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远:向着灾区走——汶川大地震日记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893 次 更新时间:2008-11-26 12:03

进入专题: 《西湖》2008年第12期  

程远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屈原《九歌•国殇》

6月3日/星期二

关键词:鸡冠山 马家社区 怀远中学 吴忠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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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2点,在成都的临时性工作终于结束。泡了碗宾馆里的方便面,边吃边上网查看四川地震的滚动新闻,然后整理行囊。4点多钟,昏昏睡去。

早8点,还未起床,司机熊师傅就如约而至。遂在博客上匆匆留了言,洗漱完毕,与熊师傅出宾馆,驱车往成都市正西方向而去。按着事先的计划,我们今天的目的地是崇州市怀远镇鸡冠山乡,熊师傅说那里是5•12大地震重灾区之一,鸡冠山乡房屋倒塌最为严重,伤亡很多,而怀远镇的中心学校,整个一座四层高的教学楼夷为平地,英语教师吴忠红为救护学生而遇难。

吴忠红?在成都电视台大型抗震救灾晚会中好像听到过这个名字。

给单位领导打电话,大意是成都工作圆满结束,欲去灾区支援,费用自理,安全自负,时间自给(休年假),望能准许云云,颇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意思。领导开明,嘱曰:注意安全,并转达对灾区人民的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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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成都市区,驶上成温高速公路,偶尔可见写有抗震救灾标语的运输车辆疾行,进入崇州市区便不断看到公路两旁一顶顶五颜六色的帐篷,但很少见到损坏的房屋,似乎只有一个白灰厂的围墙和烟囱有明显裂痕。

12点,车到怀远镇。与中国其他很多小城镇一样,这里亦是一片杂闹。街道狭窄,却有很多摩托车三轮车奔来跑去,商店饭馆粮站邮局电信等商业网点一应俱全,人们摩肩接踵,不慌不忙的样子似乎已从地震中醒来,或未曾发生过。但那一条条悬挂在街道两旁树上、电线杆上的红底黄字的抗震救灾横幅却异常醒目,让人不得不想起那业已逝去的噩梦般的瞬间。

早上没有吃饭,肚子咕咕作响,但我们还是未在镇上停留,而是直奔鸡冠山乡。据说这里在5•12地震中伤亡惨重,现在情况怎样,很想去看看。谁知车到井江镇时,忽然被守在路口的武警截住:因为鸡冠山乡山体大面积滑坡,很多村庄房屋被掩埋或坍塌,居民已经大部分撤离出来,加之余震不断,拒绝一切外来人员入内,就是记者、志愿者也要有崇州市抗震救灾指挥部的批条。无奈,我们只好返回。

一位村民告诉我们:井江镇马家社区灾情也很严重。于是我们停车,随她来到公路旁的四大队一组马茂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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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典型的四合院。马茂全一家五口人住东西各两间,弟弟马武住南面几间。弟弟的那套房较新,除房瓦全部脱落外(后重新修好),主体结构还很完整 ,但马茂全家的房屋却几乎全部倒塌。马茂全儿媳说:完了!全院17间房倒了12间,余下这5间也是危房。

庆幸的是,5月12日这天,全院十口人只有76岁的婆婆一人在家。地震时,婆婆在马武一家房内,匆忙跑出屋时一跤跌在地上——也幸亏这一跤,婆婆没有来得及跑到院门,从而避过了坍塌下来的门楼与院墙,尽管她的胸部被摔出巴掌大的淤血。

我们没有见到马茂全,他媳妇说他在外地打工,地震后曾回家来看过一次,但面对满目疮痍的家,也只能长长地叹口气。重建家园谈何容易?何况余震不断!好在他们暂时都还可以栖居在弟弟家中,但他们对村干部却颇有微词:因为地震后又遭逢雨天,儿媳曾去村委会申请塑料布,准备自己动手搭个帐篷,但被村书记一口回绝了,理由是物资短缺——尽管成捆成捆的塑料薄膜堆在路旁。儿媳说,自从5•12以来,他们家十口人,每人共收到十几斤粮食,分为四次发放:一次5斤,一次2.5斤,一次8两,一次是3碗米,还有矿泉水、方便面。但蔬菜发放有时不通知,去晚了就领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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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马家社区出来,驱车回到怀远镇,在街边一个叫作食为天的小店吃饭。这时已是中午一点多钟,饭店里有七八个中学生在就餐,每人一菜一汤,很简单。另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在厨房里洗碗,样子十分熟练。问老板娘,说是她的孩子,由于地震,镇上的学校已经放假,所以就在店里帮忙。

小男孩名叫鲜林。说到5•12,他童稚天真的眼神不禁有些飘移,但他还是向我们描述了当时的情况:

那天下午两点多钟,我们正在操场上体育课,忽然一声剧烈的声响,震得大家差点摔倒,根本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等同学们从教室里蜂拥出来时,才听见教师在大声呼喊:地震了!地震了!同学们都集中到操场上来!然后逐个班级清点人数。

鲜林告诉我们,学校共有四栋楼房,其中最高为五层,虽然都没有倒塌,但已经成了危房。地震后,他们只上过一节课,5月30日,在操场上,课后是学校组织的接受社会各界的赈灾捐赠仪式。现在学校正在搭建活动板房,所以学生一直放假。

5月12日下午2点28分,那一刻像做梦一样。12岁的小鲜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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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去街上买了一张联通手机卡。这次抗震救灾中,据说联通公司表现不错,不仅捐款捐物,而且多次出动人员去灾区一线抢险。在青城后山的泰安古镇,我就看到辽宁分公司出动的两辆专用车,11人,从沈阳跑了两天两夜才赶到这里。这是后话。

我们的车在错走了两条巷子后,终于停靠在怀远镇中学校门口。走进门洞,抬头上望,见有镂花木廊,一时竟仿佛进入旧时的大户人家。而门卫旁的墙壁上则写着几个大大的深红色仿宋体字:拆。门卫告诉我们,这是5.12之后写上去的。

据4月15日校方打印的一份《学校简介》上介绍:崇州市怀远镇中学位于怀远古镇西南边,是一所全日制公办初中。它的前身是建于清光绪十五年(公元1836年)的汉原书院。建国后始办完全小学,被命名为怀远乡第二小学。1973年与怀远镇民办初中合并成九年一贯制学校,更名为怀远镇学校。1985年与怀远乡中学合并成立怀远镇中学至今。该校有15个班,875名学生,58名教职工,拥有三层16个教室的教学大楼。

——而就是这座楼,在5月12日下午2点28分被荡为平地。从此上述数字中的875名学生、58名教职工,也要相应减到872和57!

5月12日下午2时28分,位于教学楼顶层的初一(5)班,吴忠红老师正在给学生们上英语课。这是下午第一节课,距下课时间还有7分钟,大地突然发出巨大的声响。吴老师和他的学生们奔出门外,跑到二楼,这时他忽然听到楼上好像还有学生的呼叫声!吴老师告诉身边的学生赶紧撤离到操场,自己又转身返回楼上教室。就在这一刻,在大地剧烈晃动了两三分钟后,这座建于1992年的教学楼轰然倒下。

傍晚时分,这座有着三百多年历史的怀远古镇,余震不断,且下起了连天大雨。

在附近部队官兵的救援下,当晚抢救出两名学生,其中一名遇难。13日早7时左右,吴老师被挖出,但已身亡。8时左右,另一名学生的尸体被找到。9时08分,发现最后一位在二楼遇难的学生。

据专家现场分析,吴老师遇难位置与三位同学相近,他们之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瓦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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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日,在汶川大地震20天后的日子,我站在崇州市怀远镇中学教学楼遗址上。这里虽然已被清理过,但仍有一些残垣断壁让你不由得想起那生死瞬间。破烂不堪的校园里,搭着几顶帐篷,其中两顶为政府捐赠。一位年轻的女教师和她的男友在搭另一顶帐篷,而距他们不远的操场西侧,工人们正在加班连点地安装活动板房。女教师说,等那些板房安好,学生们就可以回校上课了。

环顾校园,除那座被夷为平地的教学楼外,另外一座二层实验大楼兼教师办公楼,虽未倒塌,却也是伤痕累累,破败不堪。吴忠红老师的办公桌放在二楼走廊里间靠窗的那一组第二位,与其他教师的桌上一样都是细碎的玻璃、纸片和倾倒的墨水瓶粉笔盒,不同的是同事桌牌上的人名和照片依旧,尽管蒙上灰尘,而吴老师的却只有名字没有照片——家属已经取走。裂了纹的玻璃板下压着课程表和办公室卫生轮值安排,吴老师被排在开学后的第六周。算算日子,他应该已是打扫过这间办公室了。

在办公楼前的一顶帐篷里,我们见到吴忠红老师的妻子宋代群,这位46岁的女人,1992年下岗,一直靠给人缝制衣服来贴补家用。吴老师每月一千多元的工资,无疑就成为这个三口之家的经济支柱,如今支柱折了,这天也就塌了。宋姐擦擦眼泪,自言自语似地说。她身后的帐篷一角,挂着丈夫吴忠红老师的遗像。

除了道一声珍重,掏出两张票子外,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天已向晚,我们驱车向成都双流驶去。

6月4日/星期三

关键词:泰安古镇 红岩村 魏丽 余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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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在双流入住一家小旅馆,灯很暗,无法写东西。这样也好,可以尽情地睡上一觉。

8点钟,熊师傅来,吃过一碗肥肠粉后即开车去都江堰。5月1日,我曾去过都江堰和青城山,那时还没有地震,那里还是游人如织风景如画。如今,这一切尽成烟云。

车进都江堰市区,只见公路两旁多处楼房开裂,瓦砾成堆。那座当地媒体报道最多的中医院七层楼更是垮塌殆尽,著名的骨科医院只剩下一个空框架,都江堰人引以为豪并流连忘返的夜啤酒城一片狼藉,只有一块块招牌在公路旁竖立,显得有些突兀。

拜水都江堰,问道青城山。这不知出自谁人之口的字句,依然印在都江堰和青城山的往来客车上。我想故地重游,再去看看地震后的这个举世闻名的水利工程和世界文化遗产,据说,这次5•12大地震,使得二王庙内李冰父子的神位已无法辨清本来面目。泥石流冲垮了戏楼、厢房、照壁、三官殿、观澜亭、疏江亭、五十二级梯步和围墙。庙宇的前山门已扭曲变形,历代皇帝的御笔石刻和众多古今匾额,深埋于泥石流中。

