽古怪,经常不伦不类,但却并不是简单无用的荒唐之言。他外表天真烂漫得像小孩子一样,其实心中对世事人情还是明澈深知的。他对爱情的回避与否定,实际是一种忏悔和赎罪,是一种“名士”式的特殊表达方式。在他心中,并非真的泯灭了爱的感情。只是他能够“移情”,把悔恨的痛苦转化成其他方面的进取,从而获得了解脱。所以,他虽然不是真的道士,却比全真七子更洒脱淡泊。无贪欲,无机心,使他反而练成了精妙绝伦的旷世神功——七十二路空明拳和左右互搏之术,成为王重阳之后第二个凌驾于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之上的天下第一高手。然而,他又没有心思去夺那个天下第一的称号。
也许,这真的是得益于他远离女子的“爱情观”吧。不过,实事求是地说,周伯通的那场风流孽债是不能称为严格意义上的“爱情”的,所以他逃离了当年的“情人”后,并未受到巨大无边的情感折磨。倘若他当真在爱情的碱水里泡过的话,恐怕也就练不成那么绝顶的神功了。
有爱情,有媳妇儿,当真就不能练出登峰造极的功夫吗?
倘若真的是二者只能占一头,那么选择哪一头呢?
不怕情敌
她一来年幼,二来生性豁达,三来深信郭靖决无异志,是以胸中竟无忌妒之心,反觉有人喜爱郭靖,甚是乐意。——《射雕英雄传》第24回
这写的是黄蓉发觉程瑶迦偷偷爱上郭靖之后,所萌生的心理活动。
自己心爱的人,也被别的同性爱上了,怎么办?这是爱情中一个常见问题。
倘若自己心爱之人,只有自己一个人爱他,别人都不爱,那倒是保险得很,不用担心有竞争者来把他抢走。不过,别人都不爱的人,恐怕是有些问题的。如果是别人都没有发现他的宝贵可爱之处,只有你一个人慧眼识英雄,那还罢了;但你如果没有这个把握,则还是反省一下的好,人人所弃的,为什么偏偏是你之所取呢?
倘若自己心爱之人,也是人人所爱之人,那恐怕也有问题。一是竞争者太多,自己得手并占有下去的风险系数较大:二是人人所爱之人,其可爱之处大可怀疑。真正可爱的宝贵优点,不会是被大多数凡夫俗子普遍认识到的。人人都爱的人,很可能极快地就变成人人不爱。
真正可爱之人,必是有人爱他,有人不爱他。爱他的人中,出发点和侧重面也各不相同。这样的人才有爱的价值。有人爱自己的心上人,这证明了自己的眼光,“吾道不孤”,当然应该高兴。高兴的同时要想到竞争,要相信自己能够获得心爱之人的爱,这样便战胜了妒忌。
黄蓉正是这般的心态,她坚信她的靖哥哥是任何聪明美貌的姑娘也夺不去的,所以,任她们来爱吧,“我乐意”!
黄蓉与郭靖的爱情,是爱情的正格。
近人情更怯
她千里迢迢的来寻郭靖,这时却又盼郭靖不在家中。——《射雕英雄传》第24回
这说的是宝应县大富之家的千金小姐程瑶迦。当日她被郭靖所救,见郭靖年纪轻轻,不但本领过人,而且为人厚道。她一个大家闺秀,从来不出闺门,情窦初开之际,一见青年男子,竟然就此钟情,于是独身远行,来寻郭靖。
可是寻郭靖干什么?她却一无打算。她对郭靖其实并无了解,只是在一种模糊的意识驱使下去接近一个心中的影子。一旦产生那个影子的实体真的出现在眼前,她便会不知所措,面红耳赤的。所以,她又盼郭靖不在家中。她只是在这场自导自演的独角戏中寻得一种惊险的刺激,并无任何实际的欲求。
金庸把这样一个女子的微妙心理,刻画得真是分毫不爽!
不仅爱情如此,人生其他方面也多有此情此境。人在寻求一个目标时,不辞辛苦,孜孜不倦,但当目标临近时,却反而萌生出一种不愿目标实现的心理。也许相对于“寻求”,目标的意义已经不太重要了吧?这也就是“近乡情更怯”的道理。
初恋的学校
她先前对郭靖朝思暮想,自觉一往情深,殊不知只是少女怀春,心意无托,于是聊自遣怀,实非真正情爱,只是自己不知而已。——《射雕英雄传》第24回
程瑶迦只是《射雕英雄传》中一个极次要的陪衬人物。而金庸连这个次要人物的每一丝心理活动都处理得恰到好处,滴水不漏,真有“大海不捐细流”的风范。
少年男女,怀春之际,往往会一厢情愿地爱上某一个“偶像”,而且一往情深。但年深月久之后,才会发现,那并不是自己的真正所爱,而不过是自己一腔爱意的寄存处而已。
所以有人说,初恋大多数是不成功的。但不成功的初恋对人是很有益处的。不成功的初恋是一所最好的爱情学校。它既能使人保持爱情观念的纯洁、高尚,又能使人在现实生活中寻觅到真正属于自己、又适合于自己的那一份爱。
当然,如果事先知道了这一点,而有意去尝试、去制造“不成功的初恋”,那恐怕是无益而有害了。所以,有些话只能讲给过来人听,有些话确实要声明“儿童不宜”的。
程瑶迦小姐是个胸怀爽朗之人,很快渡过了这不成功的初恋关。她见到太湖庄主陆冠英后,但觉他风流俊雅,处处胜于郭靖,又想起郭靖与黄蓉的亲密神态,于是不知不觉之间,一颗芳心早已转到陆冠英身上了。再接下去,就遇到反封建大师黄老邪,被黄老邪看出她与陆冠英你有情我有意,于是当场主持二人成婚。而这过程中间,郭靖一直在隔壁秘洞中疗伤。倘若程小姐得知,不知做何感想。
一个人最终会爱上什么样的人,实在是风云莫测。
爱情不等于嫁娶
只要你心中永远待我好,你就是娶了她,我也不在乎。——《射雕英雄传》第25回
黄蓉是天下少有的真正懂得爱情意义的好姑娘。
当她得知郭靖——自己终身相许的心上人,竟然已经有了未婚妻,而且是蒙古大汗成吉思汗的女儿,是成吉思汗亲口定的亲,她的泪水涌入眼眶——再豁达的人也要伤心啊,可怜的姑娘。
然而人生就是处处充满了不如意。
对人生的不如意,从小失去母亲的黄蓉是很有体会的。尽管她是黄药师的女儿,也知道自己不能事事如意,她能够区分理想与现实。
所以,她也能够区分爱情与婚姻。
懂得爱情,首先就意味着不要把爱情与其他东西混为一谈,与友谊、与婚姻、与性……当然,这些都是密切相关的,能够将它们统一起来,十全十美,最好不过。但是如果不能统一,也算不得什么缺陷,不必强求,因为它们本就是不同的事物。
真正的爱情,应是不带任何功利目的之物。爱情是自然产生,自然存在的。爱情不是婚姻的前奏,不是为了婚姻。不是真正的爱情,结了婚也是同床异梦,结果只是证明过日子是过日子,爱情还是爱情。
结婚是容易的。但要一个人心中永远待你好,不论他独身一辈子还是离婚十八次,那就不容易了。
黄蓉小小年纪,也没什么“学历”,就明白了这番道理,真是个好姑娘。
郭靖后来娶的,还是黄蓉。
纯洁的爱
他要娶别人,那我也嫁别人。他心中只有我一个,那我心中只有他一个。——《射雕英雄传》第26回
郭靖不肯背弃诺言,答应与蒙古公主华筝结亲,但对黄蓉表示:“就算把我身子烧成了飞灰,我心中仍是只有你。”黄蓉深深理解这“情”与“义”的矛盾,她勇敢地承担起这痛苦的现实,做了与郭靖对等的抉择。
也有一些人,因为不能与心爱之人结合,便独守终身,表示对爱情的忠贞不渝。这样的人当然是可敬的。
不过,与黄蓉相比,他们没有将爱情与婚姻区分开来。婚姻是一种现实生活问题,是经济问题、法律问题乃至政治问题,总之不是心灵问题。而爱情是一只自由的鸟儿,是任何东西限制不了、控制不住的,它不一定要依赖婚姻的地基才能树立。所以,黄蓉决定要“嫁”别人的时候,又说心中仍然只有郭靖一个。这样的姑娘是爱神家族的佼佼者。倘若一味争夺“婚姻权”,争名分,要“说法儿”,那岂不是背离了爱的真正内涵?
