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芳:婚姻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240 次 更新时间:2008-11-26 15:39

进入专题: 《西湖》2008年第12期  

陈芳  

三十四岁时,浮萍的肚子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婆婆的脸开始挂不住了。

婆婆嘴角挤着笑,可话不怎么中听。她对浮萍说,“那些郎中肚皮里都长烂稻草吧,看来看去的怎么全是白花头呢。”婆婆把医生一直叫成郎中。此刻她把“白花头”三个字吐得咬牙切齿,就像在吐那些发霉郎中的骨头。

浮萍正在看书,抬起头盯着婆婆看了会,才有了反应。不过浮萍的反应等于没有什么反应。她拿眼睛移到空洞的远处,面无表情,却很有斟酌地接了话,她说,“哪里是烂稻草呀,根本就是臭大粪啊。”还不轻不重叹了口气。那口吻好像很赞同婆婆的话,也好像对婆婆的恼怒深表同情。可怎么听都是与她自己无关的样子。

婆婆有点生气了,怵在那儿心里冒出泡来,光动嘴出不了声。媳妇这是不想跟她说话呢,还是在回避她挑起的话头呢,哪有这样不三不四地回答的,还一脸白开水样,倒像是欠了她钱似的。婆婆很不满意浮萍的态度。尤其这声叹气,让婆婆非常不舒服,很恼火,她都还没叹气给她听呢,轮到你浮萍叹什么气啊。也不想想,你有啥理由装模作样叹气的?我做婆婆的这样问话多不容易啊,憋了再憋,忍了再忍,搅动了多大的心思才开的口,不怕触霉头地来问这样的丧气话。可媳妇浮萍显然没把她的心思当回事,还故意摆谱气她。在她做媳妇那会儿,要是这样回嘴婆婆,非被四面八方的唾沫淹死不可。婆婆这样一想,就更不痛快了。

还是去儿子那边打探吧。儿子自家生,毕竟贴肉些。婆婆瞅准了时机,单刀直入问起了儿子。

可儿子这边还要精彩,干脆连态度也看不出了。儿子啥也不说,只是一个劲眯眯笑,整张脸都被那些傻笑堆满了,好像心里喜事多得快撑不住了,巴不得跑出来跳舞翻筋斗。婆婆看着心里就来气,脸色一变刚想开口,小弟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小弟把婆婆拉过去让她坐在椅子上,又变戏法一样拿出一包好烟,殷勤地给她点上,说这是昨天饭桌上朋友给的极品熊猫,特供中央领导的。婆婆心里好笑,儿子这是要堵她的嘴呢。小弟自己不抽烟,有好烟总拿回来孝敬母亲。婆婆抽了一口,并没有转移自己的真正目的,今天肯定要把话问明白。她刚想继续,儿子又突然要她去看电脑里前不久同学几家子去农家乐的照片。看样子是不想让她说到那个话题上去。儿子摁着鼠标一个个快速地点来点去,让她看这个看那个的。儿子正指东道西讲得起劲时,手机又响了。婆婆只好在一边耐心等着。小弟接了一个电话,又打出去两个。刚放下电话,又来了电话。没完没了。儿子做了个手势让她自己忙去。

婆婆不理会小弟的示意,装作没看见,依然等候着。

婆婆虽然在一边等着,提醒自己耐心点,可她越等越沉不住气,越等脸色越难看。小弟电话刚完,婆婆忍不住跳起来了。“你给我离婚!”小弟被她突如其来的这声吼吓一跳,傻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显然这次婆婆很生气,连这话都说出口了。气一大,脑子也乱了。可婆婆有自己的道理。眼见一个比一个宝货,小俩口分明没把她当盘菜,还有什么指望。媳妇浮萍也就算了,打小不是跟她吃的一锅饭,毕竟是外人,本来也没怎么放在算盘珠上,可儿子怎么也能这样混账呢,干脆不理她这个茬了。婆婆气道,都要绝了后了,还这么没心没肺地糊弄老娘,你这个儿子还有什么用啊。婆婆满心满肺的恨铁不成钢啊,都没法用语言说了。