这时的都江堰,无疑谢绝一切参观者。

青城山也一样。虽然山门敞开,但只允许山里的村民往来。有挑夫说:青城山主景区里原住户不多,以前政府也曾要求迁出,但一直未果。通过这次地震,政府正在做进一步工作,希望这些居民能够转移到山外的安全地带。

山门前有一公告曰:各位游客、信众好:因地震灾害,造成山体松动,随时有山体垮塌的危险,为了您的生命安全,请暂不要进山,如果不听劝告,一切后果由本人负责。特此告知。青城山、都江堰风景区管理局,2008年5月13日。

青城山管理处秩序维护管理所的工作人员李志福向我介绍:5•12大地震,使得青城前山的道观多处坍塌,观山缆车摇晃如铃,海拔1260米的青城最高峰上,老君阁几乎被夷为平地,一位游客在剧烈的摇晃中被甩出护栏。在工作人员的指挥下,山上所有游人于当晚7点钟前全部安全撤离,相对于青城后山,前山的伤亡很少。当问及余震不断,青城山文物是否搬迁时,李志福说:这些文物较大,不便搬迁,只能尽量在原地修复和保护了。

在青城山门前,见三五个人拍照留念,他们或许和我一样,想进山而未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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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青城山门前右转,即是通往后山的一条公路,地震后曾一度中断,现已开通。熊师傅虽然驾轻就熟,却也心有余悸,每逢弯路或曾经塌方处,都要倍加小心。我则担心余震的发生,一旦山体滑坡,真不知身往何处?也许只能听天由命了。

我们小心翼翼地一路前行,时近中午来到泰安古镇。熊师傅说,此镇历史悠久,镇由深山古刹泰安古寺得名,是扼成都平原西入大小金川的必经驿道上之重镇,古称花坪老驿路。唐为味江寨,宋置味江乡、味江镇,清始依场后的古泰安寺,易名为泰安场。泰安古镇是茂汶、金川和成都平原物资交流的中转重镇,历来商贾云集,市场繁荣,茶马文化、羌藏文化在这里汇集,现为青城后山食宿、休闲、娱乐度假的中心。当然,这些都是依稀的往事了。

如今,古镇扑面而来的是满目疮痍,那高高耸立的四柱石牌坊,虽楹联犹存,却多处断裂,细细辨认,才看出那刚正遒劲的笔意:

福地钟灵千秋灯火传临济

洞天集秀万古宾客乐泰安

走进古镇,但见后山的山脊从中间开裂,巨大的泥石流涌向两处山谷。后山的千年古刹泰安寺寺门紧闭,当地人说,5•12地震,致使里面的佛像倒地,大殿移位。古镇三分之二的游山道路被毁,架于山腰的龙隐峡栈道全部损坏,百余处观景亭被泥石流淹没得仅剩檐角。五龙沟内,著名景点三潭瀑布水流断绝,瀑布下面积约20平方米、深约6米的水潭被完全填平,苍翠的林木中,土黄色的滑坡狰狞刺目,如同一道道溢血的伤口。

有乡民席地而卧,更多的孩子则往来穿梭,问之,方知教室已成危房,现放假,等待活动板房安装后才能复课。有军人坐在准备出发的汽车上,也有的从对面山上刚刚下来——他们是寻找92734失事机组的战士。据说几天来,在当地向导的带领下,他们几上九峰山、蓥华山、赵公山,日夜搜寻,虽了无踪迹,却历尽艰辛,不觉令人陡生敬意。

泰安古镇派出所共有4位民警,两位到镇外执行任务,一位上山跟随部队寻找失事飞机,只有周荣一人在派出所的临时帐篷里。问到古镇灾后的治安情况,小周说:地震发生后的13、14日两天,确有趁火打劫者,经过十几天的调查,现已拘留5人,主要罪行是盗窃外地人在本镇的商铺。另外也有情节轻微者,比如一些游人到小卖店找水喝顺便也拿了遮身的衣物,如果这些人能够按价赔偿,也就不再追究其刑事责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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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成都是一个休闲城市,一杯茶一张报的生活源远流长。青城后山就仿佛是这座城市的后花园,每到节假日,人们都会争先恐后地奔向这里,打麻将,玩扑克,或是什么也不做,仅仅发上半日呆。于是,青城后山纷纷建起了鳞次栉比的农家乐,吃住玩游一条龙,当地人也从土里刨食的穷日子一跃过上富庶的小康生活,成为拥有上百万资产的私企老板。

红岩村就是其中一个。

这个隶属于泰安古镇、错落在青翠山岗和沟底河谷两侧的村庄,距5.12大地震的始作俑者汶川仅有一山(红岩山)之隔。全村七十多户,在此次大地震中,有4位村人、一百多位游客遇难。无数房屋倒塌,水电通讯交通设施瘫痪。

我是随当地村民爬40分钟山路,才步行到那里。在那里,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闻到一种气味,不仅仅是臭和腐。说不出来,总之很怪,嗓子眼一阵阵发痒,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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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丽,一位21岁的漂亮女孩,结婚后一直带孩子住在红岩村的娘家。娘家自开办农家乐以来,生意很是红火,两栋两层楼房两座平房四十多张铺位,旺季时常常爆满。但,突如其来的大地震,让这一切化为泡影,仿佛白天遇见黑夜。

站在魏丽家临时搭建的帐篷外,听魏丽讲述当时的情景:

5月12日,共有14位游客来家玩耍,其中3位女士午餐后在房间里睡觉,其他几位或打牌或闲聊。地震发生时,后者反应迅速,急忙跑到房前的公路上,而那熟睡的3位女士则不幸遇难。之后,余震不断,父亲和家人冒着生命危险在废墟里边哭边用手挖掘,直到傍晚5点多钟,才找到3位客人的尸体。

魏丽说:我们和客人之间有太深的感情!他们已经连续四年来我们家,每逢节假日甚至双休日都来,仿佛走亲戚一般。

比魏丽家伤亡更为惨重的是位于山脚下的老年协会,据说当日有45位来这里度假的游客失踪。而规模最大、投资最多的梦园山庄,直接经济损失达七百多万元。老板舒华女士此时正在山庄前的河边刷洗盆碗,5•12后,大部分员工辞职回家,只有两名妇女自愿留下来,和她厮守在一起。这个始建于上世纪90年代初的超大型农家乐,不仅花去了舒华和她丈夫的全部积蓄,而且还欠下亲朋好友的几十万元债务,如今遭逢这样的灾难,真是欲哭无泪。

重建家园,如果能得到政府无息贷款就好了。舒华喃喃自语。

显然,这个愿望为时尚早,就是今后还能不能在此生存,都是个问题。因为青城后山的红岩村,同样位于地震带上,是否迁址,最终要等待专家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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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2日下午2点28分,我在成都电视台演播大厅,突如其来的6.4级地震(成都6.4级)并没有让我怎样惶恐,甚至现在还有些懵里懵懂。但事隔23天后的下午4点20分,在红岩村那破败不堪的公路上,当我和济南军区铁军师装甲兵陈艳华连长聊天时,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大地撕裂的声音!那一声巨响,仿佛黑龙江开河般剧烈。这次余震,我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距离我们多远,总之当时,我和陈连长不约而同地跳出原地数米,而那些原本躺在地上休息的战士——他们的任务亦是寻找92734失事机组,此时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干粮也已用尽,正在等待尚未下山的战友,然后一同回到位于青城后山停车场的大本营休整——也都迅速站立起来,如临大敌。

掏出手机给山那边的熊师傅打电话,问是否安全?答说没事。没事就好。遂告别陈连长,沿原路返回。此时,已是傍晚5点多钟,熊师傅驱车赶往成都,经过青城山镇尖峰村时,见村人聚在路旁领取救灾物资,有方便面、火腿肠、饼干等不一而足,不禁想起我们除早上一碗肥肠粉外,竟也没吃过一点东西。

这一晚,与熊师傅在香槟广场破例喝了啤酒,后又索性开了凯宾酒店装有电脑的商务间,边吹空调边整理两日来的笔记。

6月5日/星期四

关键词:宋振军 行程线路

上午在宾馆边上网浏览四川地震新闻,电话查询从成都去几个灾区的交通情况,边等辽宁大学影视广播学院的宋振军老师。

宋是乘早上8点30从沈阳出港的航班,下午近3点到宾馆。宋带来了一顶帐篷、两件雨衣及若干食品,还有一大包专业摄影摄像器材。宋是哥们,我们曾一起去过河北塞罕坝、吉林长白山、大连冰峪沟和黔东南一带,当然那基本算旅行,或者说他是搞摄影创作,我跟着瞎玩。这次是什么?说不好,但肯定不是单单的旅行和拍照。这样不仅不合时宜,也不合心性。

在宾馆小叙后,我们便初步敲定下一步的行程线路:绵阳——北川,估计什邡和映秀什么的重灾区进不去,那就北上青川,与那里的北京作家阿坚狗子们汇合,他们在青川县北井坝村的教育局帐篷点,到那里或许可以具体做些什么。

与宋在春熙路龙抄手总店吃了喝了后,又去商店买了睡垫、药品。这晚,宋上网写博,我基本就睡了。

6月6日/星期五/夜雨/

关键词:绵阳 堰塞湖 富乐山 罗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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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宾馆早餐毕,退房,打车去客运站,买绵阳的票。不太贵,45元一张。中午到绵阳,异常闷热的天。

有拉客的三轮车夫见我们大包小裹,且挎着相机,遂搭讪问去哪?我说唐家山堰塞湖能去吗?当然不能。宋老师说:先在城里转转吧。于是我们分头上了两辆三轮车,约定两点钟原地见,便各自而去。

我这是第一次来绵阳,如果没有5•12大地震,我不知道何时能够走进川西北,尽管盘算已久,尽管这里的高山大川时时吸引着我,估计我也会如大多数人一样,将有限的时日留给九寨黄龙,而不大会涉足这个具有二千一百多年历史的蜀道咽喉。这次,又显然不是旅行,所以什么大禹老家李白故里,也只能擦肩而过。然而,眼下这座近百万人口的城市,俨然一座空城:由于上游的唐家山堰塞湖危在旦夕,政府要求凡处于警戒线下的居民必须全部暂时迁移,待警报解除,才能回家。所以绵阳城里大多数商店关闭,宾馆歇业,路上也很少看见公交车辆,即使行人,亦是稀稀拉拉,来去匆匆。更多的是花花绿绿的帐篷,散落在穿城而过的涪江两岸和大街小巷,但也空不见人。