金庸所描写的郭靖、黄蓉生活的时代,正是理学兴起的南宋。在那个时代不但有黄老邪这样充满魏晋名士风度的反封建大师,更有黄蓉这样“夫妇自夫妇,情爱自情爱”的女性,实在难得。黄蓉的思想即便到了21世纪,也仍然是领先的、进步的。
赞美这样的爱情观,并不是提倡人们都去在婚姻之外寻找爱情。而是在我们这个充满了“不纯洁婚姻”的时代,让我们想想,如何保持爱情的纯洁和纯洁的爱情。
生死相依
活,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射雕英雄传》第29回
郭靖背着黄蓉去找一灯大师疗伤,山路上听到一个樵夫在唱“山坡羊”曲子,每一段的末句分别是“疾,也是天地差!迟,也是天地差!”“功,也不久长!名,也不久长!”“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贫,气不改!达,志不改!”“赢,都变作土!输,都变作土!”总的意思是世事沧桑,却万变不离其宗,有一种看透的味道。黄蓉便借来改唱为“活,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在顽皮欢快间表达出对郭靖生死不渝的爱恋之情。
恋爱中的人常常会想到生死问题、时间问题等。爱情与“终极关怀”有着密切的联系。想到人终有一死,对人的爱情观能够产生很大的影响,或者及时行乐,或者看破红尘。此时的黄蓉身受极重内伤,却由生死问题的思考,加强了对爱情的信念。
“你背着我!”在轻松顽笑的口吻中形象地勾画出二人相依相恋的亲密情感。只要“你背着我”,永远这样下去,生与死还有什么分别,还有什么担忧?只要“你背着我”,生,是幸福的生;死,也是快活的死。只要“你背着我”,生命便战胜了永恒,走向天涯,走向无限。最后,生死已经变得无所谓,死神也在这“你背着我”的欢歌中发抖。
终于,这无比自信的爱情进行曲战胜了死神。黄蓉的伤治好了。她与郭靖在爱情的山路上又行进到一个更高的层次。
武功无足轻重
我宁可一点武功也没有,只要你平平安安。——《射雕英雄传》第31回
郭靖憨头憨脑,笨嘴笨舌,一点也不像个爱情至上主义者。可是听了这句话,便会明白,在他心中分量最重的,不是什么“降龙十八掌”,而是他的蓉儿。
人要武功干什么?是为了保卫自己和自己的爱人、亲人平安。如果不以这个“平安”为目的,那任何武功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郭靖之所以无愧于一代大侠,并不是只凭武功卓绝,而是他懂得武功的意义。在武功与爱情之间,他明白武功可以不要,爱情却至关重要。把这份对爱人的关怀推衍出去,自然就形成了他“爱国爱民”的侠义观。郭靖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也就是说,让人民百姓平平安安,才是武侠的本分。
与郭靖形成对照的是,一些武林高手为了习练高强武功,放弃爱情,放弃家庭,放弃社会责任,直到放弃道德,放弃人性,如东方不败、岳不群、欧阳锋等。这些人可以叫做武林高手,却称不上一个“侠”字。
真正的侠,可以放弃武功,但不能放弃爱,对情人之爱,对亲人之爱,对人民之爱。
战胜日后
咱们此刻在一起多些稀奇古怪的经历,日后分开了,便多有点事情回想,岂不是好?——《射雕英雄传》第32回
爱情,经常不是一帆风顺的。
有时,甚至面临着生离死别。
郭靖既已答允与华筝日后成婚,那就意味着与黄蓉终有一别。
所以,黄蓉想到这些,便竭力与郭靖一起涉江湖,履风险,反正也不能太太平平厮守一辈子。黄蓉已经想到了“日后”。
郭靖也意识到,莫瞧黄蓉整日价似乎无忧无虑、嘻嘻哈哈的,其实心中却不快活。
也许《飞狐外传》中的一句偈语说得对:一切恩爱会,无常难持久。
于是,相爱的人便面临着一个问题:如何战胜这个“难持久”?
黄蓉的选择是:提高爱情的质量。“多一些稀奇古怪的经历”,爱情的浓度便加深些,爱情的色彩便斑斓些。
既然梦总是要醒的,何不把梦做得更美更奇更险?
既然人总是要死的,何不把生命创造得更光彩更飞扬?
这里面蕴含着深深的哲理。
然而另一面,也让人体会到人生无常给人带来的伤痛惨酷。想到此刻的种种“稀奇古怪”,转眼都将成为回忆,能不令人黯然神伤?
不过,“此刻”有时的确能够战胜那“日后”。“稀奇古怪的经历”越多,爱情的牢固系数就越大,日后也就不那么容易分开了。
曾经面临分开,经过英勇不屈的奋斗,最终没有分开的爱情,是最幸福的爱情。
郭靖、黄蓉,便是这样。
爱情无敌
就是普天下的人要一齐跟你为难,我也始终护着你。——《射雕英雄传》第33回
郭靖没读过多少书,粗朴憨直,一副不解风情的样子。
但这样的人一旦“爱”上了,就会义无反顾,之死靡它。
当爱情遭受到巨大的压力,所有的人都来与你心爱之人为难,逼着你离开自己的爱侣,甚至要你亲手去伤害他,你怎么办?
许多人都退让了。分手,离婚,“划清界限”,一刀两断,毁掉一颗心,满足千万人。
这些人可以理解,生存第一嘛,对凡人不能有太高的要求。
郭靖不是这样。
所以郭靖是英雄,是我们敬仰的大侠。
是什么力量,使一个人敢于向普天下的力量挑战?站在一个人身边,面对千夫所指,这是何等的担当,何等的豪勇!
是爱情。爱情使人无畏,爱情使人无敌,爱情使人无我。
郭靖就是一个达到了“无我”境界的大侠。第二次华山论剑之后,他受西毒欧阳锋的影响,忽然自言自语:“我?我是谁?”黄蓉怕他着魔,忙把话岔开,让他“快别想自己,多想想人家的事罢”。
是的。郭靖从没想到过“自我”的问题,他想的永远是对方,是别人,是天下人。所以他才无私无惧,天下无敌。
草原公主
你去找她罢,找十年,找二十年,只要我活着,我总是在这草原上等你。——《射雕英雄传》第36回
黄蓉被欧阳锋擒去,郭靖寻她大半年不见。他虽答允与华筝成亲,但仍坚持要先去找到黄蓉。华筝被他的诚挚所感动,便讲了这句充满草原儿女气概的豪言。
华筝与郭靖青梅竹马。虽然郭靖待她只有兄妹之情,但她早已深深爱上了郭靖,更何况这门亲事是父王成吉思汗亲口定下,郭靖已经是万里草原人人尽知的“金刀驸马”。她把郭靖视为仅次于父王的天下英雄,一腔柔情尽数付与。而突然间横空冒出个黄蓉,虽还没夺走郭靖的人,却已经夺去了郭靖的心。作为一个高贵的公主,一个出色的草原姑娘,华筝没有利用自己的权势地位去强迫郭靖,她给予爱人以充分的心灵自由空间。爱情既已表达,爱情既已存在,何复他求?
黄蓉说过,郭靖和华筝是“大漠上的一对白雕”,而她自己“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一只燕儿罢啦”。不过,郭靖这只大雕,爱的偏偏是那燕儿。他与黄蓉,一个是骏马秋风塞北,一个是杏花春雨江南,大智若愚的淳朴与小巧精细的机敏,珠联璧合,天造地设。
而华筝,也不愧是大漠上空的一只白雕。她把伤痛埋在心底,只要她心爱的郭靖能够幸福,她自己甘愿牺牲十年、二十年……她不是不曾努力把郭靖留在自己身边,并因此累得郭靖之母自刎。但郭靖这只大雕终究是要飞去的。后来,华筝冒死给郭靖传递了蒙古大军将南袭襄阳的军情,自己西赴绝域以依长兄,终身不履故土。这里面有多少对郭靖的爱,有多少自伤自怜的情!