儿子一听母亲的老毛病又犯了,慌忙把她往门外推,拼命点头说,“知道了,知道了。”婆婆却站定了,不依不饶说,“你知道什么!”小弟就歪笑着,哼哼哈哈绕了半天,其实还是一通胡搅蛮缠。好啊,还想跟我踢皮球。“你把我这个老妈当痴头怪脑啊。”婆婆火更大了,愤怒了,一下子血往上涌,气不打一处来,嘴里噼里啪啦一顿臭骂。

等停了嘴,白了脸,在那儿直喘气时,婆婆眼冒金星,才感到自己头昏脑涨的,一时糊涂自己刚出口都狠命骂了些什么。真是被气疯了。

小弟连忙端起了正常架势,连声说,“血压,血压,当心血压啊。”一边把母亲点到自己脑袋上的手指给收拢了,顺势安慰性地搂了搂母亲,凑上她耳朵,用劲说,“这样吧,我向您保证面包总会有的,孙子也一定会有的,放心,性急吃不了热豆腐嘛。”

婆婆的脸色刚刚由怒转为难看,正在慢慢往好的方向发展,此刻听了儿子这句话,又被赶回了老路。她顾不得耳朵发痒,用力一巴掌推开儿子,发出一种怒极生悲的声音,欲哭无泪地说道,“这话我都听腻了,你除了哄我,什么实货都端不出来。孙子在哪儿啊,这么多年你们也不为我想想,我还有几年好活啊……”

此刻小弟不晓得该怎么办了。安慰母亲吧,可又不知道拿什么话去安慰。问题的核心他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刚才一夸口下个保证,本想息事宁人的,母亲却伤心成了这副样子,那还让他说啥呢。长久以来,小弟都一直有意回避这个问题,不敢轻易去碰。他太清楚母亲的心病了,只要一天没有孙子抱,她就觉得日子没什么盼头,活着没什么劲。特别是随着年数的攀升,母亲越发盼孙心切,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点滴小事她都能归到那个问题上去,顺便把一腔不满都转移到浮萍身上,恨不得浮萍立刻自动卷铺盖走人。唉,都是棘手问题啊。

也没发觉浮萍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大概听见书房里的异常动静,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慌忙奔了过来。婆婆虽然还没收泪,但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声嘶力竭了,到底年纪不饶人,她也哭累了,泥一样瘫在那儿。此时看见浮萍推门进来,她却忽然像受了刺激,搭牢哪根神经,一下子来了精神。婆婆尖声哭道“不如我死给你们看好了啊”,就猛然跳了起来,一头撞向墙角。可能是重心不稳,用力过度,婆婆一头撞到了书桌,摔倒在地。顿时头上血流如注。一摞书噼里啪啦倒下来,全都压在婆婆身上。

浮萍傻眼了。小弟一个快步冲过去,一把抱起了母亲。母亲的脸煞白,好像昏过去了。小弟扭过头对浮萍大吼,“快叫120。”

一通手忙脚乱。

到底还是被医生大骂了。头上磕了洞不说,血压都高到一百八了,你们想杀人啊,有这样野蛮杀人的嘛。真是什么儿女都有!医生有点年纪了,看起来很生气,毫不留情地骂他们。小弟和浮萍都闷不吭声,连目光都不敢交接。两人脸色都很难看。

等处理好伤口,打上点滴,夫妻俩才缓和过来。婆婆一直眼睛紧闭,对他们不理不睬,好像虚脱了一样。空气异常沉闷,又有点紧张。这晚,小弟留在医院陪母亲,让浮萍回家休息。

浮萍在空荡荡的家里,也是一宿没睡。

整个晚上,浮萍心里都翻江倒海的。一会儿汹涌澎湃,一会儿死水沉寂,一会儿又波涛四起。脑子越来越清醒,就像有个交警在里面指挥道路,命令往这往那的,让人眼花缭乱。

婆婆那些弦外之音浮萍早听出来了,她也同样清楚,忍无可忍的婆婆,终究有一天要把她当作眼中钉,破口对她讲难听话。当然,浮萍也想过,当真那样了,她该怎么办好呢。可是想归想,浮萍并没把这些放在心上。主要是,浮萍根本就没把制造孩子与传宗接代紧密联系起来,都啥年代了,还这样老土,好笑不好笑啊。有没有孩子,与家庭生活完全是两码事嘛,混为一谈简直就是愚不可及的山顶洞人。不过,浮萍才懒得跟婆婆讲这些道理,她从来不喜欢做鸡同鸭讲的蠢事。浮萍并不是个计较的女人,凡事得过且过,只要表面上过得去,就行。

浮萍只记得对小弟说过一回蠢话。其实也不能算蠢话呀,她只不过随口问了小弟一个不算问题的问题,她说,“咦,怎么你妈就像能吃得掉我的样子啊?”