三轮车夫人很好,花20元钱两个小时,带我转了绵阳城里多处因地震而毁坏的房屋,以及洪水来临几个及时疏散的路口。我问,假如现在洪水袭来,咱们怎么逃?车夫用手指了指东面的富乐山说:那里地势最高,我们可以往那儿跑!我哑笑,心想,我们哪能跑得过洪水!不过,我知道,有关绵阳上游堰塞湖的泄洪情况虽然十分危急,但从中央到地方都已引起高度重视,即便洪水来临,政府也已准备好应急措施,比如提前警报,保障转移时间。

时有警车军车救护车从身边呼啸而过,使异常宁静的城市陡增几分活跃气氛,虽然略显紧张。但我也看到些许温情的一面,比如仍可在营业的药店买到金嗓子喉宝,仍可见洗头房前手持扇子期待生意的大姐,仍可见端着茶壶遛狗的爷们,而那个不知是谁家的帐篷上用红漆写的打油诗,更是别有一番趣味:

小偷走开,贼人莫来。重建家园,抗震救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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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说过,我不是搞摄影的,我多年来的忙里偷闲自助旅行纯属是玩,或美其名曰体验生活,即便手里也常常拎个尼康D70S上蹿下跳,但那并不是我的风格。坦白地说,时下的全民数码乱拍,让我厌恶:缺乏对对象的起码尊重与对艺术的由衷敬意!更何况洋洋自得的后期制作,简单肤浅的文字套词。所以,我希望我的镜头除却机器本身的功能之外,更是一种历史、真实、本质的影子,是镜头后面的东西,而不是一堆垃圾。当然,这是一种奢望,起码目前是。这次灾区之行,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到现场看看,切身感受一下天灾与人祸面前的百态生活,作为苟且者,能够力所能及地做些什么。而宋老师不同,宋是有理想的青年摄影家,估计灾难出诗歌,亦出照片。

宋说:堰塞湖开裂,洪水奔流而下,万人迁徙,那将是多么壮观的场面啊!你想象一下!

我想象不出。这种作品需要机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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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车去富乐山公园。司机说这里是绵阳市内最大的灾民安置点,因其地势高,环境美,而受到市民青睐,仿佛度假一般。

果然,这个以园林建筑融三国遗迹并山水共存的景区,虽处于非常时期,亦没有多少紊乱的迹象,而更多的是悠哉游哉顺其自然。电视、风扇、炊具、麻将,甚至啤酒一应俱全,如果不是经常见到喷洒消毒药水的工作人员,和身穿白大褂口戴白口罩的医护人员,颇有一种集体出游的感觉。据说,富乐山名称的由来,是汉建安十六年,刘备入蜀,刘璋延至此山,饮酒甚欢,刘备叹道:富哉!今日之乐乎!因而得名。今天看来,意与古会?

当然,这要归功于蜀人乐观向上的精神,还有政府的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只是,再好的青山也不如自家小院,洪水过后,终要回到席梦思床上。

找一片小空场,我和宋老师安营扎寨,吃带来的饼干。

4

见到罗罗时,他正在富乐山富乐园的一个亭子里和小朋友们玩积木。身边一位大姐见我背着相机且操外地口音,就说我是记者,快给罗罗拍照——这孩子命大啊!

罗罗很配合,并不时地做出一些调皮动作。之后,带我来到他家的帐篷,见到他的父亲、爷爷和奶奶。

说起罗罗,31岁的父亲罗永郑表情有些严肃。他说这是第一次接受记者采访,就是前一天来的央视,也委婉地谢绝了——他不愿意想起5月12日那个黑暗的日子。

罗罗今年4岁半,是北川县曲山镇幼儿园大班学生。罗永郑从事建筑工作,经常去外地干活,妻子在擂鼓镇上班,平时小罗罗就由爷爷奶奶照看。5月12日那天,罗永郑正在片口乡山里修电厂,下午2点28分,随着一声巨响,罗永郑的身前身后瞬间滚落几块大石头,庆幸的是,他的头上有树挡着。当时,罗永郑想:完了,家中一定是出事了!遂请了假,和几位老乡准备回曲山镇,怎奈山体大面积滑坡,已将道路封住。最后,大家只好翻山,走了两天两夜才赶到距离老家八公里的擂鼓镇,这时已是15日凌晨。手机有了信号,给妻子打过去,方知曲山镇已成一片废墟。罗罗所在的镇幼儿园,四百八十多名儿童中仅有4名获救。罗罗是14日下午6点多钟被赶来的消防战士从瓦砾中找到的,是最后一个幸存的孩子。

听到妻子的哭诉,罗永郑心头的石块落了地。

26日,罗永郑从绵阳医院接出罗罗,去曲山镇在绵阳体育馆的安置点,但床铺已满,只好携父母儿子投靠绵阳的亲属家,这一住就是数天,直到迁移富乐山。罗永郑说,目前最愁的不是因为是外地户口,在富乐山享受不到政府每天10元钱的补助和食品供应,而是罗罗的心理健康问题。自从罗罗出院后,每晚睡觉都要大人陪着,夜里也常梦醒,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大叫:地震了!地震了!然后向帐篷外跑,有时白天也是这样。罗永郑曾去成都咨询过心理医生,答案是先观察一段时间,或许能好。

5月12日地震发生时,罗永郑的父母也在镇里,但没有受伤。在罗罗失踪的当天,两位老人曾到幼儿园的废墟上寻找孩子,终因余震不断,而被现场指挥人员劝退,后疏散到绵阳,直至14日罗罗被送往绵阳医院,他们才知道孩子还活着。

当时,罗罗的教室在三楼,垮塌下来时仍然处于上面的位置,这也许是孩子能够幸免于难的原因。罗罗的爷爷说。

在帐篷点我没有见到罗罗的母亲,她正在医院护理地震中受伤的姐姐,不过,我还是给他们家拍了一张合影:罗罗,和他的父亲、爷爷、奶奶。

5

傍晚时分,宋老师拍片回来,我们一起买了啤酒香肠鱼片花生,钻进帐篷里边吃喝边聊。偶尔有亲友手机短信进来,关心一下我们的安全。因为没有电视和收音机,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宋就让他的学生每隔十分钟给他发一次手机短信,报告唐家山堰塞湖的进展情况。

如果今夜放水,明天的涪江或许就是一片汪洋了。宋老师自言自语。

是夜,风雨大作,我们的小帐篷岌岌可危。遂将四角钉住,将雨衣裹住相机包,半梦半醒直至天明。

6月7日/星期六/雨转晴

关键词:洪水 擂鼓镇 温情

1

清晨,大雨已停,小雨未歇。宋老师出去转,我仍躺在帐篷里懒得动弹——连日奔波,的确是有些乏了,加之夜雨磅礴,使我们原本就不专业的帐篷水珠如帘。没有睡袋,身下一张薄薄的防潮垫,身上半袖短裤,即便盖了外衣,亦感湿冷。

10点钟,宋老师回,带来一些吃的和两瓶小二(二锅头),然后掏出手机,念学生发来的有关堰塞湖的短信:据说6日温家宝已经再赴绵阳,查看唐家山堰塞湖的排险情况。当天下午,武警水电部队250名官兵和爆破专家,也再次登临堰塞坝,以机械开挖和小规模爆破的方式,拓宽加深溢流槽,降低库容,减少溃坝洪水的危害,但因一夜大雨,出库流量小于入库流量,坝前水位还在继续上涨,所以说,仍不排除唐家山堰塞湖溃坝的危险。

宋老师说,估计午前通过溢流槽泄出的洪水小分队能够到达绵阳。

我说,既然唐家山堰塞湖迟迟不溃坝,为什么让当地百姓提前那么多天撤退?唐家山堰塞湖1/3溃坝群众撤离方案已经启动几天,排险工程也已完成,为何还不泄流?泄流是迟早的事,何必闹得人心惶惶。

宋说,这也是绵阳市民质疑政府的声音。据绵阳市委书记谭力解释说,处理唐家山堰塞湖的原则是:工程除险往最好的方向努力,撤离避险向最坏处打算,宁可事先听骂声,不可事后听哭声。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温总理要求的零伤亡。

两瓶小二进肚,身上温暖了许多。宋提着相机去富乐山下的涪江等洪水去了,我则再次来到罗罗家的帐篷,核实一些昨天采访的细节。这时,已经雨过天晴,阳光朗照。

2

11点钟,给宋老师发手机短信,问洪水下来没有。宋回:未见河水上涨,可能还没到呢!还没到?就算早上6点泄洪,5个小时过去了,总该有个影子吧!遂打车下山。

街上仍是行人稀少,也未见路口戒严的警察。涪江大桥依然畅通无阻,时有出租车公交车往来,也有部分行人或是如我者站在桥头下望,期盼那一股悬在绵阳市民头顶的洪水,到来和离去。

然而,我们终究没有看到。

收拾行囊,去客运站。因为北川县城已封,这条线只能走到擂鼓镇,据说,那里也是一个重灾区,罗罗的母亲就曾在那里工作。

3

在成都买的2008年1月第3版的《四川省地图》上,找不到擂鼓镇。一个多小时后,客车停在安昌镇的一座公路桥头,避让军车。这时才见窗外有蓝牌路标:↑北川29KM/←桑枣10KM。车上的老乡告诉我,再直走一会儿,就到擂鼓了。

这一段路虽然畅通,但依旧可见山体滑坡滚落下来的石头,或立路边,或卧沟底,或径直冲进了谁家的房屋。小者如桌,大者似车,让人不由得生出一身冷汗。田野上有身着绿装高挽袖管的解放军战士在弯腰插秧,抬头擦汗,也有扛来竹竿松枝于一个宽敞的空地上搭建着什么的,样子像舞台,想是有慰问团来此演出罢。

20分钟后,客车终于停在一个岔路口:前走8公里是北川县城,左上一个坡道即是擂鼓镇。见我们大包小兜,十几辆摩的立刻围拢来,纷纷问:去北川中学不?去北川中学不?仿佛北川中学是一个旅游景点。我还是像在绵阳车站一样,明明知道不成,也要将一车(音ju):如果能带我们去北川县城,给成倍的钱!摩的们摇摇头说,再多的钱也进不去。

