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杰:胡须、虱子及其他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808 次 更新时间:2008-11-26 13:50

进入专题: 《西湖》2008年第12期  

吴杰  

我在小镇上邂逅阔别多年的李高学。

他推着一辆架子车,满载着学生日用品。我高呼了一声他的名字。立刻,我们的双手紧紧地箝在了一起,别后重逢的寒暄像骄阳一般炽热。

李高学是我初中同学。他师专毕业后回到我们就读过的那所农村中学任教,娶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副乡长女儿的千斤,婚后五月儿子呱呱坠地。为了补贴生活,旁依着学校院墙放了一间铁皮屋,老婆就搞起了第三产业,服务对象是全校学生。我说,高学你真不落伍,娶老婆未婚先育,搞教学还兼第三产业,干什么事你都是撒尿擤鼻涕——两头拿。李高学不等我唠叨完,转身到一个西瓜铺抱了两个大瓜放到车上,恶狠狠地对我说,今天晚上非把你喝个屁滚尿流。

酒还没有喝个屁滚尿流,两个大西瓜倒让我那天下午去了八次厕所。李高学的老婆待人火辣辣的,一个劲地切瓜,一个劲地劝我吃,自己也一个劲地喝着,不时地拍击着粗壮而雪白的小腿,捡起一只被打死的苍蝇,惊叫着让李高学看,然后就嘟囔说李高学无能买不起大房子住在这么小的房子里空气不好苍蝇到处繁殖。

十多年过去了,这所学校发生了很多变化。有了一栋三层教学楼,楼前有两个花池,疯长着狗尾巴草。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操场,挤长着绿草,间杂一些醒目的碎花。没有多大变化的是那个小池塘,水依然很浑浊,是浮游生物的快乐老家。

我是以全乡小学升初中考试第一名的身份来到这个学校的。

那是一个金秋的早晨,我穿着一套崭新的西装。西装是父亲卖了满满一口袋水稻换来的布料,母亲连夜赶做出来的,虽然布料粗糙,但毕竟是新衣服。那天,班主任介绍全班新同学时,着重介绍了我。我站在座位上,教师用一连串形容词夸奖我,我感到有一丝若即若离的清香,拂过后背,掠过脖颈,绕过耳际。当我小心翼翼地扭过头去,发现我的后排坐着一位端庄文气的女同学。她叫陈露。事实证明,没有她,我的初中时代肯定会失去一些味道。

上了初中,我竞走的优势日渐增强。初中学校离我家有十里路,是一条典型的乡村土路,路旁生长着高大魁梧的白杨树,一眼望去,白杨树围成的路口像幽深的洞门,横亘在似乎遥不可及的远方。而且路旁还有几处坟茔,早出晚归,有一种阴森的恐惧感,所以我的脚步不敢怠慢,总想一步跨到家里或是学校。

我决心过上带干粮吃咸菜的住校生活。

父亲用了20根细竹子给我编了个床垫子。我把这20根竹子扛到学校,背上姑妈出嫁前用过的旧棉被,带了那套西装和几件我哥哥姐姐穿过的衣服,提了十多斤大米和一罐雪菜,隆重地住校读书了。

学校宿舍是六十年代的土坯屋,外墙上还有用水泥刷写出的标语: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腐烂的茅草屋顶上野草丛生,雨天屋内水滴“嘀嗒”作响。我在宿舍里一个潮湿的地方铺开了被子,当天就免了竞走回家的劳苦。但我的棉被是旧的,夜里能冻醒好几次。同桌李高学的棉被崭新而宽大,我有些垂涎欲滴,就经常买些好吃的贿赂他。起初,他对我的棉被极为鄙夷,但经不起小恩小惠的诱惑,不久我们便合睡了。

住校的生活快乐而枯燥。每天都有晨读和晚自习。我喜欢晚自习。每当夜幕垂临,教室里的日光灯便温柔而纯洁地照亮着。那年月,只有乡政府所在的街道用上了电,我们家还在用“洋油”照明呢。晚自习休息时,我和李高学常到操场上去跑跑步。那时的操场其实只是一块荒草地,还有两座土坟,据说土坟是一个大干部的祖坟,学校几次要求迁出,乡政府领导都不同意。有一次,几个女生也来跑步,李高学就在土坟后装神弄鬼,她们就惊叫着跑开了,有一个小个子女生第二早晨才去捡跑丢的一只鞋。

