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2日,徐锦熙老师(南通大学教授、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打电话过来说:“这期《炎黄春秋》上,顾骧的《乡贤胡乔木》,你一定要看一看,写的好啊!我认为是许多年间言及胡乔木的文章中,写的最好的。”
于是即认真拜读了。顾近距离了解乔木,素有感受,的确是写的实在、深刻,文笔就不要说了。
久居远离北京的江湖上,对那红墙内外之事哪里了解许多!但是对乔木的二三事,觉得还是千真万确地了解的。许多年间,我对其人其文是由衷地敬佩。情不自禁地写了《我所了解的胡乔木》,主要讲了他的两件事。
重述这两件事,颇费笔墨,这儿只能是简单地讲讲。
一、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制订《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乔木是起草小组的组长。决议的中心议题是对毛主席作出评价。看来他和小平的意见相左。小平五次召见起草小组,谈话内容,详见当时的《红旗》。老人家是越说越气了。最后是说:“这个问题思想不统一,《决议》宁可不作!”什么矛盾呀?小平同志从政治家的角度,审时度势,有策略性的考虑。乔木虽久居官场,总还是希望作出的结论能经得起历史的检验。他执笔写了《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一节,称病离开。后经2000人反复讨论,只有这一节文字没有动。《决议》通过后,乔木写了个人保留意见16条。我有幸看到这个文件,数日之后又收回去了。中心也是对毛的评说。如第一条即说他是民粹主义者。这也就是说,他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后来夏征农主编的《辞海》在“毛泽东”这一条目中,删去“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这一句;所追求的同样是科学性。
“文革”后期,乔木曾追随毛之后,错误地参与批邓。邓复出之后,对之宽宥,仍请他主持党的意识形态工作,制订历史问题的《决议》。他面对邓这样的铁腕人物,居然能坚持己见“为真理而斗争”。这不能不说是有点“太史简,董孤笔”的味道了,当时我想。
二、关于庐山会议的“史笔”,他居然支持,甚至鼓励李锐讲真话,对历史负责任地写出来。那次会议是“伟大的舵手”驾驶着中国这艘巨轮的急转弯。以致酿成20世纪人类社会最大的悲剧之一,直接造成的非正常死亡人数,超过一次世界大战。鲁迅说:“面子是中国人的纲领。”现在仍是这个纲领。可是乔木居然支持如实记录,写好了,支持出版。没有他的支持,出版是不可能的。出版之后,他又派两个人帮助收集材料,增加三万多字,再版。他这样做,所为何事?
在庐山,几个常委开会,只有李锐奉命坐在毛主席的背后,拿着一个笔记本记录。那个黑色封面的笔记本,就如同飞机上的“黑匣子”,是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原始的佐证。这个黑色封面的笔记本,也有它失而复得的故事,性质属于朝中的宫廷秘闻了。
历史给我们留下的最宝贵的东西是“道德形象”,从这个角度看,大人物不一定高大,小人物不一定渺小。李锐老赐阅他的《庐山会议纪实》,这也使我从中得到教益。拿到这本书,我觉得乔木不简单,深怀敬意。
至于说乔木是党内的“第一支笔”,早很明确的了。建国后之次年(1951)当时还是“供给制”,革命队伍里的同志还是过着军事共产主义的生活,每人发了本书《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作者即乔木。那时还没有著作权的概念,用谁的名义发表,看革命的需要。如《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后来乔木说是他写的,而以毛泽东的名义发表;如炮击金门,以国防部长彭德怀的名义发表声明,实是毛泽东写的,都很正常。《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据说本拟用少奇同志的名义发表,后来还是由乔木站出来给全党、全国人民讲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的历史。作为笔杆子,他不是第一支笔吗?