华筝,是坚强的,是可爱的。
独乐不乐
我若不能跟你在一起,一生一世也不会快活。——《神雕侠侣》第6回
什么是“快活”?
快活就是活得痛快,活得快乐。
离开了其他人,一个人能够单独“快乐”么?
孟子问齐宣王:“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齐宣王答道:“不若与人。”
连齐宣王这个大笨蛋都知道与别人在一起比自己一个人要快乐。
快乐,离不开他人。特别是,当你将一个人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要,那么,一旦失去了这个人,也就意味着失去了最大的人生价值,哪里还会有快乐呢?
所以,当小龙女让杨过逃往外面的世界,自己决心死在古墓中时,杨过坚决表示若不跟小龙女在一起,一生一世也不会快活。
外面的世界,繁华,精彩。但是,不能与心爱之人一同欣赏,一同享受,那不是越看越伤心么?
杨过是爱恋花花世界的。但他更爱待他情真意笃的小龙女。如果到了需要他抉择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所以,后来他想到小龙女已经不在人世时,毅然跃入了深谷,跃向了另一个世界。
为谁而死
天下就只你待我好,我怎么不肯为你死?——《神雕侠侣》第7回
有许多人,经过人生的磨炼,能够达到不怕死的境界。
但不怕死是一回事,为什么而死则是另外一回事。
古人有一句话,叫做“士为知己者死”。
为了知己者,都可以去死,那么,为了爱己者呢?
有时,知己者并不是爱己者,知己者用一番“知遇之恩”换取的正是那个“死”。如燕太子丹对于荆轲。
杨过是金庸最为推崇的“侠士”之一,从小到大,受尽了欺辱、误解、冷落、压迫。只有小龙女,这个社会生活之外的少女,给了他真诚的温暖和深深的情爱,也就是给了他最高的人生评价,不为这样的人死,还为什么而死呢?
严格地说,小龙女并不太“了解”杨过,所以他们的爱经历了许多波折。小龙女是从杨过的“爱己者”进而也成为“知己者”的,而杨过则是从小龙女的“知己者”发展到“爱己者”。既爱且知,他们就都能为对方而死。
能够有一个人值得为之而死,了不起。
作恶只为求真心
我们做女子的,一生最有福气之事,乃是有一个真心的郎君。——《神雕侠侣》第10回
这是李莫愁的爱情观、妇女观、人生观。
赤练仙子李莫愁,是江湖上恶名昭著的大魔头,说话从来姿态高傲,不作一句软语。但此刻面临被终生关闭在古墓中的危险关头,为了打动师妹小龙女的求生欲念,以便找出生路,不禁说出了这句肺腑之言。
李莫愁并非天生的恶魔,她一生的恶行都源于情场失意。她视自己为天下最不幸之人。她的刚强、高傲,其实正是她脆弱、可怜的另一面表现。她在心底是深深叹息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不幸的。她最需要的不是郎君,而是真心。有多少好色之徒对她稍露轻薄之意,就死在她的拂尘或毒针之下。她到处杀人作恶,目的就在于惩罚这个世界的没有真心。她多么需要一颗真心,多么需要一个有情郎啊。她对于师妹小龙女拥有杨过这么一位甘愿为之而死的有情郎艳羡不已。而她自己的芳心早已被那个叫陆展元的男人永远带走了。
世上有多少天夺其福的女子,她们被男人哄骗、诱拐、玩弄、抛弃、背叛、转卖,她们只会说一句“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而李莫愁则是她们一腔愤怒的化身,代表她们向男人世界凶猛地复仇。
当然,这复仇是必然要失败的。
厮守要欢喜
咱两个直到老了,头发都白了、牙齿跌落了,也仍是欢欢喜喜的厮守不离。——《神雕侠侣》第14回
对爱情最大的考验,是时间。
青梅竹马很宝贵,一见钟情很浪漫。但,就像歌里唱的:“爱如潮水”。潮水就有高潮有低潮,有潮涨有潮落。当高潮过去,爱会不会变质?相爱的一对人儿彼此熟悉到了如指掌的程度时,会不会互相厌倦?这便成为爱情旅途上一个最严肃的话题。
愿意与对方白头偕老,厮守终生,就意味着并不是只爱恋对方的青春美貌,而是爱对方完整的人生,爱对方“一切及其他”。这是蕴涵了极大责任感的爱。萨特说:选择就要承担。
然而白头偕老之人又未必相亲相爱。许多夫妻不等人到中年,便情消爱散,剩下的只是“过日子”,家庭变成一个“维持会”,双方无爱无恨,凑凑合合走向人生的黄昏,外人恭喜其白头偕老,祝贺其所谓银婚金婚,然而他们知道自己的生活有多乏味,有多虚伪。
所以,杨过对小龙女说的这句话,重点不在“厮守”,而在“欢欢喜喜”。
苦就对了
上口极甜,后来却苦了。这花叫做情花!——《神雕侠侣》第17回
世上有朵美丽的花,它的名字叫情花,似芙蓉而更香,如山茶而增艳,娇姿动人,秀色可餐。杨过从公孙绿萼手中接过情花的花瓣吃了几瓣,“入口香甜、芳甘似蜜,更微有醺醺然的酒气,正感心神俱畅,但嚼了几下,却有一股苦涩的味道,要待吐出,似觉不舍,要吞入肚内,又有点难以下咽”。
这不正是爱情的味道么?
爱情都是从甜开始的。微甜、腻甜,如糖似蜜,引人一嚼再嚼,步步向前。然而,味不独存,一种味道的存在必以其他味道的伴随为前提。并且,味极必反,甜度最大的糖精,含在嘴里,很快便会品出苦味。爱情的甜蜜,也很快会褪去糖衣,露出其中的苦涩。这个时候,到底是不是再继续爱下去呢?真是颇难取舍。
爱情以甜开始,结局是甜是苦不得而知,但中间过程是一定要经过苦的。没有经过苦,说明爱情发育得很不成熟。没有相思之苦、等待之苦、追求之苦、抗争之苦,那爱情的含金量是必然要大打折扣的。
所以,发觉苦时,不必惊慌,那恰恰说明你采到情花了。挺过去,便又是甜,更深一层的甜。
绝情之情
这谷叫做“绝情谷”,偏偏长着这许多情花。——《神雕侠侣》第17回
情花长在绝情谷,矛盾。
爱情本身,便是矛盾。
有情与无情,是一个对立统一体。从古人的“道是无晴却有晴”、“多情反被无情恼”以及今人的“多情剑客无情剑”等语句中,已可看出,有情往往是离不开无情的。
人为什么会无情?为什么会绝情?
人本是情感动物,有情是自然的。若不是那情遇到了巨大挫折,焉能无情、绝情?