与宋老师来到一个露天小卖点,买了矿泉水,问明小镇的基本走向,便将帐篷和包裹寄存在那里,各自拎了相机散去。

4

与青城后山的红岩村一样,擂鼓镇上亦是一股难闻的恶心气味,和着满街烟尘,一片片废墟在灼热的阳光下泛着灰白的光。无论楼房还是平房,倒下的一塌糊涂,站立得龇牙咧嘴。一些单位饭店旅馆的牌匾横在地上,或压在砖瓦下。对联灯笼中国结,以至橱窗里的衣模、不锈钢管拐杖在废墟中显得尤为醒目。三三两两的男女,手拿镐、锹、锤、锯、钎、钳等各种工具在废墟上挖掘,一会儿弯腰,一会儿扬臂。一问,都说是临近的村民,经过房主的同意,在自家的废墟上挖掘出破铜烂铁,五五分成,卖给外地来收破烂的小贩,小贩的拖拉机就停在路边。

这已是5•12大地震后的第27天了,相信存折或其他什么贵重物品,早已荡然无存。

这时的力气很不值钱。仅仅为了那一根拇指粗细的钢筋,就要挥舞一下午的锤子,或许更久。

——我则在寻找一种温情,在废墟上。

坦白地说,连日来的灾区行走,让我看到太多的悲伤,而不仅仅是感动。那些过目难忘的场面,不仅在电视报纸杂志上屡见不鲜,在我笨拙的镜头里亦是应有尽有,不忍卒读。所以,我一直想寻找一些温情的画面,一本沾满灰尘的日记,一张全家福,一双绣花鞋,一串千纸鹤,抑或一对废墟上卿卿我我的背影,而不再是眼泪和叹息,不再是死一般的沉寂。

但我几乎失望。

直到走进擂鼓小学那破败不堪的校园,如果还叫校园的话。

5

擂鼓小学位于镇中心,空旷的操场上除一些瓦砾纸屑外,兀立着两棵我叫不出名字的树。树旁是一座六层宿舍楼、三层教学楼,教学楼后是幼儿园,也是一座三层楼。这些楼房虽没有垮塌,但皆墙壁开裂,门窗倒地。据说5•12大地震并没有给这里的师生造成伤亡,就是擂鼓镇,死亡人数也不多,只是房屋损坏严重,可谓不幸中的万幸。

操场边一个门市房的卷帘门上贴有一张告示,是擂鼓镇抗震救灾指挥部6月2日发布的,大意如下:

擂鼓镇中心小学学生宿舍楼需进行二次爆破,现擂鼓小学教学区内非常危险,随时都有垮塌的可能,为了您的安全,严禁任何人进入校区,否则出现安全事故自行负责。

依然有捡拾破烂者,背着竹筐,推着车行走,甚至领着孩子在操场上来回走动,但他们并不靠近楼房。

不过,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溜了进去。

如果不是5•12大地震,我相信擂鼓镇幼儿园一定是个幸福乐园。从一楼到三楼,无论教室还是走廊,皆镶有一米高的白色瓷砖,有风铃和塑料绿叶悬挂屋顶,熊猫企鹅金鱼向日葵白雪公主的图案画满墙壁,透过窗棂,可望青山白云,一堂音乐课或一堂美术课,就在这诗情画意中开始了!

当然,这是一种想象。这种想象同样可以延伸到幼儿园楼前的小学校,就像他们快乐的升级,成长为哥哥姐姐一样。

如今,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起码暂时是。

在擂鼓小学操场对面,是一座同样破败的居民楼。5.12剧烈的震荡,使面朝操场的墙壁全部垮塌,一间间裸露的屋子如同一格格硕大的鞋架,只是无靴无履,空空荡荡。二楼左侧一家墙壁上贴着若干明星照,一道黑赭色的裂缝穿照而过。而楼下靠右的一间,垮塌的房梁正遮蔽着二三个相框,不知是地震时从墙上跌落下来,还是一开始就倚墙立在下面的木桌上,总之,相框没倒,里面是几十张大小不一或黑白或彩色的照片,有单幅有合影,其中一幅黑白像是单独装在一个木框里的,外罩透明塑料薄膜,近半撕开。细看,竟是一位大爷的素描像,而非照片。

凝视良久,端起相机拍摄了下来。

这,就是我要寻找的温情吗?

6

天渐渐暗了,无法再继续拍照。俄罗斯米-26直升机依然在擂鼓镇外的一块空场上拔地而起,吊运机械设备飞往唐家山堰塞湖畔,蝌蚪似的尾巴闪烁着荧光。

宋老师也回到小卖点。主人热情地邀请我们住他家的帐篷,我们说自己带了,就搭在你家的院子里吧!后得知这个小卖点原是该镇最大的一家超市,无情的地震,不仅夺去主人居住在县城里的父亲,也使这里的超市夷为平地。如今只有几根空架子,顶起一个蓝白相间的玻璃丝布棚顶。

这晚,我们来到擂鼓镇帐篷点边上的市场,吃了回锅肉辣鸡爪烧茄子,各喝了两瓶啤酒。宋说,他今天遇见一件非常气愤的事。不说了,明天吧。

6月8日/星期日/端午节

关键词:老婆婆 照片 北川中学 祭奠

1

今日端午。想起故乡的清晨,踏着露水去山野采来艾蒿,挂在低矮的房门上,想起母亲煮的红皮鸡蛋,手包粽子,想起曾经的独身宿舍,手书三闾大夫路慢慢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诗句。

想起……

想起什么已不重要。在川西北的擂鼓小镇,公元2008年6月8日农历五月初五的早上,已然没有节日气氛,人们还沉浸在5.12沉痛的悲情中,没有醒来。

沿着镇中惟一的公路向北走,是擂鼓中学,过中学是胜利九组以及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隐在山谷里的小村庄。如果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不是山体滑坡,将青翠的峰峦撕开一块块赭黄色的口子,我相信,这里的清晨是美丽、静谧和安详的。那山那树那田那野,一定岚烟萦绕,惠风和畅。如今这一切都已不复存在。即使存在,也是了无生趣。

2

相对于擂鼓小学,擂鼓中学的损失似乎没有那么严重,虽然校舍亦成危楼,但未见提醒远离的告示。有帐篷搭在教学楼旁,三三两两的人聚在里面,看报、喝茶或干脆睡觉。而离山最近的胜利村九组六十余户人家,却房屋倒塌大半。北川县彩印厂下岗职工龚晓萦说:这次地震中,九组死亡6人,断腿3人,她和丈夫花四年多的时间和精力在山脚下建的鱼塘、猪场全部毁坏,直接经济损失数十万元。而这些钱,除却自己多年的积蓄外,大部分是向亲友筹借和银行贷款,这一震,震出个天大的饥荒(债务)!

从胜利九组往山里走,公路陡然变窄,到处是滚落的石头、垮塌的房屋、横七竖八的房梁和门窗。一条混浊的溪水从山涧涌出,时而路左,时而路右,仿佛捉迷藏一样。

很多村民走向山里,他们多是地震时跑出山外,震后又返回挖粮挖物,找猪找狗,试图重建家园。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婆婆,身背一个大木箱子夹在人群中,问她为什么带箱子,回说家里的东西都震没了,只好向亲戚讨了这个。老婆婆每走一段路就要找一块石头靠住,将箱子搭在上面后,自己再弯腰蹲下休息,如果不是要赶回镇里,我真想替她背上一程。也有出山的,比如绵阳的小李,就是地震后步行两天两夜才回到山里的父母家,和先他而来的姐夫帮父母重新搭建了简易房,这才返回。为此,小李丢掉了工作。

回镇的路上,忽遇余震,只见路旁已经滑坡的山体再一次泥石俱下,势如破竹,不禁心头一紧。

3

中午,与宋老师在帐篷里吃剩下的饼干和香肠,宋说:天太亮,不适合拍照,晚些时候再去北川中学吧。于是,我问他昨天那件使他气愤的事。

原来,昨天在一片废墟里,几个老乡挖出了一具尸体,因为时间已久,尸体基本腐烂,只能辨认出为男性,是谁无从知晓。当时正在附近拍照的宋老师得知后,就去帐篷点找救灾指挥部人员,要求将尸体收走,免得传染疾病。谁知对方口上答应,却迟迟不见行动,直到晚上也没有来一个人。再去问,又推到今天。今天一早,宋老师又去现场,好在这一次看到有人收尸。

这种不作为的情形,如果不是亲眼目睹简直难以置信。宋老师余怒未消。

我说,所以我们要到现场来,而不光是眼盯电视。

吃过午饭,带宋老师去擂鼓小学操场对面的废墟,指给他看那一家人的照片,说我想收藏,或交给当地民政部门。宋说,埋在废墟里的尸体尚且推脱,几张无名照片怎能相信他们会当回事!想想也是,但该楼不日就要爆破,那时这些照片将彻底消失。又给远在北京的朋友大焱发手机短信,征询意见,得到的建议是:先拍照留证,记下门牌号码,有待日后寻找主人。门牌号码是找不到了,问前来收破烂的人也不知道房主的情况,最后,只好请宋老师拍下我的取照过程。

有关这组照片的暂时收藏,我会专文说明,并根据相关信息尽可能地寻找失主,原物奉还——愿上苍保佑那些照片里的人!