晚上睡觉,我们就在鞋臭、袜子臭、汗臭还有屁臭混合的空气里,卧谈不止。有一天我们班个子最大的那个男生密告大家,说最近他经常看到教务处主任的女儿在学校那个小水池里洗内衣,有一次还看到她在洗一副火红火红的乳罩。大家立刻火热地讨论起来,说怪不得最近舀水刷牙总闻到一股腥味呢,一致协定以后教务处主任女儿在她家小店卖东西,大家都别买。但第二天,分明有更多的同学去买东西了。

我居然在教务处主任的女儿面前丢过丑。一天中午,我去小水塘洗碗,遇见教务处主任女儿正在洗衣服。我本想蹲下来漫不经心地洗着碗瞅一瞅她是否洗了内衣,刚蹲下来,“噗!”一种极清脆极响亮的声音像一阵急风,我顿时感到一股凉气向我的臀部袭来。我立刻明白了:那条被我三个姐姐和一个哥哥穿过又被我穿了一年的裤子,臀部中缝处炸线了。我看到了教务处主任女儿那两道起初疑惑继而笑意融融的目光。我至今想起来是如何夹着屁股一步步地走回宿舍的。

陈露如一朵栀子花,在我青春的感觉里灿烂而妩媚。

我经常和李高学谈起陈露。李高学骂我是井底之蛙,他喜欢的是乡武装部长的女儿时丽丽。时丽丽长得白白胖胖,有一双媚人的狐眼,而且有些早熟,胸部明显地耸凸出来,臀部也比较肥硕,走路时很有节奏地左右摇摆,如同一只屁股硕大的母鸭行走时的姿态。李高学经常守候在学校后面那片梨树林里,那是时丽丽回家必经之处。据这小子眉飞色舞地交代,他曾经对着时丽丽的背影很痛快地手淫了一次。我很艳羡李高学的英勇壮举。相比之下,我的举动未免显得懦弱,我只是用一面小镜子立在桌子上去映照我心中的栀子花,却不想看到了一双冷峻的眼睛。李高学怂恿我,好好报复一下这个傲气的小妞。当天晚上,我便和李高学在陈露的课桌上用篦子梳下了好多只膘肥体壮的大虱子。第二天早晨,我们俩便在陈露失魂落魄的惊叫声里窃喜不已。

在那个潮湿而脏乱的宿舍里,虱子很容易在我们的身上生长繁衍。课堂上我们可以随意从头上捉下一只放到书本上,用笔尖挑逗玩弄它,颇为惬意。比较可怕的是那种叫做疥疮的东西。

在生长虱子和疥疮的岁月里,我青春的感觉也日渐坚挺。有一天,我发现嘴唇上覆着一层黑糊糊的东西,它像春天的野草肆无忌惮地蔓延着。起初,我以为是吃炊事员老婆烤煳的红薯没把嘴巴擦净,当我狠命地几乎要将嘴唇揉烂时,李高学狂笑不已:傻球!那是胡子!但更令我苦恼的是,我的羞处也时常有瘙痒的嫌疑,我担心疥疮也要在这个部位占领阵地。一个晚霞如火的傍晚,我在学校旁边农田里小便时,猛然看到了我的羞处毛茸茸的东西,夕阳里它似乎闪着金光,蓬蓬勃勃,我似乎听到了它拔节的哔哔啵啵声。我成为男人了!我在田野里长啸数声,声音里充满了雄性的光芒。

初中二年级时,学校里发生了一些可以津津乐道的事情。

一次晚自习课,王二牛兔子一样蹿进教室,高叫起来:食堂炊事员正在灶台上光着屁股洗澡!我们带着满腔怒火争先恐后一睹炊事员的光腚。我们赶到时,炊事员已经套上了短裤,甩着肥腻腻的大膀子,“砰”地关上了食堂大门。当天晚上的卧谈,焦点便是炊事员。大家纷纷发言,说经常看到饭菜里缠绕着猪鬃一样的头发丝,青菜汤里没有油花反而菜虫尸体遍布。还有人大胆地推测,炊事员老婆是不是也经常在灶台上洗澡,随即有人附和说肯定洗过。一提到炊事员老婆,大家就仿佛看到了满头蓬蓬松松脏兮兮的长发和那张能洗下半斤灰垢的小脸,当即有人犯呕了。我也义愤填膺,说食堂粗米糙饭菜里还不放油,害得我的大便干燥得像草绳,一节一节地拉出来之后,疼痛难忍。最后的决议是,找校长要求罢免炊事员。但最终炊事员仍然抄着扫大街用的破扫帚刷锅做饭。后来王二牛探听到,炊事员是副校长的小舅子。从此,我们转移了阵地,每天放学敲着饭盆一路涌向乡政府食堂。