正像绝情谷中开满情花一般,那些无情、绝情之人,心中大多蕴满着一段深深的情,而且就像情花,那情是经历了甜蜜和苦涩的。
绝情谷主公孙止便是从有情,到无情,到滥情,最后自绝于情。
杨过与小龙女的爱情之花,在绝情谷中遇到了空前绝后的终极考验,条条大路都指向绝情。但他们战胜了绝情,爱之花开得更加娇艳。
绝情,往往是爱情的临界点。
重伤成佛
情之为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涩,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小心万分,也不免为其所伤。——《神雕侠侣》第17回
情能伤人,而且“不免”。
这不仅仅是公孙止的一家之言,通篇《神雕侠侣》,有哪一对情侣不曾为情所伤?陆展元、何沅君、李莫愁、武三通、周伯通、刘贵妃、段智兴、郭芙、郭襄、武敦儒、武修文,直到延续到《倚天屠龙记》里的张君宝。《神雕侠侣》简直可以改名为《伤情世界》。
金庸的所有爱情故事,无不夹杂着伤痕。情,是一副专门伤人的天罗地网,入者必伤,只是伤有轻重、痕分深浅而已。要想不受情伤,除非不沾情边,无情,绝情,浑不知情。
但无情又自有无情的伤感,绝情又自有绝情的伤痛。于是,人人难逃一伤。
金庸小说的世界,便是伤心人的世界。
金庸的心灵世界,必有千千伤。
但金庸没有自伤自怜,他把千千伤化作大悲悯、大艺术,成为“侠之大者”。
受伤,是成功之母。
爱情无保险
情花的果实是吃不得的,有的酸,有的辣,有的更加臭气难闻,中人欲呕。——《神雕侠侣》第17回
爱情是美丽的。
可爱情的结果未必是美丽的,酸甜苦辣俱全。
所以,急于采摘爱情的果实,往往不妙。
一旦投入了爱情,就应该有勇气面对各样的结局。当然,向最好的方向努力,向最坏的方面打算。
假如结果并不如预想的那么甜蜜,这不怪爱情。
爱情是蓝天白云下灿然打开的一把花伞,它降落到何处,一要看风,二要看地势,三要看跳伞者的趣味和技术。不论它最终落到何处,当它在空中飘荡飞逸之时,都是美丽的。
也许,赏花就足以令人心旷神怡了,又何必非要吃果呢?在爱情的百草园中,还没有一位神农为我们尝出个食谱来,我们只有自己去冒险了。
会不会有一天,保险公司增添一项“爱情保险”呢?
超越生死
二人爱到情浓之处,死生大事却也看得淡了。——《神雕侠侣》第20回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除死无大事。
在爱情至上的人心中,则是除爱无大事。
相爱的人并非不爱性命,应该说,为了爱的存在和爱的延续,性命更成为重要之物。
但是,如果爱情已达顶峰,此后不论活上千秋万岁,都不会再超过今日,那么,对于情侣来说,已经获得了最大的满足。为了这一满足,为了这一顶峰,他们甘愿用性命去交换、去抵押。正因为性命重要,这抵押才壮烈,这交换才高尚。所以,把死生大事“看得淡了”,正衬托出他们对爱情的忠贞不渝。
对于有志向、有追求、有性情的人来说,生命不应成为最宝贵的东西。为了那些比一己性命更重要、更高尚、更宝贵的事物,许多人献出了生命。有时为了理想、为了信仰、为了主义,有时为了民族、为了国家、为了人群,假如在一个没有这些需要奉献生命的对象的时空环境中,那么为了什么呢?
爱情,庶几乎?
一条臂膀的代价
两个都欢喜,便是一个都不欢喜。——《神雕侠侣》第23回
武氏兄弟,武敦儒、武修文,同时爱上了郭靖和黄蓉的女儿郭芙,为此兄弟反目,拔剑相斗。气得父亲武三通老泪纵横。杨过心中不忍,便设计劝解。他口口声声说郭芙是自己未过门的妻子,以绝二武之念,使兄弟二人和好。但二武都以为郭芙对自己有意,杨过便讲了番道理说:“两位武家哥哥缠得她好紧,她无可推脱,只好说两个都欢喜。哈哈,世上哪有一个好女子会同时爱上两个男人?我那芙妹端庄贞淑,更加绝无此理。我跟你们实说了罢,两个都欢喜,便是一个都不欢喜。”
这一番话是颇具爆破力的,从“爱情理论”上打动了武家兄弟。
然而一个好女子到底会不会同时爱上两个男人,是很难下一个绝对的结论的。
小说家徐说:“女人的爱专一而不长久,男人的爱长久而不专一。”看来他是赞同杨过的观点的。的确,在同一时期爱上两个异性,并不多见。这样的人左右摇摆,犹豫不定,甲也舍不得,乙也蛮可爱。但一般这种状态不会很久地持续下去的。经过反复比较、权衡,总会选择其中那个“更可爱”的。否则,就是两个都不爱。
爱情之爱与一般的爱物之爱不同。一般情况下,可以兼爱鱼与熊掌。而爱情之爱则是一种生命力的贯注。这种贯注分到两处,便已经不是真爱了。
问问郭芙自己,她也说不清楚。她也真以为自己在二武之间难于取舍。
后来,在经历了一系列人生风雨的后来,郭芙才明白,原来自己喜欢的并非武氏兄弟,而偏偏是那个最让她恼恨的被她削去一条臂膀的杨过!
杨过的话说对了。
杨过失去了一条臂膀。
两人如一人
我心中爱他,他心中爱我,两心相通,方能克敌制胜。——《神雕侠侣》第25回
杨过和小龙女练有一套“玉女素心剑法”,这套剑法必须是一对相亲相爱的情侣共同使用,双剑合璧,微妙无方,两人心灵合一,如同变成一个四腿四臂的武学高手,威不可挡。杨过和小龙女凭这套剑法,联手击败过许多武功高手。但若是两人心中所想各自不同,灵犀不能相通,剑法的威力便施展不出。
金庸笔下的这套“玉女素心剑法”,颇具象征意义。古语云: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两个相爱的人同心合力,所产生的智慧和力量绝不止是两人各自的简单代数和,而是像原子核撞击后产生核裂变那样,放射出巨大无比的威力。用系统论的理论来讲,爱,使两个子系统耦合为一个崭新的大系统,小我变成了大我,自然能够克敌制胜。
两个人是这样,更大一点的人群组合也同此理,所以有“团结就是力量”之说,“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当然,这个“团结”要发自本心,发自彼此本能的仁爱和亲情,而不是强行统一的乌合之众,才能真正“如一人”。
可惜两心相通是并不容易的,所以“玉女素心剑法”大概早就失传了。
爱情发生学
其实这对少年男女早在他们自己知道之前,已在互相深深的爱恋了。
直到有一天,他们自己才知道,决不能没有了对方而再活着,对方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过百倍千倍。
每一对互相爱恋的男女都会这样想。可是只有真正深情之人,那些天生具有至性至情之人,这样的两个男女碰在一起,互相爱上了,他们才会真正的爱惜对方,远胜于爱惜自己。——《神雕侠侣》第26回
金庸很少在小说中发表议论。
只有在不得不发时,他才恰到好处地说上几句,如同画龙点睛。
然而写到小龙女重伤之下蓦然见到杨过,二人在众多敌人环视之下缠绵互怜、旁若无人时,金庸写下了很少见的这么长的一段议论。
金庸被杨过和小龙女深深地感动了,而且,他一定联想到许多人的爱情,联想到他自己的爱情。
爱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是在说出“我爱你”的时候吗?
显然不是。
当你发现自己在恋爱时,爱情已经是一棵茁壮的小树,你很难想起是哪一天播的种,哪一天发的芽了。
对于“一见钟情”式的爱情,那“一见”,便是爱情的开始。不过大多数爱情不是“一见”就产生的,尤其不会一见之下,就视对方的生命比自己的生命重要过百倍千倍。
金庸强调“真正深情之人”,“至性至情之人”。我们相信金庸是这样的人,我们也相信世上有不少这样的人。但是,这样的人未必能“碰在一起”,碰在一起了,又未必能互相发现,互相发现了,又未必能“互相爱上”。
爱情就是这样的珍贵。
今天,有许多“爱情教科书”,教人们怎样表现温柔,获取芳心,教人们怎样表爱,怎样求爱,怎样终于做爱。但越是学习这些,恐怕离爱情就越远了。“为学日进,为道日损”。
要知道你们的那份情感是不是爱情,可以自忖一下:你们是不是真的爱惜对方,远胜于爱惜自己?
或许,这拷问太严酷了。
止痛剂
她忽然一点也不感到自身的剧痛,因为心中给怜爱充满了,再也不会知道自己的痛楚。——《神雕侠侣》第26回
现代医学证明,心理因素能够影响生理感觉以至生理活动。
小龙女背心受掌,胸口中轮,在九大高手合击下被打得“五脏六腑都要翻腾出来”,痛彻骨髓,命在垂危。然而,当她发觉抱着自己的杨过失去了右臂,一只衣袖空空荡荡时,她忘了自己,她的全部灵魂都转移到杨过身上了。她轻轻说道:“可怜的过儿,断了很久吗?这时还痛么?”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时还痛么?”