4

从擂鼓镇打摩的去任家坪镇北川中学老校区,约二十几分钟的路程,30元钱。如果沿公路继续前行两公里就是北川县城了,但显然进不去——特警正在路上把守。

走进校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校门洞上悬挂着的横幅标语:热烈欢迎各级领导莅临我校检查指导工作!不知这是何时挂上去的又是欢迎哪些领导莅临?是检查教学楼工程质量的么?我想。这个北川县最大的中学,据媒体报道在5•12大地震中,主教学楼塌陷,二十个班、近千余名学生被埋,而在新城区里,翻滚而下的巨石将北川中学新校区完全掩没了,300多名学生全部被埋,仅有在操场上体育课的三十多人幸免于难,而相隔不到200米的曲山小学东校区教学楼也垮了。两所学校前的禹龙南街上,五层的北川县公安局办公大楼扭曲得像麻花一样,广播电视局办公楼坍塌成废墟,交通局大楼空了,县农业银行大楼垮了,县人民医院一百六十多名医护人员和数以百计的病人被埋,幸存者仅十余人。北川小学东校区内五百多名学生中大部分被掩埋,北川县幼儿园也就是前文说的小罗罗所在的幼儿园四百多个孩子被埋在废墟下。菜市场里,汽车站前,大马路上,居民楼中,过河桥上,2.2万多人的县城内,超过半数以上的人员遇难。

这就是建县迄今已有一千四百多年历史、据说是禹王故里的中国惟一的羌族自治县,就这样于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在8.0级大地震中停止了呼吸。

站在校园里——这还是校园吗——那一堆白灰色的巨大的废墟前,我的心不断战栗,我似乎隐约听见那低泣悲鸣的声音,看见那阳光笑脸神采飞扬的表情随着突如其来的地动山摇旋即消失。废墟上有倒下的篮球架、散乱的书包纸笔,亦有鲜花、苹果和刚刚熄灭的香烛,有十几个解放军列队排开,依次摘下军帽,垂头默哀。

我也是,埋下头颅和泪眼。

绕过废墟,坡上是一个偌大的平整的体育场,去年刚铺上的塑胶跑道,如今已是伤痕累累。摩的小叶带我们穿过学校食堂和学生宿舍——两个修建不久尚未垮塌的楼房,来到一个山坡上,他说在这里可以望见北川县城的一部分,包括北川中学的新校区,亦即在众多报刊中,经常能见到的那张在山体滑坡滚落下来的巨石中依然挺立的旗杆和红旗。然而,事与愿违,当我们匆忙来到山上,刚要举起相机时,却被驻守在那里的济南军区猛虎师制止,并索要我们的证件。掏出给他,看过,又打电话请示上级,得到的答复却是:不准拍照!也不准像其他乡人一样走到山坡边上,近距离地观看县城。我说,北川县城的照片到处都是,现在怎么就不让拍了呢?猛虎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无奈,我们只有徒然遥望。

时有夫妻二人,面对坡下县城焚烧衣物,男子伫立一边,女子双膝跪地,嚎啕大哭,历数亡者的种种恩怨,好像逝去的是父或母或父母。

有意无意,猛虎打了个盹儿。悄然按动快门,就两下,管不了拍得好坏啦。

5

回到学生宿舍楼,见有五六个人在屋内清理物品,主要是学生证、身份证、各种获奖证书和存折现金,一一登记后,分门别类地摆在地上的纸盒箱里。问之,始知是来自北京守望教会的志愿者,他们说人手太少,来了六七天了,也仅清理了一小部分。还说,来前不知有多少人曾经光顾于此,翻箱倒柜,偷走很多钱物。还说,经常有来这里参观的官员,但从未见到一个进屋上楼的,而是在门外站几分钟,等记者拍完照片后走人。还还还说,陈家坪共有八个队,其中某队救灾物资不分或少分,灾民敢怒不敢言,恐秋后算账云云。

摩的小叶插嘴说:我是地道的本地人,也是一名共产党员,对于上述说法,不能说是一点没有,但也不能完全相信。比如救灾帐篷的发放,一开始肯定紧缺,这就要优先考虑那些最困难的家庭,随着救灾物资的增加,才能逐渐做到平均分配,按人补齐。总之,大灾面前,既需要外面的理解和支持,也需要内部的努力和自觉,即便有所不公,也应胸怀若谷,因为苦难终会过去。

小叶的一番话,不禁让我刮目相看,也进一步加深了对川人的了解。

有家长前来认领孩子的物品,宋老师帮助他们提包拎兜,并边走边给予慰藉。

6

重新回到学校操场时,见有一男一女背着竹篓,篓里装着一瓶白酒、几根蜡烛、几支香和几摞黄纸,显然他们是一对夫妻,是前来祭奠死去的孩子的。只见男人将白酒一圈一圈地洒在地上,女人点燃香和蜡烛,男人女人从背篓里拿出黄纸,一边烧一边默默流泪。没有嚎啕大哭,没有呼天抢地,但我知道这种悲是真正的痛在心里,伤进骨髓,正是古人说的大悲无声啊!小叶说,今天是端午节,按当地习俗,这个日子要祭奠亡人的,只是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景,实在让人不忍再看。

学校阅报廊上最新一期《中国青年报》是5月7日的,一版头条稿件是《饮水思源 友谊长存——记胡锦涛主席会见日本友人》,左下角为《缅甸部分地区遭受强台风袭击 2.2万人死亡 4.1万人失踪 胡锦涛温家宝向缅甸领导人致慰问电》。逝者如斯,5•12汶川大地震距今已将满月,上述报道中的两位国家领导人,也已先后几次来到四川,亲自指挥抗震救灾,慰问施救与被救者和死去的亡灵。

从擂鼓镇回到绵阳市,天已擦黑,在火车站对面的街边饭店洗了手脸头发,宋老师点了四盘小菜,两屉包子,四瓶啤酒——酒能解乏,亦能压惊啊!我们狼吞虎咽起来。

6月9日/星期一

关键词:青川 阿坚 生日 北井坝帐篷点

1

昨晚吃过饭,和宋老师来到火车站对面的马路旁安营扎寨,这里也有一些帐篷,但多半空荡,也许转到山上的主人还没有回来。

我对宋老师说:上半夜你睡,下半夜我睡,各自打半宿更,省得人生地不熟的非常时期出个差错。宋说好。半夜我去撒尿忽见一网吧开着,便花两块钱上了一小时。自从6号离开成都后,我们马不停蹄地在几个灾区转,没空上网,也没网上,今儿才处理了一些邮件,也看了博客留言。这次出行,除了跟单位头儿请假外,再也没和其他人联络,就是家人也是后来才知道我在成都的差事结束后就直接去灾区了,好在都很支持。我也以实相告并略夸大其辞:灾区人民很善良——逢着就问吃了没——秩序很井然——从来没丢过什么东西除了自己把墨镜忘在洗脸池边再没见着外——物价很合理——矿泉水1.50元碗面3.50元——余震很好玩——就像儿时睡摇车一样——堰塞湖很小水流——因为水岔挖得浅也窄,等等等等。而一些博友和朋友却是在我的博客上知道我来灾区的,有的就留言关心,虽未及回,心却感念了。

从网吧回来见宋还在熟睡,就没叫他,实际也用不着上宿下宿这般警惕吧。于是,抱着相机包睡下。

次日清晨,在站前小饭馆吃饭,宋老师问我今天的行程,我说,汶川、映秀、什邡这些地方肯定进不去,就像北川县城一样,尽管我们很想到重灾区看看。但青川似乎可以去,虽然那里余震不断且级别挺高,且你还没切身感受过一次余震,且阿坚狗子们已先期到达那里。咱们北上会师吧。宋说行。

给阿坚打电话告知我们立即动身去青川,争取中午见,然后买了份《绵阳日报》,又在火车站留了影——今天是俺的生日啊!几年来,俺的生日总是在外过,在漠河,在三亚。打车到客运站,一问去青川的车只到金子山,至于到金子山后再怎么去青川有没有车路多远,售票员一概不知。犹豫了一下,买了10点钟的票,每张35元。

2

车走绵(绵阳)广(广元)高速,不到两个小时即到金子山出口,转上窄柏油路后,忽然在一桥头停下。到了,司机说。

还未等来得及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即有小巴司机过来拉客,说去青川。很高兴跟着上车,只是8座小巴,硬是塞了12人,其中两名小孩。无奈,但也得坐啊!

车傍河谷向西北而行,路上多见拉板房的救灾车,经竹园乡时,更见灾区安置点的大片帐篷罗列公路两旁,有抗震救灾指挥部、志愿者接待站、医疗救护点等明显标志,也有不少军车和部队停驻。再过马鹿、七佛、凉水、大院等回族乡,路渐窄渐陡,且多有塌方石块或堆于道旁,或砸坏护栏而滚落坡下。司机倒是技术娴熟,快而稳,直到翻过九家垭——一千八百多米高的山峰才停车,让大家抽烟撒尿。下山的路虽也颠簸,但总算越来越低,且隐约可见山脚下的黄坪乡了,此乡距青川县城约10公里,有更多的塌房和救灾帐篷,据说一些帐篷还是国外援助的,灾民去帐篷不说去谁家谁家,而直呼去巴基斯坦或伊朗。

中午一点多钟,阿坚在县城外的北井坝桥头等我们。

几年没见阿坚兄,样子有些老了,或是黑了。我们先拥了个小抱——尽管我的头只够到他的胸口,但也算是扑入亲人怀了。阿坚说:没想到这个时候在青川见了。我说好,这里不是你曾经放浪的地方吗?终于让你给折腾地震了!

阿坚带我们去他们借住的县教育局帐篷点,并各给我们泡了一盒面,然后介绍这里的情况:县城房屋塌不过一成,但七成左右为倾斜、裂缝、半损的危楼;楼内店铺九成关闭;空地建满帐篷;傍乔庄河岸也帐篷连绵;野战医院及各机关的帐篷多在桥头附近的北井坝;市民表情正常;没见一处饭馆;各商店也有帐篷点;凡顶楼之瓦一律散乱;有战士四处打药;有发往成都、绵阳、广元的客车;木鱼乡死了近三百学生;县里山珍大楼坍塌砸死不少人;全县死亡约万;县西南的关庄镇、石坝乡因山体塌方死伤很多;平武的路不通;全县中小学停课,使本欲支教的狗子立峰丁丁每天只能做些修电脑打材料写新闻的活计;这里电脑能上网,手机可充电,周有危楼,厕所更险,百人用一水龙头,老师们也非常热情,不仅提供双层帐篷及折叠床,而且开饭时也喊过去,但他们从不去而是每天凑钱到街上AA制。

我和宋老师想另立门户,不给教育局添麻烦,但阿坚说不用,因为立峰上午已经去了成都,空下一张床,再领一张就够了。说完,带我们去办公帐见赵主任,申请工作和床。主任很热情,嘱手下送床,并让先休息。

问狗子在哪。阿坚说他今天上午和丁丁进了县城,但想去木鱼中学却未遂。这次地震,木鱼中学死伤严重,有家长聚集学校理论教学楼是不是危楼的问题,学校和教育局领导到场劝说也不散,只好出动警力戒严,不许外人进入,即使记者也要有特别批文或相关人员陪同。狗子是作家,丁丁是画家,兜里揣着协会证,但未到木鱼乡就被公路上的警察截住了。此时他俩正在街里喝闷酒呢。

无事,看阿坚手头的地理资料,始知青川北以摩天岭与甘肃文县为界,西与平武隔龙门山,南为江油、剑阁。青川25万人口,多栖山地而居,白天气温可达35℃,晴晒,早晚阴凉。

下午3点,与宋老师终于在赵主任处领得一点任务,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电脑登记困难学生上报资料,也核实一些数字,改些公文,直到阿坚喊我们上街吃饭。

3

见到狗子时他正坐在街边的一个卖点前,手里拿了笔和本,身边是一位光头男子,对面是一正在说话的中年妇女,他们中间隔张小桌,桌上有啤酒。

那位中年妇女讲:

当时我和患病的丈夫还有儿子都在家,房子震了一下后,开始摇晃。我说不好,地震了!遂进屋去拖丈夫。丈夫说,别管我,快和儿子跑。这时房门已经很难打开,用尽力气,才敞开一条缝,我让儿子先出去,但他却不肯,返身进屋找衣服。原来,儿子只穿了条内裤。我对他喊:都什么时候了,没人笑话你!说着,随手拽过一条浴巾给他。儿子终于挤出门去,但转眼又返回楼上,说:我不能丢下你们自己走!这时我也扶着丈夫来到走廊上,我喊:救命啊!楼上还有人啊!听到喊声,住在我家楼下但已跑出楼外的杨校长奔了上来,原本不高的他,不知哪来的力气,背起我丈夫就下了楼。

就这样,我们一家人终于跑到了外面的空地上,见左邻右舍穿什么和几乎没穿什么的都有,儿子围着浴巾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特别感激杨校长,他那么瘦小的身材竟然背起了我丈夫,而且从四楼一气跑下来!杨校长平时就是很好的人,有责任感。

这次地震,关庄中学死两人,失踪一名老师和一名女学生,他们是在去家访的路上被泥石流埋在了里面。

其实,5•12大地震,我们青川县尤其是关庄、红光、石坝、马公、朝阳几个乡,损失非常惨重,甚至不亚于汶川北川,只是外面很少报道,你们当作家的可要写啊!