在乡政府食堂我们胃口大开。我们品尝到了寻常百姓难得的尤物,海虾、螃蟹、王八、田鸡,这些珍品我们时常咀嚼,当然只是一鳞半爪,营养丰富、油多肉厚的地方全让那些乡政府干部们暴殄入胃。这些佳肴里洒满了美酒,大概是那些肥头大耳们热烈碰杯时撞洒的。每次从乡政府食堂回校,总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这种富贵生活,使我们增加了开支。我们禁不住美味佳肴的诱惑,宁愿每星期撅着屁股多背十几斤大米送到乡政府食堂。

不久,我请李高学等几个好友吃了一顿头尾完整的田鸡。我的一篇作文《三百六十五个思念》在一家中学生杂志征文比赛中获得了二等奖。学校特意为我开了个庆功表彰会,在杂志社给我的80元奖金上又慷慨地加了20元。校长大人亲自为我颁奖。自此,我的大名在学校里被传得沸沸扬扬。

就在我请客吃饭后的第十天,李高学被人狠狠地揍了一顿。

那天傍晚,李高学刚到梨树林,从树后就窜出几个流里流气的家伙。可怜的高学兄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毒拳恶掌冰雹一般击在脑袋上。这时,从树后走出了隔壁班级有名的赵铁蛋。这家伙倚仗有个当村长的爹,生活奢侈,举止放荡,对学习不感兴趣,对女人兴趣十足。赵铁蛋双臂交叠在胸前,嘴里叼着香烟,一副颐指气使的狗少样:小李子,你知道为什么揍你吗?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时丽丽小姐你能随便想吗?

高学兄就这样被残酷地剥夺了单相思初恋权。从此,李高学发奋读书。

相比之下,我要比李高学幸运多了。初二下学期,学校选派我和陈露去参加全县中学生作文比赛。这应当是我青春时代一个重要的里程碑。我把竞赛的好消息告诉我爹时,爹兴奋地抓了两只母鸡就到镇上给我换盘缠钱。第二天,我就带着爹给我的10元盘缠钱上路了。领队的教师是我们的语文老师蔡咪咪教师。

我这是第一次上县城。县城在我的目光中一点一点矗立起来。蔡咪咪老师把我们领到了一座富丽堂皇名曰“新贵族”宾馆。据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两个官员来我们县考察时,就下榻在这座宾馆。踏在猩红色的地毯上,我有一种平等的尊严感,因为无论是我的“千层底”布鞋还是蔡咪咪的高级皮鞋,在地毯上行走都是一样地沉默无声,丝毫听不出布与皮的区别。

县城的夜晚,像一位身袭橘黄色晚礼服的贵妇人,亮丽迷人。歌舞厅彩灯闪烁,舞曲潮水一般涨满了大街小巷。蔡咪咪特意将窗户敞开,舞曲便似洌酒充溢了整个房间,她的双眸里闪动着舞劲十足的音符。终于,她换上了一套腥红的连衣裙,却一脸严肃地警告我们:晚上不要出去逛街。我和陈露趴在窗口,很快就看到蔡咪咪像一只红蝴蝶轻盈地飞进了对面一家豪华气派的歌舞厅。我趁机蛊惑陈露说: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陈露的目光有些迷离和渴望。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包,软软的还在,便急切地邀请她到街上逛逛。大概那只红蝴蝶刚被男人捉在手里翩翩起舞的时候,我和陈露飞出了宾馆。