这时,她的生理感觉,的确不痛,“因为心中给怜爱充满”,再也装不下别的感觉了。
怜爱他人,自己的苦痛也会减少。
所以,具有爱心之人是快乐的,佛是快乐的。
所以,让世界充满爱之时,全世界的苦痛都变成了欢乐。
爱就是忘我,就是关注他人,就是欢乐,也所以欢乐。
而痛苦就是不忘我,就是专注自己。
最好的止痛剂,是爱。
爱到极处是超人
爱到极处,不但粪土王侯,天下的富贵荣华完全不放在心上,甚至生死大事也视作等闲。——《神雕侠侣》第26回
金庸的《神雕侠侣》,是古今中外最辉煌伟大、最悲婉凄怆的爱情圣经。杨过与小龙女催人泪下的爱情,是人类文学宝库中的上上精品。金庸在这部大作里,把爱情之美、爱情之壮,爱情之甜蜜、爱情之悲苦,都写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在爱的面前,万事万物都要减彩褪色,真是“万般皆下品,唯有爱情高”,“若为爱情故,万物皆可抛”。
古往今来,有不少王侯将相被人羡慕。但王侯将相不等于幸福。王侯将相可以买到成群的美女,但却买不到真正的爱情。爱情是不论职称、不分爵位、不标售价的,它高居于任何现世利益之上。就好比成了仙之后,心里哪里还有什么王侯将相和荣华富贵的地位呢?
爱情,就是一种成仙。
当然,那要爱到极处,并非日常的两性相吸就可冠之以爱情的。
既然爱到一种成仙的感觉,在“等贵贱”的同时,自然也能够“齐生死”。生的最高境界不就是爱么?既已有了爱,得鱼忘筌可也。正如黄蓉所唱:“活,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
曾经爱到极处的人,便是超人。
要爱不要死
比之那铭心刻骨之爱,死又算得甚么?——《神雕侠侣》第26回
爱与死,是文学艺术的两大永恒主题。
爱,使人欢乐,使人幸福,使人勇敢,使人智慧。
死,令人恐怖,令人悲伤,令人忧虑,令人颓丧。
人人都愿要爱,不要死。
但倘若命运之神强迫你:要爱就必须搭配着死,怎么办呢?
一般人多数不喜欢这样的拷问,他们会绕开问号说:“有那么玄吗?干吗要爱就得死呢?我又要爱,又不死。”
是的,爱,不一定要死。这里强调的是一种观念,是把爱看得高于生命或者相反。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已经越来越仅仅体现为文字上的美丽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是大多数时代的主旋律。
许多人不知道,求生畏死,只是一个人最低级的生命需要。
在这个需要之上,还有许多越来越高的境界。铭心刻骨之爱,便是最高境界之一。
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登上过珠穆朗玛峰的人,哪里还会把郊外的一座土丘放在心上呢?
有了刻骨铭心之爱,便可说已不枉此生,便可说已经到达了彼岸世界。生与死,已经都成了身外之物,可以抛诸脑后了。
还不曾有过铭心刻骨之爱的朋友,你可不能轻视生命,你要好好活着,等待你的生命奏出它的最强音!
照亮生命
这两枝蜡烛便像是我和龙儿,一枝点到了尽头,另一枝跟着也就灭了。——《神雕侠侣》第28回
爱情能够照亮生命。
当一个人把爱情视若生命甚至高于生命时,那么,爱情的长度便是生命的长度。
爱情的火焰萌发在两个人的心里,两团火互相照耀,互相温暖,彼此都是对方的火源和助燃剂。它们同闪烁,同明灭,互相均在对方的镜像中确认自己的存在。所以,当杨过看到两支蜡烛几乎同时灭掉时,在黑暗中想到了自己和小龙女也是这样。
当恋爱中的一方不能继续生存时,从生理学上讲,另一方是可以生存下去的。但是,那种纯粹的生物运动方式又有什么意义呢?爱的对象死了,爱情便丧失了附丽,就像火苗离开了燃烧物,薪既已尽,火终究要熄。
杨过和小龙女深深懂得爱情与生命之间的关系,他们都是至性至情之人,所以他们的生命闪耀出巨大的光辉,千万年后,也必仍将为世人所激赏,所传颂。
大爱普照
你一关怀我,十多年的修炼前功尽弃,对人人都关怀起来。——《神雕侠侣》第29回
真正的爱情不是自私的。
爱,使人摒弃一己私欲,冲破狭隘心胸,从自己的利益想到对方的利益、他人的利益、天下人的利益。
小龙女天生心地善良,师父怕她日后吃苦,因此要她修习得无情无欲,什么事都不过问。但她并未由此而天良泯灭,一点点地遁入虚空,而只是天真质朴,不通世故而已。一旦燃起了对杨过的爱情之火,那份天生的善良反而发扬光大起来。她不仅同情、挂念“好人”,连那些欺辱她、伤害她的“恶人”也一并关怀,由一己之爱走向了博爱。
自己幸福,也希望别人幸福,乃至自己不幸福,也希望别人幸福,这就叫菩萨心肠,这就叫佛心。爱情的炼狱,正是通往佛心的道路之一。
情不一定美
情之为物,有时固然极美,有时却也极丑。——《神雕侠侣》第3l回
“情”字本身,并不意味着它是一个褒义词。
与“爱”结合,它便美;与“欲”结合,它便不一定美,甚至可能很丑。
情是一股巨大的动力,它可以激使人去做许多平时做不了、不愿做的事,至于这事是好事还是坏事,则往往不在第一考虑之列。
有的人,为爱情而奉献自身。
有的人,为情欲而杀害对方。
有的人,因爱情幸福而努力工作,造福人类。
有的人,因情欲不遂而兽性大发,祸国殃民。
当然,爱与欲并不是截然对立的,二者若统一之时,那是最美不过。二者相背之时,则不免常常不美。
杨过和小龙女,由情生爱,由爱生侠,把自身的幸福和天下苍生的幸福相联,其情何等之美。
而李莫愁那样的人,因自己失恋,便恨尽天下之人,要把人人都折磨得和自己一般悲苦,造下无数罪孽。尽管她也有可怜可叹的一面,但其情终究是不美的。
情的美和丑,金庸都写出了极致。
恨断河岳
一个的骨灰撒在华山之巅,一个的骨灰倒入了东海,叫他二人永生永世不得聚首。——《神雕侠侣》第32回
这是“赤练仙子”李莫愁自述的处理陆展元和何沅君一对爱侣骨灰的方式。
李莫愁终生都在痴恋着陆展元。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陆展元与何沅君相恋成婚了。这在李莫愁心头刻上了终生不去的伤痕,她由此恨尽世间之人,在江湖上作恶无数,成了一个令人闻之色变的大魔头。
失恋,能够使人伤痛之余,产生某种程度的“恨”。这“恨”能恨到什么程度,可以说李莫愁把它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她把陆、何二人的骨灰,一个撒在西岳,一个撒在东海,一个高入云,一个低入渊,可见她嫉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然而,爱情却是不受空间限制的,莫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就是死后,千山万水,也阻不断两颗爱心的沟通。李莫愁越是发泄,越是作恶,也就越只能增加自伤自怜的苦痛,不但得不到心上人的青睐,而且也丧尽了天下人对自己的同情。
李莫愁最后身中情花之毒,纵身跃入火海,死在熊熊欲火的炼狱之中。这一形象,这一结局,其象征意味值得人们深深思索。
仇侣同穴
这一跃百余丈,一对生死冤家化成一团肉泥,你身中有我,我身中有你,再也分拆不开。——《神雕侠侣》第32回
这说的是公孙止和裘千尺一对“仇侣”。
有些相爱的人希望死后能够合葬,却往往不如愿。而生前仇恨得你死我活的人,却有时偏偏葬在了一起。金庸在此再一次提出了那句天问:情是何物?