没有想到,事情并不是这样简单。
十年前,李锐老在一封信中,有这样几句话:“(其实)你所了解的胡乔木,跟毛过久,好坏都学到。我在1938年就认识他了。早晚我要写写乔木……”
这是对《我所认识的胡乔木》提出了意见,是说我过于奉承了,有片面性呀!他说得委婉,但又十分明确。
开始全面了解他,还是看到王蒙的那篇在《读书》上的文章。他和乔木有许多近距离的交往,又是文学的大手笔,写的生动具体;个别交谈时,他可以很自由的讲心里话,有时有点出格呢。可是一在人前,立即严肃起来,立即是“马列主义”的面孔了。其实,这在官场很普遍,甚至近年听说,“双重人格是生存的条件”了呢。当时我觉得也不要苛求。
关键是要看一个人的历史作用,对他这位意识形态的总管,看怎样“管”了。
胡绩伟(前《人民日报》总编辑)晚年出版了《自述》四卷“自选集”七卷,其一是《我与胡乔木的十年论辩》。什么事情要辩十年?仅是理论上的分歧吗?否!是政治上的风浪迭起,是贬损和无情的打击。
毛泽东去世之后,胡绩伟从《人民日报》副总编提拔为总编辑。他对办报的基本观点是“党报也是人民的报纸,没有人民性,也就没有党性”。报纸有起色,发行量大增。乔木不以为然。他批评说:“说什么没有人民性哪来的党性,这是奇谈怪论,是社会科学界的羞耻。”他是“党性唯一论”,认为这才是马克思主义的原则立场。
这种矛盾冲突,所谓“清除精神污染”,不正是20年前“反右”运动的重演吗?当时复旦大学新闻系主任王中,提出“报纸是党的工具,也是群众的喉舌”的观点。认为报纸是宣传工具,也是商品,应办得让群众喜见乐闻。说这是妄图以人民性、知识性、趣味性,削弱和否定党性,是典型的“右派”言论。凡认同王中观点者划为“右派”,鲜有漏网者。
新时期所好“不再搞运动”,但是“反右”那“以言定罪”的违宪之举没有清理。所以“左祸”随时卷土重来。此所谓“没有科学的历史观,难有科学的发展观”。只是新形势下,乔木又有更深刻的论述,他以洋洋洒洒的大作,引述列宁的论著,说明“人民”是有阶级性的呀,苏联开始用“人民性”是作为贬意词的,说“反动的人民性”呀!他说“我建议在党报工作上,不要用'人民性’这个词。”胡绩伟说:“按照这个说法,我们叫《人民日报》,还有“人民政府”……都是错的了。”以胡绩伟的德高望重,具有傲骨,和他争辩十年。他坚持自己的观点,进一步发展了自己的思想,提出“党报的人民性高于党性”的论断。居然成为胡乔木重点“清污”的对象。
乔木这种“左”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可是他所追随的毛,幽灵仍在徘徊,他仍是意识形态方面的总管,居于高位,所以胡绩伟不得不和他长期争辩。“左”的思想居于主流地位,不是十年了,过去是以“阶级斗争为纲”,新时期不是“纲”了。但历史问题没有清理,没有科学的认知,还是是非不清。直到今天《人民日报》的局面就是证明:公家花钱办,公家花钱买(达95%),订购是纪律性的要求,因为是党报。我冒昧地在报社提出一个问题:“《人民日报》什么时候能够主要由群众愿意花钱买,群众欢喜它呢?”一位编辑当众回答:“我看永远没有这个时候!”时间已经到了2006年的秋天。
谈到乔木时,李锐说“跟毛太久……”能够“太久”也不容易。伴君如伴虎。田家英、邓拓、李锐这些笔杆子都很不幸。事实证明乔木的“跟”是有水平的,如主席提倡学海瑞,说得肯切,要“五不怕”,要“捨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还把海瑞的材料送给彭德怀。吴唅真的写了《海瑞罢官》,被抓住了把柄。事后证明:当时真正了解主席心意的仅乔木一人,他早说了:“你们理解错了,毛主席是不希望出海瑞呀!”
有时他也没有看准。如跟毛批邓,没有想到形势会这样急转。所好邓小平同志大度、爱才,说叫他当宣传部长,是大才小用了。当然他也深知乔木,相信他会“跟”的。
有趣的是,他在评毛的问题上,居然顶撞起来,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了解邓的内心世界。当时那样评,邓是策略性的;乔木是把话说白而已,实质上和邓没有矛盾。这反而证明他有骨气了。他的《保留意见》中有“迫害一些老干部应作为教训写入《决议》”。邓一再被罢黜,毛临终还把他关起来,说他是“反革命的总后台”。这不是替邓说了想说、还暂不宜说的话吗?邓是伟大的政治家、策略家,而后他再讲当时那样评毛,是不得不违心、唯心的,再过十年、八年再重新评……这件事,只能证明乔木“跟”的很有水平。
没有想到,到80年代乔木书写下人生道路上的一个“败笔”,他紧跟成为“清污”的旗手,写了《关于人道主义和异化》一文,批判周扬等。意见分歧本可讨论,但棍子打下来,王若水被开除党籍,周扬抑郁而逝。学习乔木的著作,一时声势很大,有“运动”之势,人手一册。我曾奉命宣讲,照本宣科而己。不要奇怪,否则就不是思想垄断了。没有人敢提出异议。我受到的教育是得到两个印象:一、“人道主义只能作为伦理观”。二、“异化”之说是“诱使人们对社会主义不满”。二十多年后,历史做出了明确的结论,“以人为本”已成为社会的主流意识。其实,马克思早分明指出,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是社会发展所追求的目的。不仅是伦理观,无情的历史发展,给乔木开了一个玩笑。
支持李锐写出“信史”,应该说他看清了历史的潮流,具有良知和历史的使命感。他毕竟是一个文人,“文章千古事”,他知道这种事的分量。他的《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写的比较早。今天看起来,有多大的程度反映了历史的真实性,让史家们评说吧。
问题是他的家乡给他塑了一个铜像。是作为故乡的光荣吗?是作为后人学习的楷模吗?起码作为那个时代可以追思的一个复杂的代表人物,用以作为一面镜子,给旅游者提供一个话题,的确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