那天晚上,我很健谈,话语谐趣,还闪耀着智慧的光芒。陈露如同一只乖乖猫,很耐心地听我讲着,不断地“咯咯”颤笑,那笑声就像儿时和小伙伴们比赛打“水漂”时破碎瓷片在水面上削起的水片儿,白亮而又清纯。陈露的笑声无疑成了催化剂,我的思绪被一次次煽燃,真话讲完了,假话谎话编得居然也天衣无缝。在一家咖啡屋前,陈露放慢了脚步,一副专注欣赏音乐的神情。我忽然有了一种冲动,很动情地说:陈露,我们进去喝一杯咖啡吧,我请客!陈露竟然没有丝毫犹豫,很爽快地答应了。一进咖啡屋,我的心发虚了。一个身着旗袍的小姐递过来装帧精美的菜单。看到菜单上昂贵的价格,我满身是汗。我的目光在菜单上贼一样飞快地斜觑着,终于徘徊在最后几行价格上。我眼前一亮,立刻向小姐点了两杯清煮咖啡:每杯5元。我清楚我的口袋里只有10元钞票。然后我又小心翼翼地征求陈露的意见。可爱的陈露点头同意了。透过袅袅升腾的咖啡热气,陈露俊俏的脸蛋像雾中的鲜花。我心猿意马地搅动着咖啡,似乎要把这朵鲜花一同搅溶在咖啡里喝掉。我呷了一口咖啡,有一种学校食堂烧糊了的锅巴味,稍苦,微甜,但余味不尽。

走出咖啡屋,夜有点深了。街灯下,我们的身影忽大忽小忽长忽短。当我们回到宾馆时,蔡咪咪那只红蝴蝶还没有飞回来。

半个月之后,作文竞赛成绩揭晓了。我得了一等奖。许多人都称我为才子,仿佛我就要成为第二个鲁迅、莎士比亚、普希金……这让一个从未喜欢过我的女生,在心里深深地种下了爱我的种子。

蔡咪咪老师的绯闻席卷了整个校园。

蔡咪咪给我们上课魂不守舍,经常打扮得花枝招展奔往县城。不久,一个蓄着长发戴着墨镜骑摩托车像飞一样的男人,出入蔡咪咪那间单身宿舍。那个男人就是蔡咪咪在县城的舞厅里认识的。我们经常看到妩媚风骚的蔡咪咪搂抱着那男人的后腰,两人像腾云驾雾般,在学校门口的公路上飞驰而去。很快,蔡咪咪那个开饭店的男朋友探听到了绯闻,晚上举着一把屠刀踹开了蔡咪咪的宿舍门,当时蔡咪咪正和那男人吻得死去活来。在蔡咪咪的惊叫声中,县城里的那个男人被砍伤了手臂,破窗而逃。暑假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到蔡咪咪了,她最终还是回到了县城那个男人的怀抱里。

七月流火,八月烁金。我们的初三岁月到来了。正当我在学习上拼力厮杀之时,半路上闪出一个程咬金——那个对我心仪已久的王雪奇,不是在学习上向我挑战,而是在感情上勇敢地向我发起了猛烈攻势。

王雪奇连续给我写了50封求爱信。我无论如何解释我对王雪奇一清二白心无邪念不屑一顾恨之入骨,没有人相信,就连李高学有时也调侃两句。我对王雪奇的态度就愈发冷硬了,对她视为仇敌。有时看到她可怜巴巴的目光深情地注视着我,我的心顿时又软了。

王雪奇经常从家里给我带来油光闪闪余温不尽的佳肴美菜。起初,我狠心拒绝。她就泪水涟涟,有一次竟当面把一罐酱爆猪耳扔出了校园。事后,我后悔得垂涎三尺,李高学一边跺脚一边骂我傻蛋。后来,我就来者不拒,经常荤素不断。李高学也沾了不少口福。

我那时正信心百倍地向我的名牌高中冲刺。爹却对我考取中专师范学校信心日增,并经常以邻村一个师范生为例开导说服我:那伢儿19岁师范毕业就当了先生吃了皇粮,村会计亲自作媒把自己小女儿许嫁给他,过两年他爹就能抱着孙子享清福哩!爹目光短浅,这是中国农民几千年沿袭不改的劣根性。

爹受高人指点:给班主任送点彩礼,班主任会在学习上特别照顾你的孩子,在升学考试填报志愿时能够指点迷津出谋划策。初三那年春节,爹怀揣50元人民币,带着我给班主任拜年。

班主任见我和爹来了,十分高兴,招呼师娘倒茶、拿烟、端糖果。师娘态度有些冷淡,以为我们是来混饭吃的,直到爹三口并两口把一支烟屁股吸完后摸出那张钞票,她这才恍然大悟似的,满脸堆笑倒茶拿烟忙个不停。