当时小弟在看报纸,津津有味的样子,完全没有搭理浮萍的迹象。浮萍也就说过算过了,没再追问下去。

那是因为浮萍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小时候看在眼里的母亲与奶奶的样子。当初奶奶有点怵她母亲的样子。母亲连生了三个儿子后,就像连中了三次状元一样,整个人都抖起来了,谁也不放在眼里。那时候,她母亲眉头一皱嘴巴一撇,奶奶就什么话都不说了,脸上也安安静静的,看不出任何表情来。浮萍人小,脑瓜聪明,又仗着得宠,她帮奶奶,也帮妈妈,只要看到母亲嘴巴撇下去了,就晓得她要高声了,连忙跑去关门。她最不喜欢邻居在家门口探头探脑的,真是多管闲事瞎操心。所以浮萍母亲和奶奶的婆媳关系,在众人眼里也是好的,门楣上被居委会贴上了“五好家庭”的红牌,跨门抬头便见。来访客人扫一眼这个标志,就不由一笑。心里顿时踏实了。

现在浮萍家的防盗门上也贴了这么一块白字红牌,只不过换成了“文明家庭”。意思还是那个意思。浮萍留意了一下,公寓楼的这个单元还真只是她家门上有,也不晓得什么时候钉上去的。可浮萍一见这块牌子,肚子里哪个角落就莫名其妙地鼓起气来。

浮萍的发问,其实小弟一字不漏都听进去了,但不好作声,不便表态。只好假装没听见,继续看报纸。他也觉得母亲有时是过分了,浮萍又不是什么工具,而是他当初追得要死的女人。再说,这生孩子没有谁对谁错的问题。没必要这么钻牛角尖。好在浮萍不会多心眼,心肠又软,他才没像传说中的“三明治”那样受委屈。

浮萍的软心肠,最经典的事例,就是当初义无返顾嫁给了小弟。浮萍的母亲多精明啊,一眼就看穿了小弟的用心,坚决不同意浮萍嫁给这个“乡下小子”。这也是母亲的用词。她说小弟出人头地的心高着呢,一心想攀住浮萍家的根,他更喜欢浮萍这个局长爸爸的社会关系,哪里是浮萍这个人呢。你这叫羊入虎口啊,“能混进城里来的都是滑头,不是东西。”母亲下了结论,还要浮萍当命令来听。

浮萍不高兴了,母亲也太小市民了,还不嫌丢人说这种毒话。她一赌气,就不管不顾先斩后奏把自己草草嫁了。母亲自然气坏了,决绝地跟她断了往来,过了好长时间都不肯认她这个女儿。

刚结婚那会,浮萍和小弟的两人世界过得甜甜蜜蜜,有滋有味的。他们也没打算要孩子。浮萍向来玩心重,她巴不得小弟一直赞同她丁克下去的想法。小弟呢,他对丁克不丁克这些概念倒没什么特别感觉,反正这样自由自在的日子也不错。

小弟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要趁年轻有番作为。其实浮萍母亲也没说错,小弟确实很想出人头地的,光宗耀祖就是他的梦想。他很清楚只要事业发达了,到时干什么都好说。小弟不想把自己搞得很狼狈,因为这样的例子周围太多了。小弟的好几个同学事业刚刚有点起色,就忙着买房结婚生孩子,包袱一个接一个地揽上身,债务越积越多,压得背也挺不起来,日子过得疲惫不堪。小弟看了都替他们累。

为此,他和浮萍非常小心,防范措施做得也很到位。于是,那个虚无的“孩子”便成了他俩无聊时互相调笑的媒介,这也好像是他们的闺房乐趣之一。比方小弟会摸着浮萍细腻的小腹说,“你吃了那么多怎么就成不了一点气候啊。”还取笑她是典型的只进不出的吝啬妖。浮萍不甘了,特别是逮着小弟在床上做得不太理想或造了次时,就反击笑他,“喏,刚打了几个响雷就没声了,这庄稼还等着及时雨呢,还想不想长收成啊。”小弟就嘿嘿笑着不理她了。其实这种调笑都有点假想攻击的味道,闲得无聊逗着好玩的,当不了真。