公孙止一身卓绝武功受自发妻裘千尺,但因裘千尺对他太“专制”而暗中爱上了婢女柔儿,由此情欲膨胀,一发而不可收。裘千尺发现丈夫的不忠后,逼迫公孙止亲手害死了柔儿,对丈夫采取“镇压”加“招安”的统治手段。公孙止压抑悲愤,寻机害得裘千尺全身残废。一对夫妻往来报复,怨毒越结越深,直到双双丧失人性。最后,裘千尺放火烧掉了公孙止的绝情庄,又将公孙止诱入陷阱。公孙止最后一搏,二人一同摔下百余丈深的山洞。此庄真不愧名为绝情庄,此谷也不愧名为绝情谷。
公孙止和裘千尺正是两个绝情之人,他俩均不懂爱情的真正含义,他俩所共有的只是一种叫做占有欲的东西。裘千尺自以为传授了丈夫武功,便可以占有丈夫的一切,包括心灵和自由。公孙止后来对小龙女的垂涎,对李莫愁的兴趣,也均出自占有的妄想。为了这个占有,公孙止可以牺牲亲生女儿的性命,裘千尺可以毁灭亲生女儿的幸福,他们真是绝情绝义的一对绝人。
也许二人的怨毒在阳世尚未发挥殆尽,所以到了阴间还要继续进行生死搏斗吧。这两个人摔死在一起倒是十分合适呢。
谁规定非要相爱的人死在一起呢?
林彪曾给妻子叶群手书一条幅:生不同衾死同穴。
很有意思。
人小鬼大
她既喜欢了杨叔叔,杨叔叔便有千般不是,她也要欢喜到底。——《神雕侠侣》第37回
这是郭靖与黄蓉的二女儿——“小东邪”郭襄听母亲黄蓉讲述穆念慈与杨康的往事时所发表的见解。
黄蓉说杨康作恶多端,而穆念慈始终对他一往情深,生下杨过,最后伤心而死等,说穆念慈是“误用了真情,落得这般下场”。
我们一般人大都会同意黄蓉的见解。
然而小郭襄的话却也似乎另有一番道理。
人们常说爱情是盲目的,爱情往往不是产生于是非善恶的判断,它属于感性而不是理性。发现所爱的人有了“不是”,往往并不会影响那份爱,甚至有的人连那“不是”也一并爱了。有时,理性上觉得应该反对那“不是”,但感性上仍深深爱着排除了“不是”幻影的对象。不论那“不是”有多少,都与爱无关了。
这种爱情特点在少年人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少年人很容易满腔热情地投入,一往情深,之死靡它,永远把爱人往好处想,对其“不是”能够容忍和理解。简单地说,这便是一种理想主义的爱情观。
理想主义的爱情观不一定就比现实主义的爱情观要好,但它起码更真诚、更可爱一些。黄蓉年轻时也是蛮理想主义的,生了三个儿女之后,变得越来越现实了。幸亏江山代有才人出,小东邪郭襄看问题就比黄蓉年轻时还要具有“片面的深刻”,直追老东邪黄药师。也许就是为此罢,黄蓉终其一生,不过是郭夫人、黄帮主,而郭襄后来,却成了峨嵋派的开创鼻祖。
该让姑娘伤伤心
难道她小小年纪,竟也对我如此情深?——《神雕侠侣》第39回
杨过悟出再也不能与小龙女相会,伤心断肠,纵身跃入谷底,却因谷下是一深潭而未死。不料小郭襄也随他跃下,说“你不怕死,我也不怕死”。杨过心中一动,便想到了这一点。
杨过知道爱恋自己的少女不少,陆无双、程英、公孙绿萼……但他心中只有一个小龙女。公孙绿萼伤心之下,为救他而死,程英和陆无双,他则与之结为结义兄妹。他生怕再惹动其他少女情思,令人痛苦伤心。却不料小郭襄在听人讲述“神雕侠”的英风佚事后,早已心驰神往,待亲眼目睹他的奇才神功和侠肝义胆,更是眷恋萌生,等到生日那天收到杨过三件轰动天下的礼物后,则情根深种,难以自拔了。
谁能拦得住别人爱上自己呢?
其实杨过还没有想到,连那个挥剑斩下他右臂,使他成为独臂大侠的郭大姑娘郭芙,也是深深地爱着他呢。
杨过意识到郭襄对自己的情感,心情很是复杂。他本不想惹人情思,但也许就因为郭襄比他小那么十几岁,使他丧失了警惕。实际上,一个成年男子是很容易成为比他小十来岁的女子的爱恋对象的,而且那爱情会来得很浪漫、很汹涌,使他艰于抗拒。
郭襄的确是深深爱上了杨过,但她首先祈祷的是让杨过与小龙女平安相见,祈祷的是让杨过欢喜,让杨过幸福。而她自己,知道终生无望相伴杨过,便到处漂泊,排遣情思,最后出家为尼,开创了峨嵋派。
杨过啊杨过,你真不该送给郭襄那三件生日礼物,害得她一生孤苦,情花无果。
有时,应该伤一伤姑娘的心,为了她的幸福。
深恨本是爱
我为什么老是这般没来由的恨他?只因为我暗暗想着他,念着他,但他竟没半点将我放在心上?——《神雕侠侣》第39回
杨过大仁大义,以德报怨,几次救了郭芙性命,最后还救了郭芙的丈夫耶律齐于万马军中,终于感动了一向傲慢刁蛮的郭芙,她不但悟到往日之非,而且一霎时明白了自己对杨过的“恨”实则正是恨的反面。
事物就是这样,有时偏偏以相反的面目出现,大笑往往是悲,大拙往往是巧,深恨则往往是爱。
郭芙从小备受宠爱,从不把别人当回事,武氏兄弟一直拼命地讨她欢喜,只有杨过却从不买她的好。于是,需要杨过待她好,便成了她最大的心病,最大的欲求。但这一欲求是她所得不到的,在杨过的眼中,她一点也不可爱,她没有值得杨过爱恋的东西。郭芙斩下杨过一条臂膀,实际是她郁积情愫的变态发泄。她就是把杨过斩成肉酱,也难解心头之恨,也即是心头之爱。杨过的存在,意味着她是个天生的失恋者,杨过的存在,证明着她的低值,证明着她不是想要什么便有什么。这个情结解不开,她将一辈子喜怒无常,没来由地烦躁气恼下去。
杨过的大仁大义,终于使郭芙在命运面前低下了头。一个人不可能要什么有什么,尤其是一个本事平平的人。横行刁蛮要来的东西,往往不是本来想要的。
还有,你最爱的那个人,你是不是也有几分“恨”他?
和尚想不通
这位少年夫人千娇百媚,如花如玉,却嫁了胡一刀这么个又粗鲁又丑陋的汉子,这本已奇了,居然还死心塌地的敬他爱他,那更是教人说什么也想不通。——《雪山飞狐》第4章
这是《雪山飞狐》中一个名叫宝树的恶僧转述当年胡一刀和苗人凤比武之情时所发表的见解。
依照这位高僧之见,凡娇媚美貌的少女,便不该嫁粗鲁丑陋之汉,而应该嫁与细巧俊美之奶油小生才是。即便迫不得已嫁给粗鲁丑陋之汉了,也不该敬他爱他,而应骂他恨他,一哭二闹三上吊或者给他戴顶小绿帽之类,否则便是岂有此理,“教人说什么也想不通”。
然而客观事实却常常不以和尚的意志为转移。爱情的密码在于“和而不同”。急脾气可能就爱慢性子,鬼精灵可能就爱马大哈,关键要看二人是否和谐。只要和谐,爱情的奏鸣曲便婉转悦耳。不和谐,即便两人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终觉无趣。
即以相貌而言,宝树和尚大概以为“粗鲁丑陋”属于不美,然而在胡一刀夫人看来却未必。在她的心中,丈夫豪迈英武,顶天立地。脸黑髯浓,更添威猛;不修边幅,淳朴洒脱。更何况她所敬所爱的是胡一刀英雄盖世的高尚心灵。胡一刀的武功是真正的“打遍天下无敌手”,他讲信义,重然诺,敬佩英杰,同情贫苦,更爱妻怜子,刚中有柔。胡夫人实乃天下最幸福的夫人之属,所以后来才甘愿自杀殉情,刚烈英爽,令苗人凤终生敬仰。胡氏夫妇的爱情实在是和谐完美,珍贵难得。一对英雄儿女相亲相爱,何奇之有?