爹正在倾听班主任慢条斯理地夸我时,门外一片喧哗。接着,我看到校长像猫一样弓着身子,伸着双手让进来一个肥头大耳、昂首挺腹的官儿,后面跟着的几个人也是西装笔挺、红光满面,手里都拎着一只锃亮锃亮的公文包。校长赶紧向班主任和师娘介绍,说李副乡长心系教育关心教师,今天特意来校给老师拜年。班主任激动得眼眶潮乎乎的。校长认识我,他还亲自给我发过奖状,他向我只是略略点了点头,就紧挨着副乡长身边坐下了,毕恭毕敬地回答着询问。爹蜷缩在屋角一只凳子上,全然没有了刚才的欣喜神色。午餐时爹和我表现得更为拘谨。李副乡长和他手下那伙人练就了过硬的餐桌功夫,抓起酒杯碰得一声脆响干了杯,抡起筷子像抡一把铁锹一样,三下两下将一盘菜铲进了大嘴里。校长不停地给李副乡长他们倒酒递烟,谦卑和殷勤洒了一桌子。我和爹挤坐在餐桌角上,只有班主任招呼时才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夹那些官儿们鄙弃的粗菜。李副乡长打着饱嗝,一边用牙签剔着肉屑,一边挥着大手:走,咱们去拜访另外的老师去。我和爹也只得放下碗筷,当时我正饥肠辘轳呢。校长又猫着身子,领着官儿们走了。

回家的路上,爹表情严肃语气郑重地对我说:娃儿,当官才能气粗腰板硬啊!爹肯定对李副乡长他们在餐桌上飞扬跋扈的样子有所感想。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我们逐渐进入苦学佳境。好多学生神经衰弱,都去乡卫生院买镇脑宁一类的补品。王雪奇也给我买过一瓶,晚上啜一口,甜蜜提神。

中考填报志愿开始了。爹到学校找班主任仔细探听竞考中专师范学校的严峻形势,并要我立下军令状一定要考取师范学校。然而,在正式填表的那一次,我毅然地背叛了爹,填写了一所重点高中。To be or not to be ,对于这个哈姆雷特式的问题,那时我已经明白需要自己果断地作出回答。

那一年,我和李高学、陈露等同学分别考上了县城两座重点高中。王雪奇则上了师范学校。

爹对我的选择非常恼火。但王雪奇那天到我家,他异常兴奋。王雪奇是经过三番五次打探才找到我家的。那天,雨后的土路泥泞难走,王雪奇新穿的凉鞋跟儿被崴断了一只,到了我家一瘸一拐。爹和娘喜上眉梢,杀鸡宰鱼。王雪奇要亲自下厨,做了一道油煎鸡蛋,足足用了半斤油。娘心疼得目不忍睹。结果那道菜根本没法吃,肥腻腻得流着油水。后来,王雪奇又来过几次。爹和娘就愈发怀疑我们之间的关系了,娘还盛赞王雪奇长得有福相,粗胳膊壮腿,干农活肯定麻利。后来,听说我们就读过的那所初中学校副校长的侄儿疯狂地追求她,骑自行车远涉二百多里路去师范学校给她送去一大抱玫瑰花,两人公然在校园里忘情地热吻了近半个小时。

王雪奇中专师范毕业以后,就和那位副校长的侄儿结婚了。然而,让王雪奇苦恼的是,他被分配到农村一所小学工作。王雪奇不是那种安于现状甘于寂寞的女人,她的目光瞄向了那位副校长。王雪奇使用的杀手锏是英雄难过的美色关。王雪奇在副校长的办公室里献出了火热的肉体。在第二次故戏刚演的时候,副校长的侄儿踢开了房门。副校长被打折了一条腿,王雪奇则掉了一颗门牙。王雪奇的丈夫愤怒之下,跑上教学楼将教室玻璃砸个七零八落。最后,副校长被削职。王雪奇依然在小学里扯着脖子教着“ɑ, o, e, ……”。她的丈夫被派出所拘留之后,外出打工了。

那个夏夜,李高学是用调侃的语气讲出这些事情的。我一直望着夜空,闪闪烁烁的繁星如密密麻麻的胡须上游走爬行的虱子,疤痂累累的疥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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