后来小弟在仕途上混得不错,他就开始有心召集一些聚会,原先的同学们又重新聚拢,联络多了起来。不过,这样的聚会当然比从前更热闹了,携老婆拖尾巴不说,话题一转就常常转到幼儿智力开发,学前素质教育上去了。这时小弟的发言往往就微观不起来了。尾巴们个个调皮可爱,好玩得很,小弟看在眼里也欢喜,眯眯笑了逗他们玩。

老同学一起,说话不免直来直去,瞧他有模有样地学说童语,都笑话他“小弟制造”怎么还没影,起哄说,再不出来做接班人,他这棵大树绿阴可得让这些小尾巴们享受了啊。

这个“小弟制造”也是有典故的。以前他常调侃老同学,谁家添丁就取名叫某某生,既简单又好区分,像编号似的,多好。有人就说,那好办,数你的最好听了,名副其实。“小弟制造”就这么当笑话来叫,他呢也就当笑话来听。

可几次聚会下来,不一样了,小弟的心思慢慢活了。他想象“小弟制造”胖嘟嘟的样子,手舞足蹈咯咯笑的声音,心里竟有了不一般的涌动,毛茸茸的,暖暖的,像柳絮飘摇微微拂面的春风。那种感觉还真不错,小弟动心了。

他把这些想法对浮萍一说,浮萍大大咧咧“啊”了声,就说,“好当然是好,可小孩也很麻烦的呀。”小弟立即开颜笑了,说,“这个么没问题,有我妈呢,她盼得脖子都成长颈鹿了。”

这事就算摆上了日程计划。

不久,由于建造绿色新车站,乡下小弟老家也轮到了征用土地。正好可以选择了拿补偿款,把婆婆接到家里一起住了。

婆婆以前做过村妇女主任,对女人还是很有一套的。她搬来住后,马上把浮萍刚成型的念头变成了家里的重中之重。先从气氛上入手,做家庭造势。婆婆又把家务活独揽过去,再从吃食到作息上敦促浮萍进入状态。浮萍猜想婆婆在乡下肯定是宣传计划生育的一把好手,她从小还没被这么详细管制过呢。眼见赶鸭子上阵,浮萍想,生就生吧,看来迟早要过这一关,没理由再耽搁下去了。就开始了。

也还是小弟先发现情况。他疑惑了,“老婆,不对啊,怎么老是浪费资源呢,难道生产机器有故障了,加班加点全瞎干了啊,快去查查哪里出纰漏了。”

浮萍被他一说也发了蒙,随即就大笑了。浮萍用不满的口吻说,“哪有你这样乌鸦嘴的,我看都怪你妈想孙子想疯了,你也跟着毛病。”浮萍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毛毛的。第二天就去医院检查了。

仔细一查,果真不妙。确实出了问题,而且初步诊断问题出在了浮萍身上。当下浮萍脸就变了色。小弟虽然脸色也不好看,却不停安慰浮萍。他调侃说,“这样反而好了,正好你的生育恐惧也一笔勾销。”还故作轻松,一把搂过浮萍,咬着她耳朵说,“老婆,没顾忌了咱就好好干吧。”话刚完,浮萍就哭了。

原先没打算要孩子时怎么胡扯都没关系,如今一心一意想生了,却被宣判有问题。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啊。浮萍的心沉到了万丈深渊,眼前一片黑暗。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起心动念呢,浮萍说不出的懊恼和后悔,恨不得一切都重新来过。

小弟考虑的却是接下来的事,该怎么应对母亲呢。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先不说实话,让事情有个缓冲的过程,然后再挤牙膏似的,一点一滴慢慢说。反正事情还没糟糕到最后,总有解决的办法。

可浮萍不像小弟那么沉得住气,她一点也不顾及婆婆狐疑的目光,和不满的盘问。她把药随手乱放,老是忘了按时吃,想起来时又到处找,动静很大。小弟提醒了几次,终究不管用。婆婆看在眼里,心里已有了八九分,每次问了,儿子又吞吞吐吐说不清,心里就更明白了。婆婆也着急起来,顾不得浮萍的感受,直截了当参与起浮萍的就医问题。有时听见医生的说法不一,浮萍自己都没有察觉,婆婆已经把疑问重新抛给浮萍了,浮萍瞠目结舌,不知道自己哪儿叙述偏差了。这样时间稍长,浮萍就不胜烦恼了。有几次被问得不耐烦了,浮萍会说,“我怎么知道啊,我又不是医生。高兴自己去问。”把婆婆噎了个半死,恨不得上去抽她一大嘴巴子。可到底忍住了。浮萍赶着四处找医生,可见事情还没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再忍忍吧。