可惜世间如胡夫人这般见识的,不免太少。而宝树和尚的知音,却车载斗量。
嫌隙与唯一
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人,倘若你我之间也生了什么嫌隙,那做人还有什么意味?——《笑傲江湖》第35回
这是令狐冲对爱侣任盈盈所讲的肺腑之言。
令狐冲终生都默默地爱着小师妹岳灵珊。然而岳灵珊却只把他视作风趣而又体贴的大哥哥,更因辟邪剑谱的风波对他产生了猜疑。这给令狐冲带来了深深的痛苦。他悲愤,他佯狂,他自毁,他自伤,而这些,只有一个人最理解,那就是任盈盈。盈盈与令狐冲是相知之爱,患难之爱,生死之爱。盈盈给了令狐冲爱的幸福和生的力量,所以令狐冲说:“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人。”这唯一的一个人曾经是岳灵珊,但无情的“嫌隙”毁灭了心中的沙塔。所以,令狐冲无比珍视他与任盈盈的爱情,倘若最亲爱的知音也不能理解自己,那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令狐冲讲这句话的背景,是他想去救援小师妹岳灵珊夫妇,但在盈盈面前不好开口。而盈盈却道:“你心中另有顾虑,生怕令我不快,是不是?”二人不但心意互通,而且均能为对方着想,其爱之深可见。
世上口口声声说“你是我的唯一”之人实在不少。但这些人能否自问一句:你和你的唯一相知到什么程度?你们从来不曾产生过嫌隙吗?
令人遗憾的是,许多人把“嫌隙”埋在心里,把“唯一”堆在脸上。也许绝对没有嫌隙的唯一是现实中不存在的吧,那我们做人难道就真的没有意味了么?
等候的奇迹
情网既陷,柔丝愈缠愈紧,她在无量山高峰上苦候七天七夜,于那望穿秋水之际,已然情根深种,再也无法自拔了。——《天龙八部》第7回
等候能够产生奇迹。
等候的对象也许最终并未出现,但等候本身却足以使等候的主体超越到一个神奇的境界。
原文中的“她”是段誉的情人之一木婉清。她母亲因为恨透了男人,便令女儿终日戴上面罩,并发下毒誓:若有第一个男人看到自己的本来面目,不是杀他,便是嫁他。木婉清巧遇段誉这个不会武功却一腔侠气的书呆子,在被仇敌追杀途中患难与共。木婉清在重伤之际行将遭受侮辱时,毅然让段誉看了自己的真面,并苦苦等候段誉前来救援。二人情投意合,本是一对佳偶,不料天降厄运,他们被告知,二人乃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木婉清“胸口就如被人打了一拳相似”。她想忘掉段誉,“以后当他是哥哥,也就是了”,然而情之为物,岂是说忘便能忘的。在那度刻如年的七日七夜当中,这个刚强而又深情的姑娘把全部的生命都遥寄在那第一个用目光映照她面容的青年身上。造化的恶作剧,实在是毁了她的全部灵魂。
也许是造化终有情,也许是金庸终不忍。最后段誉得知,他与木婉清并无血缘关系。真诚的等候有时的确能够感动上帝!
爱,有时就意味着,等候。
一聚无生死
我二人就这样一起死了,那也好得很。我二人在临死之前,终于是聚在一起了。——《越女剑》
这是《越女剑》中范蠡的心理活动。
范蠡为了辅佐越王勾践报仇复国,派自己的心上人西施去迷惑吴王夫差,又请剑术通神的牧羊女阿青为越国武士示范。越国终于灭了吴国,范蠡与西施重逢于馆娃宫,千般思念,万种柔情,犹恐相逢是梦中。然而恰在此际,一直暗暗喜欢范蠡的阿青赶来,要杀掉西施。阿青的剑术万甲难敌,何况阿青于越国有大功,不能加害。一生智勇潇洒的范蠡无计可施,决定坐以待毙,与心上人一同赴死。
相爱的人能够长相厮守,当然是人生快事。但人生无常,命运多舛,长别离,难厮守,也是司空见惯,不能同生,但求同死,是不懂得爱情真谛者所很难理解的。长久的分离,无尽的等候,使那重逢的一刻多么珍贵。两个相爱的生命相聚了,这便是爱情的胜利。“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平平常常的厮守一百年,未必就胜于这令人荡气回肠的短暂的劫后相聚。相聚一刻也好,一百年也好,都将相聚的事实长存于宇宙天地之间了,剩下的只是相聚的质量如何了。两心相知,两心相悦,两心相依,只要一念甫通,便是最好的相聚,“便胜却人间无数”。此后是携手泛舟五湖,还是并肩共入天堂,只有生存方式之别,并无爱情深浅之异了。
范蠡明澈于此中的道理,所以决定与心上人同死时,心头“感到一阵温暖”。那是爱情的暖流。
阿青惊诧于西施之美,惭愧而去。范蠡和西施没有死,但他们从此隐退,“再也不回来了”。
他们去哪儿了?
万能奴隶
相公待我好,是我命好,待我不好,是我……是我命苦罢啦。——《鹿鼎记》第17回
这是一个名叫双儿的丫头被作为礼物送给韦小宝时对新主人说的话。
双儿这个形象很耐人寻味。她仿佛天生就是丫头,没有自己的姓,只知道她的名字叫双儿。她性情柔顺,心灵手巧,尤其是武功高强,多次舍生忘死保护韦小宝。她保护韦小宝、侍奉韦小宝,并不是出于爱情之类,而仅仅因为韦小宝是她的主人。赤胆忠心这个词儿,用在双儿身上比用在关云长身上还要贴切。
双儿没有自己的生活,韦小宝的一切便是她的一切。韦小宝带着她,她便精心照料,心满意足。韦小宝扔下她,她便日思夜想,愁眉不展。韦小宝在少林寺出家时,她住在山下守候,韦小宝南征北战时,她混在军中听用。在韦小宝身边的七个女人中,他最着迷的也许是阿珂,但最舍不得的一定是双儿。双儿对于男人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真是“奉献的甚多,索取的甚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无怨无悔,有情有义,称得上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万能奴隶。
金庸没有丑化这个形象,而是把双儿写得很可爱,很平凡,很朴实,以致某些读者十分喜爱这个形象。这就更值得我们思索,为什么双儿这样的形象在中国很受欢迎?
一个既不要求爱情,也不要求幸福的姑娘,美貌,忠诚,柔顺,贤惠,做饭好,武功高,白白地从天上掉下来送给男人,而不论这个男人是无赖还是白痴,不论这个男人待她和善还是凶虐,这,是怎样的一个梦想啊!