……

说话的妇女叫陈玲,是青川县关庄镇中心学校教导主任,她说的校长叫杨发荣,失踪老师叫赵宾,今天下午我在教育局办公帐登记时,好像听说过后者的名字。

和狗子问候后,我向他介绍了宋老师,他也介绍光头男,说是杭州画家丁丁。然后大家举起酒瓶敬陈老师,劝她想开点,不要总惦记地震这事儿,学校的情况我们会尽力转达,即使反映不到领导那里,也会告诉媒体朋友。陈老师的情绪有了好转,也略吃了一些东西,然后去县城的亲属家了。

4

认识狗子是因为他的小说《一个啤酒主义者的自白》,但我们只见过一次面,几年前在北京新街口的一家24小时餐厅。记得当时有中良、正山、蓝石和阿坚。那晚我喝高了,但高前就和狗子换了T恤,因为我们同龄且我的T恤上画有属相,且他仅大我月余,感觉更像哥们。

卖点除了泡面香肠也没什么东西吃,宋老师到街上买了猪头肉鸡爪子豆腐干花生米之类,他说,程远今天过生日,尽管在灾区,咱们也不能光悲伤,祝贺一下吧!于是,响起一片碰瓶声,竟惹得开药店的邻居也离开自家的饭桌,拎酒过来。大家都说东北人好酒,其实四川人更善饮。在我出差重庆成都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无论是在酒店餐馆,还是巷陌排挡,随处可见当地人划拳行令啤白共干的场面,即使后来深入地震灾区,也时常看到饮者甚至醉鬼,其乐观闲适的生活态度,想是巴蜀大地的天性使然。

晚回驻地,见办公帐中依然亮着灯,便踅了进去,经值班志愿者同意,打开电脑,阿坚口述,我打字,在他的博客上发了一篇短文。时午夜1点。

6月10日/星期二

关键词:木鱼中学 王文妍 围墙 剃头

1

今天宋老师起得早,在外面拍了些照片,回来说一会儿去木鱼中学,进不进得去总要试试,然后转什邡回成都。他买的是12日的机票。

木鱼中学我肯定也要去。昨天下午在给教育局打材料的时候,就跟赵主任申请了,赵说有机会一定安排。其实,我的假期也只剩下几天了,昨天给单位头儿打电话,头儿还命我这周必须回去:要开会,要拓展,要上班,你总不能就这样在外转吧?即使是休假也该回来申请填表签字啊!头儿说。

靠!难道要我从成都飞回去办完这些手续再回来不成?我挂断了电话。

早上没吃饭,去办公帐继续电脑输入困难学生资料,又修改并打印了几份受灾学校重建请示报告。想想这次灾区之行,马不停蹄一路奔波,所谓体验记录观察,似乎还不如这样老老实实地做点具体事情,哪怕只有一天。也许没意思,但会有意义。我们错过了灾难之初的最佳机会,那么就像汶川北川青川等等这个川那个川外的奥运火炬传递一样吧,接过来,将迟到的爱进行到底,而不仅仅是口号和标语。

但,我做到了吗?

2

中午和狗子丁丁去街里的卖点吃泡面,居然卖没了,只好吃泡馄饨。毕,他俩去清溪镇。

回帐,与宁波大学校园规划与建设处的叶老师聊天,他们来的任务是帮助青川县受灾学校重建做规划。在县教育局帐篷点,不仅有阿坚们的后小组,也有北师大的心理学自愿小组和宁波大学的校园规划小组。谈到这次地震为什么有那么多学校楼房倒塌?叶老师说:几日来,他们走访了一些乡村学校包括木鱼中学,部分学校建筑存在质量问题,甚至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比如一根柱梁,本来应该用六根钢筋,实际却是两三根,本来应该拇指粗,往往不及筷子。另外,《中小学校建筑设计规范》中明文要求教学楼不许超过五层,但这次地震中倒塌的就有五层及以上,其后果可想而知。

下午1点,宋老师一脸兴奋地回到帐篷,他说去木鱼中学了,很顺利。他花100元钱打了辆出租车,将相机包藏在后备箱里,当开到县城边的加油站即警察所在的公路检查点时,被截下。问去哪?宋说去木鱼中学。为什么去?想看看。哪的?辽宁大学志愿者。证件?放在教育局帐篷里。警察再次看看戴眼镜的宋老师,可能觉得很有知识,遂让司机登了记,放行。

宋说,去了木鱼中学就不枉来青川一回。下午他将转向成都了。

下午,原计划我和阿坚随教育局教师去关庄,那里有个什么活动,让我们协助记录和拍照。但直到2点30分,亦无消息。我想不能再等了,这样太浪费时间,不妨也去木鱼试试。阿坚陪我到街上拦车,但司机说木鱼难进,要价160元,少一分也不行。我说,只要你能送我进去,160就160。司机就将一瓶矿泉水倒在自己的头上身上,伪装成远道而来汗流浃背的样子,并告诉我警察拦截时不许我说话,一切听他的。谁知到了关口,警察仅问我不问他,我只好如宋老师法炮制,但不知是我太像坏人还是警察更是好人,总之没有通行证不让过去。

回到帐篷点,正赶上赵主任找我去拍照,不过不是原计划的重灾区关庄,而是县城里的教育局——青川县篙溪回族乡学校初二女生王文妍在那里接受募捐。 坐上篙溪回校教师的摩托,跟上王文妍乘坐的另一辆摩托来到教育局。其实捐赠仪式很简单,甚至也不是什么仪式,只是一位浙江人将上司赠送的学习用品和一些玩具,当着赵主任和其他两位教师以及我的尼康D70S的面,交给王文妍。王文妍同时还收到一个信封,上写:捐献给灾区小朋友!落款是:北京史家小学六年级(5)班苏煜冬。

捐赠结束,和王文妍以及带她来的教师聊天,始知王家的灾情非同一般。

3

5月12日下午2点28分,在青川县篙溪回族乡学校宿舍刚午睡醒来的王文妍,正揉着惺忪的眼睛,准备去教室上课。突然一阵剧烈的声响,使她感到天旋地转。不好了!地震了!有同学喊。随之走廊里一片尖叫和跑步声,王文妍本能地跟了出去。这时,全校教师和同学们几乎都聚到了操场上,大家慌作一团。回头再看那些教室和宿舍,已经正在脱落墙皮、瓦块,庆幸的是没有垮塌。

地震了,的确是地震了,但究竟是哪些地方震了震得有多严重,14岁的王文妍还不知道。懵里懵懂中,她想起应该给家里的爸爸妈妈打个电话,但却无法接通。后来,她到住在篙溪的二伯家,才隐约知道这次地震非常严重,震中心虽然在一个叫汶川的地方,但波及范围很广,包括老家石坝乡三江村。二伯说,回老家的路已经不通了,住在那里的亲人生死不明。14日,也就是地震后的第三天,大伯家的五哥决定徒步去老家。15日,疲惫不堪的五哥将爷爷背回,文妍才知道家里的情况:父母、奶奶、三姨在坡上被埋,三伯卧病在床,被垮塌的房子压死,另有两个叔叔一个姑姑遇难,共计八人。爷爷当时在灶房,虽亦被垮塌下来的房顶压住,好在灶台扛着,未砸到已经趴倒在地上的爷爷,最终爬了出来。

王文妍家里很穷,父母是地道的农民,除在坡上种地外,家里惟一的经济来源就是每年养两三头猪,微薄的收入却要供养正读初二的她和业已中专毕业、正在江苏无锡实习的姐姐。

篙溪学校的老师说,王文妍学习成绩很好,在学校各方面表现也都很不错,她姐姐也是这个学校毕业并考上中专的学生。如今姐妹俩成了孤儿。

王文妍告诉我,她姐姐今天已经从无锡赶了回来,现在篙溪二伯家,明天他们将跟爷爷一起回老家毛坪,这是5•12地震后,第一次回家。经王文妍介绍,我认识了她的二伯,也就是骑摩托车带她的那个人。

经二伯同意,我决定明天一早跟他们去毛坪。

4

从教育局回来,路过滨河广场,如果不是地震,我想,这里一定是整座县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方,一定是歌舞升平,花团锦簇。如今这里已经成为县城最大的难民营。深蓝色的写着大大的白色救灾二字的帐篷,一个挨着一个,布满整个广场。有中小学生打着自愿者的旗帜,蜂拥着跑进一个机关大院,从车上费力地搬卸箱子,面对镜头微笑地做着鬼脸。也有来自安徽的医护人员,戴着口罩,穿着迷彩服,穿行在各帐篷间。一些灾民将生活用品摆在过道两旁,或许他们原来就是小商贩,或许临时卖些东西。还有一些帐篷里开了小吃部小发廊小诊所,党支部的红色牌匾也挂在帐篷的显著位置上。总之,生活在继续。