浮萍心里也一直不相信这个事实。她浑身上下好好的,怎么可能在小小的卵子上出问题呢。那不是天大的笑话么。浮萍还是孩子气的,她觉得这个谜语太低级了,简直侮辱女人,哪值得她费脑子去深究呢。

浮萍一直没让人满意地孕起来,家中氛围开始怪怪的了。最先是体现在气味上。家里从早到晚都萦绕着一股股怪味。婆婆不知从哪儿抓来一些偏方,腥不腥臭不臭的,居然还有动物生殖器,煎了让浮萍喝。浮萍看着就恶心,变着法子都偷偷倒掉了。这还不算,婆婆只要打听到专治不孕的土郎中,不管多难找的犄角旮旯,她都会拉了浮萍赶去。家里还开始供佛烧香,香火气弥漫。婆婆呢,有事没事闭眼打坐,虔诚念佛。浮萍每天回家都像进了寺院,不知道是磕头好呢还是烧香好。小弟也不好多说,只好听之任之。

后来,婆婆又多了个散步的项目。晚饭吃好,婆婆放下碗就急匆匆出门了,好像去赶一个重要约会。也不要他们陪,把小弟和浮萍搞得云里雾里的。

虽说以前也散步过。有一阵,小弟特意陪母亲在小区里闲走,还挽着胳膊,一派孝子模样。连着几天,便引来了啧啧的羡慕声。婆婆脸面光辉,小弟居然也得了益。后来小弟被提拔时,组织部门到社区考察,邻居都不约而同提到了这个感人场景,对小弟大大赞扬了一番。有个退休干部说得更动情,他说做干部第一条就是要孝顺,对父母都不孝顺怎么会干有良心事呢。在场的人不由点头。所以那次考察小弟赚了个好口碑。小弟说起此事就不免得意。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婆婆自己要去散步,很积极的样子,到时间就像毒瘾发作一样,换鞋,下楼,一会儿就没影了。婆婆本来没这个习惯,还讨厌别人把好辰光用来瞎走走,那是学二流子腔调。可忽然间这些都变了样。

再后来家里时常多出一些婴儿的物件来,各种颜色的小袜子,小帽子,小围兜什么的,被婆婆摆在了显眼的地方,那些小玩意像孤芳自赏却又际遇不好的骄傲女子,在那里孤零零地鲜艳着,看得浮萍心惊肉跳,不知道说什么好。婆婆却喜笑颜开的样子,眼睛亮晶晶的,还轻言细语地说,“这个法子也很管用的,讲法的师傅说了,心诚则灵,六字真经要念,显像的东西也要放的。”

浮萍脑子一转,明白了婆婆晚上说是去散步,原来是去听什么师傅讲法了。当即心里咯噔了一下,眼前婆婆的样子比追问她的病情,催着她吃药,唉声叹气不时说些怨气话,要心悸可怕得多。婆婆像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暗自筹划,不需要任何同谋。这明显不正常,大大的不正常。浮萍有点担心了。

小弟北京学习回家,浮萍就迫不及待告诉了他。小弟沉默了一会儿才笑着下结论,“着魔了”,并决定让母亲悬崖勒马,迷途知返,万一被邪教什么的这些伪宗教利用了,那问题就大了。小弟虽然决定从源头上把母亲的魔症给掐断了掐死了,可他考虑来考虑去,还是想不好怎么去说服母亲。倘若他劝母亲说现在科技那么发达,培育个把孩子不成问题,肯定会被母亲骂死。以前也提过,刚开个头就被母亲顶了回来,你们以为插秧播种弄杂交稻啊,那也要有块好田才行。反正说不清。即便小弟顺着母亲说随缘吧,缘分到了领养一个也不错。母亲就把眼珠子瞪圆了,鼻子里出了声冷气,转身走了,不理睬。