满足男人的这种白日梦的女人,可悲。
做这种白日梦的男人,可耻。
永远就在眼前
只盼这辆大车如此不停行走,坐拥玉人,走到天涯海角,回过头来,又到彼端的天涯海角,天下的道路永远行走不完,就算走完了,老路再走几遍又何妨?——《鹿鼎记》第19回
这是韦小宝与方怡别后重逢,同坐在一辆大车里的心理活动。
这也是千千万万初识情滋味的少年男女的共同心思。
此时的韦小宝,年幼顽皮,对男女之事似懂非懂。他当日对方怡姑娘一口一个“老婆”,玩笑占了六成,轻薄占便宜占了三成,只有一成才有隐隐约约的男女之意。而方怡却因韦小宝冒奇险救出了她的心上人而决心履行誓言:终生跟随、服侍韦小宝。后来又发现韦小宝并非真是太监,果然是人人敬仰的“少年英雄”,不禁芳心向往,情根深种。此次相逢,她待韦小宝轻颦款笑,柔情万种。韦小宝情窦乍开,人间万事都抛诸脑后,真恨不能与这娇美无限的玉人永远厮守在这小小的空间,永远永远。
在金庸作品的主人公中,韦小宝是个最不懂得爱情的市井无赖之徒。然而就是这个市井无赖大王,竟然也有这样的时候。这一方面表现出金庸刻画人物的丰富与细腻,另一方面则表现出“情”字的力量。情,居然能够让韦小宝这样满脑子坏水、一肚子算计的“最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产生如此浪漫诗意的遐想,尽管这还算不上什么深情、真情,不过是打情骂俏,亲亲抱抱而已。但越是如此,便越显出情之化物,无往不在。我们每个人,曾多少有过那样的时刻,希望那时光永远延续下去。有那一份情陪伴,再远的路也是近,再长的夜也是短,只要这样、这样、这样,别无他求。
然而生活常常给我们以巨大的反讽。最甜美的沉溺很快会变成最尴尬的苦涩。韦小宝眼中视若天仙的方怡原来此行负有秘密使命,魂断温柔乡的韦小宝很快被她骗上了一个魔岛,生死未卜。
无赖者事竟成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这一生一世,便是上刀山、下油锅,千刀万剐,满门抄斩,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男盗女娼,绝子绝孙,天打雷劈,满身生上一千零一个大疔疮,我也非娶你做老婆不可。——《鹿鼎记》第23回
韦小宝这人千不好,万不好,但有一条是值得我们学习的,那就是,对美好事物顽强的进取心。
上面那段话,是韦小宝在阿珂面前发下的毒誓。这毒誓看上去似乎有几分胡闹的味道,但韦小宝确实是对阿珂绞尽脑汁,穷追不舍。
韦小宝对阿珂的迷恋,很像《天龙八部》中段誉对王语嫣的不能自拔。区别在于,段誉对王语嫣是爱其神韵,而韦小宝对阿珂主要是贪其姿色。韦小宝对于美色具有天生的敏感和倾心,这与他出身妓院是有关的。
在金庸的《鹿鼎记》中,阿珂被写成是陈圆圆与李自成所生之女,美貌绝伦,动人心魄。她心中所爱慕的是台湾郑王府的英俊潇洒的三公子,哪里会看上韦小宝这个猥琐无赖的“三寸树皮丁”。按常规说,韦小宝是一点希望也没有的。
但是,韦小宝偏偏具有鲁迅所说的那种“纠缠如毒蛇,执著如怨鬼”的坚韧不拔的精神。他坦白地表明自己的心迹,利用一切机会来达到目的。虽然经常是不择手段,令人不耻亦鄙,但事实却是,他成功了。这不禁令我们深思,为什么那些正人君子、英雄才子,往往在爱情上、在事业上不能成功,为什么韦小宝一举娶了七个如花似玉的夫人,为什么那么些流氓无赖一统天下,称孤道寡。金庸这支笔,未必是真的在赞扬韦小宝,而是在探讨一种“正人君子”所缺乏的东西。《书剑恩仇录》中的第一英雄陈家洛失去了霍青桐,又失去了喀丝丽。该爱的不敢爱,能争取的不争取。难道我们民族的那点锐气、那点朝气、那点血气,已经仅仅存在于市井之间了吗?
礼失而求诸野。让我们从韦小宝的毒誓中获得一些启迪。做人,有一些决断;活着,有一些担待!
只有小宝不伤心
他在妓院之中长大,见惯了众妓女迎新送旧,也不以为一个女子心有别恋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什么从一而终,坚贞不二,他听也没听见过。——《鹿鼎记》第28回
此话说的乃是韦小宝。
在金庸十五部武侠小说的主人公里,似乎要数韦小宝最为吉星高照,那真是“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他所欢喜的女人都被他一一弄到了手,一举娶了七个老婆,真是“艳福永享”。于是有的读者欣羡无比,有的读者则批评金庸“大男子主义”,宣扬一夫多妻制。
其实这些女人对于韦小宝来说,只不过具有一种数量意义,“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韦小宝在中国市井文化最集中的妓院长大,畸形的早熟使他永远丧失了爱的机能。他混进皇宫当小太监是假的,但在爱情的宫殿里,他却是个不幸的天阉。他的处世哲学是妓院哲学,他看女人也永远是用“婊子”的标准。对于漂亮的女人,他想到的只是占有,花言巧语,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他从未想到过爱怜、尊重、相知等情感因素。他对这些女子的喜欢实质上是一种中国小市民对私有财物的欣喜。所以,即便他喜欢的女人不爱他而爱别人,韦小宝却并不伤心,而只是像蚀本的商人一样绞尽脑汁再骗回来。韦小宝是天下第一不会伤心之人。
也许,是因为金庸所写的伤心之人,已经太多了。
伤心太多的文化,也会变成麻木的文化。
幸亏小宝没思想
他明知阿珂对自己毫无半分情意,早已胸无大志。只盼这样搂着她坐一辈子,也已心满意足,更无他求了。——《鹿鼎记》第28回
《鹿鼎记》看上去是一部喜剧,主人公韦小宝更是个喜剧人物。他无忧无虑,不学“有”术,吉星高照,仙福永享。金钱、美女、爵位、权势,应有尽有,他还有什么不幸福的呢?
有。那就是,韦小宝没有爱情。
韦小宝一共“弄”到了七个女人,但没有一个是“相爱”的结果。他不懂得世上有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存在于男女之间,在妓院长大的他自以为对于女人的知识自己已然全部掌握,只要想方设法,让女人“属于”自己,便完事大吉。当然,人都是有“心”的,能让女人心甘情愿地跟随自己,那是最好不过,如果不能,那也无所谓。
所以,韦小宝实际上具有非常孤独的一面。他必须不断地生存于“热闹”之中。在赌博里,在胡闹里,他忘了自己的种种屈辱、不幸。他很少有时间想一想自我。如果按照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标准,韦小宝这个人是“不在”的。表面上,他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实情却是,没有人理解他。小玄子可说是他最好的朋友了,但小玄子成了康熙皇帝之后,韦小宝自己也知道该如何注意身份。阿珂是让他最丢魂儿的姑娘,但他不敢对阿珂吐露自己的真实身世。他的处世之道便是敷衍,敷衍四面八方,从皇上到天地会,从神龙教到罗刹女王,最后是敷衍自己。
幸亏韦小宝没什么“思想”,否则,当他想到自己搂着一个“对自己毫无半分情意”的姑娘,这姑娘又是那么地美貌绝伦,该有多么悲凉!
许多人都搂着其实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在麻木和苦笑中自慰一颗苍凉的心。
生死关头见真心
我跟他做了二十多年夫妻,当年他……他曾真心对我好过。我不能让他为我而死。——《鹿鼎记》第32回
吴三桂眼看即将脑浆迸裂于李自成的铁禅杖下之时,陈圆圆扑上去奋身掩护,对李自成讲了这句话。李自成叹道:“原来……原来你心中还是向着他。”陈圆圆心想:“如果他要杀你,我也会跟你同死。”
情节,当然是小说家虚构的;情感,却是生活中实际存在的。
两个男人,都真心实意地爱恋自己。一个,是古往今来第一大汉奸;一个,是古往今来第一大反贼。大汉奸说,为了她,“负上了这恶名也很值得”。为了她,大汉奸什么都不顾了。“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汉奸,与那“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王子,是否可有一比?大反贼则说,生平做了三件得意事:逼死明朝皇帝,自己做过皇帝和得到过她,而以后者为最得意的一件。大反贼兵败后一直寻机见她,终于与她重续前缘,并生下了那美貌绝伦的阿珂……然而,大汉奸与大反贼是死对头,二人之间的血海深仇是她一个弱女子所能化解的吗?
她只有扑上去,与爱自己的一个一同死去,而不忍心亲眼目睹一个爱人打死另一个爱人,不管他们是汉奸还是反贼。
情之为物,有时随着时光流逝,仿佛渐渐淡了。然而一到紧要关头,心底猛地一缩,才发现那情痕仍是那么深,历久弥新,似淡犹浓。
一句普普通通的“真心对我好过”,包含了多少恩爱,多少激情。
真心对你好过的人,有多少?你也用真心对他好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