在一个按摩帐前我停下了脚步。

一位中年男人正躺在木板床上接受按摩,见我拿着相机,就热情地招呼我坐下,问我:你是记者吧?我笑笑。他说现在来这里的记者少了,我给你介绍一个采访对象,说着就喊了一个什么人的名字,不一会儿,有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来了。不难看出,这个女人刚刚哭过,她的眼圈不仅红,还肿,还暗黑深陷。

红眼女人说,她的儿子是沙洲镇小学三年级的学生,5月12日那天,儿子在家里吃完午饭,和几个同学一块去上学。2点28分,他们正走到学校附近粮站围墙外的路上,这个早已倾斜欲坠的围墙,在这一刻,将孩子悉数压倒。一共七个,没有一个生还。

这个不愿意透露自己和儿子姓名的红眼女人说,当他们赶到现场挖出孩子时,还有几名孩子的家长未到,而学校就在十几米远的地方,有人去呼叫教师,但始终没来。她至今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近在咫尺的教师无动于衷?为什么学校附近的危墙众所周知相关单位和部门却视而不见?如今地震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依然没有学校领导和教师包括儿子的班主任来家探望一次——这让人太伤心了!红眼女人再一次掩面而泣。

对于如此多的为什么,我无力回答。同情,亦变得多余和可耻。去沙洲,要经过木鱼,连木鱼都进不去的人还能指望什么呢?那段倒塌的围墙早已被清理,围墙下面的血迹也已风干了吧。

5

天渐暗,帐篷里的白炽灯睁开眼。我终于感到浑身无力,肚子空荡。是的,除了中午一盒馄饨外,今天再没吃下一点东西。手机上有阿坚的未接电话和一条短信,告诉我吃饭的地点,说他和狗子丁丁已经等在那里。

这是我们在青川吃的最好的一顿饭吧:烧茄子炒腊肉炝甘蓝炖豆腐,还有冰凉的啤酒热乎的米饭。同我一样,今天狗子和丁丁也是除了一盒馄饨未吃其他,他们原本想在青溪住下,他们说那个小镇灾情不重,还很古老。一个医生见他俩辛苦采访,就热情地邀住家里,而自己住帐篷。不忍心,他俩就赶末班车回来了。

饭后,阿坚去理发帐剃了光头。狗子说每逢大事情阿坚总要有所变化,比如非典之后,戒了十几年的烟又抽了起来。而9•11也不知动了他的哪根神经,开始狂喝啤酒。其实这次在灾区,狗子也换了发型,不过不是光头而是平头,且留了两个字:青川。

6月11日/星期三

关键词:毛坪 王显俊 三江小学 和先生

1

昨晚喝多了。逢着那样冰凉的啤酒,在这个郁闷烦躁不安的六月,犹如一个猛子扎进蓝色的河流,那感觉怎一个爽字了得?又岂能不大醉甘休!只是早上醒来,头有些晕。7点钟手机闹钟响,仍懒得起,直至40分过,才拎起相机包奔到公路桥头。

——昨天约好8点钟在这里等王文妍的二伯。在卖点买了一袋饼干一瓶水,却怎么也咽不下。

8点半,王文妍和二伯骑着摩托来。二伯说,原准备雇个面包车但雇不到,只找到一个小半截,七八个人挤得满满带不下我,而他还要带文妍先去关庄办事。我说好,我们关庄汇合,怎么走我自己想办法,只是遇到关卡时必须让我混进你们的亲友团。二伯点头,带着王文妍先走了。

给阿坚打电话通报情况,阿坚说二伯家多几个亲戚也无妨吧?我和丁丁与你一起去。

2

从青川县城搭去广元的客车,走的仍是来时的路。到凉水镇桥头下车,拦去关庄的小巴,但只能坐一个人,阿坚上了。我和丁丁打摩的30元。摩的司机小任,广元人,地震后就来到这里开摩托出租。问到凉水灾情,小任说:镇小学教学楼塌了,有六七个孩子遇难,整个镇子死了十几个,比红光、石坝、马公、朝阳几个乡轻多了,那些地方在整个青川也是最严重的灾区,只是外界不知道而已。

时近中午,在关庄见到王文妍二伯,遂介绍了阿坚和丁丁。二伯的事还没有办完,我们就在路边等他,并抽空去了不远处的关庄中学,只见济南猛虎师的战士正在清理现场。一位老师告诉我,就在十几分钟前,学生宿舍的废墟里还挖出了一具尸体,而昨天在学校后坡坍塌的民房里也挖出了一家五口人。今天是6月11日,距汶川大地震几近一月,仍然有尸体深埋废墟,那将是怎样的一种场景啊!简直不敢想象。

阿坚和丁丁各喝了一瓶啤酒,吃了一点东西。我仍然没有胃口,且深感疲惫。

去石坝乡三江村毛坪组,王文妍他们换乘了小面包,二伯骑摩托带我,阿坚丁丁另打摩托,一路时远时近,颠簸不止。行至东河口村时,忽见前面两侧山梁各塌一半,相互连结,面积达数百米以上,竟没有一点村庄的影子!二伯不禁一惊。作为一名曾经的红光乡派出所户籍员,这里的一家一户一屋一舍,哪是水电站、卫生院、旅社饭馆商店,哪是学校车站广场,他都了如指掌,可眼前这一切,竟让他无法辨认。二伯说:前年8.28大洪水冲走了河边的木构房屋、养殖场和鱼塘,如今5•12这场大地震,又使整个村庄完全埋没,难道我们真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惹得大自然如此震怒?即使这样,也不该殃及那些无辜的百姓啊!二伯告诉我,东河口作为这里的交通要塞,平时商贸繁荣,热闹非常,仅常住人口就有一千多人,也不知这次地震死亡多少,但原来仰头望的山现在得侧头看,原来清澈的河水现在变成大小不一绿得发贼的堰塞湖。

有部队战士在抢修公路和手持步话机逡巡,虽然他们并没有拦截我们,我仍然不敢拿出相机拍照,我不知道会不会突然冒出一个检查站或什么人,像去木鱼镇一样。所以,从关庄一路而来,我就将相机包装在一个白色的编织袋里,夹在二伯的摩托车后座上了,也早将工作证名片相机储存卡揣在衣兜里。路上也很少遇到行人和车辆,打听不出这一路是不是戒严,但在几日前,阿坚想来却未成,路不通,人也检查。

王文妍他们乘坐的面包车终于在一个山体垮塌的道路前停了下来,二伯也让我下车,他要带王文妍转去石坝乡办事,我则跟随王文妍的爷爷姑父姐姐和堂姐们徒步去毛坪。

翻过山路来到三江村口,正巧遇见村书记,王文妍的姑父忙上前给书记点燃一支烟,又从包里掏出一盒红塔山揣进书记口袋。书记和王文妍的爷爷及家属说了会儿话,好像是有关救灾物资的事情。别了书记,在路旁一废品收购点,又遇村民将2000元钱交给王文妍堂姐,说是地震前帮她家卖的猪款,因为堂姐的父母在地震中遇难,只好等他们子女回来交还。堂姐抽出一张百元票子给那村民,说是感谢费,村民坚拒,争执中,双方的眼睛却都流出了泪。

阿坚和丁丁搭着摩托赶上来了,和大家一起抄小道徒步上山。

这时,有从梁上下来的村民,皆身背竹篓,里面装了粉白色的猪仔,一只两只三只,村民说,家里什么都没有了,这猪就是活命的根。也有几个老乡和我们一起搭伴上山,红光乡卫生院王显俊大夫就是其中一个,他的背篓里装着一桶饮用水,老婆拿着包裹跟在后面。

3

站在毛坪组居住的山梁上,西北望是红崖背,东北望是白果树梁,中间是龙洞子沟,沟有锰矿点。王显俊说,毛坪组梁上有48户人家,梁旁有9户人家,共计57户,这次地震中全组共有34人死亡,房屋全部倒塌,其中红崖背掩埋的就有他的爷爷、王文妍的奶奶和三姨。而中间那个叫作龙洞子沟的锰矿点,据说埋了6名矿工。这些死者的尸体无一找到,也无法找到。

望着大面积裸露着黄色的业已垮塌的山体,王文妍的姐姐文丽和堂姐早已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失声痛哭起来。他们是5•12地震后第一次回到这里。

沿着山梁上走,眼前一片疮痍。王显俊带我来到他家倒塌的房屋前,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5月12日那天,王显俊没有到乡卫生院上班,下午2点28分,正在院子里忙碌的他和老伴突然听到一声巨响,随之天旋地转起来。地震了!没等王显俊说完这三个字,就看见自家的五间房屋哗啦啦地倒了下来,顷刻坍成一片。再看地上,几条胳膊粗的大裂缝随着余震的不断晃动而左摇右摆,仿佛游走的蛇,吓得他和老伴在地上一蹦一跳地躲闪着,唯恐掉落进去。终于等到余震平息,这才缓过神来,想起还在坡上种地的爷爷,王显俊急忙跑到山梁高处眺望,但,一切都改了模样,别说爷爷的身影,就是自家那片庄稼地在哪个位置,都已模糊不清。

靠着废墟里挖出的一点食物和山上的野果,王显俊和老伴在梁上度过了两天,15日带着十几个村民,用滑竿抬着邻家生病的一位幸存老人步行出山。王显俊说,那时,他们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要向村里乡里报告梁上的灾情。后来才知道,这场地震不仅仅是他们毛坪组三江村红光乡关庄镇,不仅仅是青川县,就是成都重庆乃至陕西甘肃都有牵连,而他们的两个孩子,一个在重庆一个在成都。王显俊和老伴继续奔波,直到看见两个孩子都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赶回毛坪,这时,济南军区猛虎师的战士和武警官兵正在废墟上挖掘粮食,一些幸存的村民也已转到山下的帐篷点里,这些,似乎都可以让人稍感慰藉。但王显俊说,在全组34名遇难者中,其实有一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并非死于地震,而是自己投河自杀身亡。5•12地震不仅夺去了老人的全部亲人,也使梁上的家夷为平地,震后,当部队战士将她背到山下安全地带又去执行其他任务后,老人悲痛至极,一头扎进奔涌的河水里。

在王显俊家的废墟前,我主动给他和妻子拍了一张合影,我说做个纪念吧大灾面前。

4

王文妍和二伯已经回到了毛坪的梁上,与文妍一样,二伯也是地震后第一次回来,尽管一下子失去了八位亲人,包括一生清贫的母亲。二伯在蒿溪乡民政局工作,是一位十分敬业的干部,平时没有时间,现在更忙。二伯说,他对不起母亲,在日子刚刚好转的时候,她老人家却走了,而且走得这样悲惨。二伯还说,在全家死去的亲人中,只有三弟找到了尸体,可是安葬时自己却没空回来。二伯又说,兄弟们留下的这些孩子,他有责任把他们一个个养大成人,安家立业,那时,他才能闭上眼睛。