小弟索性装聋作哑,告诉浮萍还是冷处理吧,这会儿婆婆找到了一条自我解放的道路,随她便去,只要不出事就行。

可事与愿违,想不出事偏要出事。这一出事直接把婆婆出到了医院里。小弟在医院里连陪了几天后,就弄明白了原委。出事的导火线虽然有点牵强和可笑,但似乎也在情理中。

原来婆婆去听法也好,烧香拜佛也好,都有那么一拨差不多年纪的妇女同伴的。其中有一个叫张阿姨的一直对婆婆颇有微词,不满婆婆每次给香火钱总要凸出一只角,要比同伴多给一点,哪怕多十元也要多十元,就是不肯跟大家一样。显摆你有钱呢还是你能干呢,真让人受不了。破了规矩不说,这明明是为难菩萨嘛,对众生没有区别心的,可在菩萨眼皮子底下你们自己就开始区别起来了。张阿姨心里藏不住,嘴巴多了几句尖利话。婆婆本来心情就不太顺畅,一听张阿姨说她“再巴结还是接不上香火”,就明白她所指了。这是戳到婆婆的痛处了,是揭人短挖人疮疤,成心要别人难看的话,这就等于咒她断子绝孙啊。这话太毒了。比毒蛇还要毒,简直是打在七寸上的死棍子。婆婆当场气得哆嗦,说不出一句话来。回家又遭遇儿子媳妇这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明摆着她这是皇帝不急急煞太监,剃头担子一头热啊。她不去撞墙,他们就根本不知道她心里的苦楚,她每天的煎熬。

事情远非就这样简单平息了,还有更糟糕的。婆婆这次看来是铁了心了,她非但没有出院的打算,还趁病房无人时企图自杀,这次她不撞墙了,改割脉,把医生护士都吓坏了。小弟和浮萍慌慌张张赶到医院,医生铁板着脸明确告诉他们立即把老人转到精神病医院去,在这里万一出了人命,他们可承担不起。

趁小弟他们协商,浮萍就赶紧去病房。婆婆背对着门,缩着身体躺在床上,看起来越发显得瘦小和羸弱。这瘦小和羸弱在浮萍眼里就像突然掉进了无底黑洞,恐惧和绝望齐齐压过来,而她却还在黑暗中继续坠落。浮萍的心抽紧了。她本能地想去安慰婆婆,但张了张嘴却发现没有合适的话,就又重新闭上了。此刻浮萍只想为婆婆做点什么。她改成了抚摩,来来回回摸着婆婆的手臂,可婆婆还是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浮萍又拽了拽被子,想把婆婆的肩膀脖子都盖紧了,可这一拉没拉动被子,还似乎感到了一股对抗的力度。虽然只一瞬间,被子绷成了一条直线,随即又迅速软绵了下来,可浮萍明显感到那是一种蓄势待发的,强硬抗拒的反弹力量,像把尖利的刀一样直刺浮萍的心。浮萍痛了,这种刺痛一直从脚底升到了脊梁,迅速钻到了头顶尖。浮萍不由打了个颤,眼泪哗地流了下来。浮萍呆不下去了。她不能再呆下去了,她觉得自己就要倒下去了,她仿佛听见啪的一声自己已经摔碎了。粉身碎骨,荡然无存。

最后还是托关系解决了问题。婆婆继续在医院里治疗,并请了全天候的护工特殊照料。前提当然得有病人家属保证书。小弟写是写了,可心里还是不踏实,这“意外”白纸黑字一写就能够消除了,那让他每天写都会十万分的愿意。可这管用吗。小弟感到前所未有的疲乏,心力交瘁。

小弟从医院里出来没有直接回家,他在深夜的街头徘徊摸了摸手机,又放回了口袋。想了想,打车重新回到医院。

两天后,小弟回家了。一切仿佛都在预料之中。浮萍把她的东西都搬走了。饭桌上,小弟看到了两张排列整齐的信纸。一份是浮萍签好名的离婚协议书。还有一份是只有短短几行字的便条。

小弟似乎听见浮萍戏谑的声音,“事情想通了就什么都好了。我也不想再骗自己。这当然也不怪谁。”最后那句“祝老人家命大福大”又被划掉了。

小弟笑出了声,这么正式的发言,浮萍这丫头居然还会涂涂改改。可小弟发现,他笑是笑着,可满脸泪水,止也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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