王文妍告诉我,地震以来,投奔到二伯家的亲属最多时达到28人,使二伯家成为名副其实的难民营。

在王文妍家的废墟上,王文妍的爷爷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指着一处对大家说:我就是从这个夹缝中爬出来的!透过缝隙,仔细观察,隐约可见那些横七竖八的房木和碎石底下,有个黑暗的角落,就是这个角落,让一个77岁的老人得以重见天日。

王文妍家惟一没有倒塌的是一座完全用木头搭建的二层阁楼,川北人家常见的那种风格,即一层养猪,二层住人。在二层的木板门上,依稀可见几个歪歪斜斜的毛笔字,不知是谁写上去的,但从中似可体味到往日的温情。那几个字是:文丽的家/文妍的家/玉花娘娘。我不知道玉花娘娘是谁,或许就是文丽文妍的母亲吧。但就是这样一个曾经充满温情与浪漫的家,如今只剩下两个女儿,此时,她们在默默地整理母亲的遗物,一件一件,放入筐中,待到天黑烧给天堂里的母亲。

问王文妍二伯,家中是否有人翻过?贵重东西或钱物有没有丢失?二伯说,肯定被人翻过,而且不止一次,但究竟丢了什么东西还不能确认,现在只知道埋在仓库里的一些粮食和腊肉被人挖走了,但这可以理解,大灾时期,谁不想活命啊!

时间已近下午4点,二伯说他该走了,因为明天上班,今晚必须赶回蒿溪。他说,他在派出所工作时曾走过大半个中国,包括东北的吉林、阜新,他说他喜欢东北人,实在,热情。我说,那就再来一次东北吧!我请你吃酸菜炖粉条,陪你喝高粱白酒。

——我们紧紧地握了握手。

其实,我们也要走了,尽管带了睡袋,尽管王文妍的爷爷说一会儿搭帐篷,让我们和他们一起吃住,但我们还是觉得那样会给对方增添很多麻烦,况且我们在这呆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也不好帮助找人家的东西。遂留给王文妍一点钱和一张名片,鼓励她振作起来,好好学习,有困难打电话给我们。

看到王文妍家的蓝色门牌,静静地躺在废墟中的门板上,于是想起一位朋友说的:在灾区收藏一个门牌吧,不贵重,但重要。于是将想法说与文妍的爷爷。爷爷说,家都没有了,还留着那东西干嘛!文妍的姑父用钳子将门牌起下给我,稍稍遗憾的是,我没有请主人在上面签名,其实也不知道该不该签。

总之,这个蓝色的小铁片将是我此生珍贵的藏品了,它的上面印着这样几个字:三江村毛坪组/13(号)。

离开王文妍家,见路上有一烧纸的男人,问之,方知道是祭奠他的父亲。男人说父亲就埋在道下不远处的废墟里,那废墟就是他们的家,但他没有把父亲挖出,虽然他明确地知道父亲所在的具体位置。

挖出来,还得埋。男人自言自语似地说。

5

不在毛坪梁上住,住哪呢?阿坚说走哪住哪,反正是去石坝的方向,随便是哪个村落都可以,这样既不影响明天到石坝的采访,也不耽误晚上赶回青川。

记得阿坚曾自嘲上身长,下身短,但走起路来还是脚下生风,大步如飞,难怪他另有笔名:大踏。以至我和丁丁跟起来有些吃力。好在走到三江村口那个废品收购点,阿坚停了下来。收费点的老板很热情,给我们烧水泡自家山上产的茶叶,并说一会儿有摩托来,可以让司机送我们到石坝。老板说,我们是5.12地震以来第一次来这里的记者作家,之前除部队外,根本见不到什么消防官兵医护人员和志愿者,就是乡级以上的干部也没来一个。村里的干部一开始强调生产自救,重建家园,但地震以来,公路一直没修进来,使村里的东西运不出去,一些猪啊什么的只有放在村里,既没粮食喂,也不能换钱花。后来又鼓励集体移民,地点却不就近,而是几十里甚至上百里外的县乡,且多在山上,种地不收,做买卖不成,而且,如果不是自己建房住别人房子,还要折价购买,即使这样,一家人也不一定能迁居到一个地方,因为按户抽签,也就是说只要父母和子女户口分开,就有可能分到两地生活,哪怕父母年迈需要照顾。如果不去,则强制迁,或以不给户口为要挟。

一口气,收费站老板说出一大堆问题,让我们将信将疑。

最后,老板媳妇带我们去附近的三江小学,说5•12大地震,全校三十多个学生,是被一声哨音救活的。吹哨的是四年级班长王婷婷。

6

5月12日下午2点近28分,三江小学四年级班长王婷婷第一个午睡起来,与往常不同的是,她忽然感到脚下的地面正在一个劲地颤动,眼前的房子也摇晃起来。惊慌失措的婷婷急忙喊班主任曹老师,曹老师一边往教室跑,一边让婷婷叫醒同学。婷婷喊了两声,同学们仍没什么反应。情急之下,王婷婷想到挂在自己脖子上的口哨。终于,随着一声尖利的哨音,三十多名学生跑出了教室,而他们的身后则是一片坍塌的影子,仿佛大山压来。

我们没有见到王婷婷。黄昏里的三江小学,竖立的竹竿上还挂着五星红旗,没有房顶只有断墙的教室里,有村人养着几头黑猪,不大的操场上,也铺晒了谁家的谷物。有四五个老乡在校门口围桌吃饭,见我们过来,热情地让座倒水递烟盛饭,几经推让,方才婉拒。

出学校,路上遇到一群老乡,当我们是记者或上面派来的什么人,便拦截哭诉。其中一位老婆婆说儿子在附近的矿上开车,地震发生时,正拉着一车矿石走在山脚下的路上,结果山体垮塌被埋。同时遇难的有12个司机,事后家人要求政府挖掘尸体,被拒。

老婆婆手指身边的一个青年妇女和一个三四岁的女孩说:这让她们娘俩今后怎么活啊!青年妇女则眼睛红肿,时而看看我们,时而望望身后河岸上的半塌半立的房屋。那是她们的家。

7

废品收购点老板找的摩托车终于来了,司机叫陈家宏,一个高个漂亮的小伙。起先,小陈并不大愿意送我们去石坝,因为天已擦黑。收购点老板说:送吧!他们是从外地来的作家记者,一路很辛苦。小陈便又欣然同意,先后分两次送我们到石坝乡政府所在地,一次我和丁丁,一次阿坚,每次都要四十多分钟。

路上遇见数辆120救护车进来,卷起阵阵尘土。问小陈这么晚这么多救护车来,是不是里面的乡或村出了什么事情?陈说不会,这条公路刚抢通三天,他们进来也许是试试路吧。其实这条路也没有修通多远,里面的朝阳马公等地基本放弃了,5月19日的焦点访谈上主持人白岩松说已经将这里列为无法恢复地区。果然不多时,120救护车又从后面超过我们。

小陈说,石坝乡上也很难找到饭店旅馆,那里的居民已经大部分搬走,无水无电,我们不如去他家歇脚,起码有个帐篷。可我们怎么好意思呢!这次走灾区,哥儿几个的一个最基本的原则就是不给老乡添麻烦。

和丁丁终于找到一家尚在营业的街边饭铺,但老板娘不大热情,说只能下面,也没有啤酒。面就面吧,我们要了两大碗,边吃边等阿坚。这时,来了几个猛虎师的士兵,老板娘热情地跟他们打着招呼,也上了酱牛肉和凉粉,军民鱼水可见一斑。

一个多小时后,陈家宏带阿坚来,我们请他一同吃面却不肯,掏钱给他亦不要,最后几番争夺,阿坚才将票子强塞进他的口袋,并嘱他明天来这里接我们去关庄。陈家宏答应,然后骑车消失进夜色。

8

阿坚是一位行吟诗人,近30年来放浪江湖,不仅有数千首诗歌流传,成为中国口语诗代表,而且四海为家的经历也使得他在民间如鱼得水,越发地活泛起来。方才老板娘看我和丁丁狼狈不堪的样子还满不高兴,转眼间就被阿坚逗得笑若桃花,直至感染到在旁边收拾桌凳的丈夫和先生,不仅将灶台上的煤油灯挪到我们的饭桌上,也拿出了塑料桶白酒和香烟,大家一起喝抽聊。

和先生说:

5•12地震后,由于山体滑坡,道路垮塌,使石坝与外界失去联系,乡内一边极力组织自救,一边急切等待救援。15日,北京消防部队进入石坝,开始二三十人,后达百余。有空投食品落在山上林中,但因政府和部队官兵多在救人修路,无力顾及,故没有统一搜寻发放,后被百姓一抢而光。5月13日统计并上报本地死亡53人,25日又报492人,遂被国务院追列为第三重灾区。此次地震,石坝小学没有伤亡,但中学有5名学生遇难,另有一名女教师和她一岁的婴儿也死在坍塌的宿舍中。灾后乡领导表现积极,天天下乡指挥抗震救灾,但直到6月10日才看见县委领导来。目前除新华网外,再没有其他媒体采访报道,当地人天天听半导体却没有任何关于石坝的消息,而5月25日,央视新闻说截止目前,除汶川外,其他地震灾区均已供电供水恢复通讯,实际此地还点煤油灯喝山泉水。8日下午,出石坝的公路开通,始有大批灾民出乡逃生,一因上游堰塞湖,一因乡址欲迁往金子山下的竹园。

和先生告诉我们,他有两个孩子,一在浙江台州上学,一在南充避难。地震前,和先生在外地打工做建筑,老婆在家开餐馆,日子还算滋润,如今不知道该去哪里做些什么。

这时,有人过来围观,其中一位王姓医生在这里开了一家药房兼门诊,但同和先生家的饭店一样,被5•12地震弄得七零八落,好在一些常用药品还在,王医生就整理出来,一部分送给部队,一部分带到灾民安置点。王医生说,他在三个安置点住了半个月,协助部队和地方医院救治病人,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帐篷里传出的老人咳嗽声和孩子哭闹声,感到百姓真苦,感到一位医生的无能为力。

这夜,我们本想找个空场钻睡袋而眠,但王先生坚决不允,硬拉我们去他家在山上的帐篷里住,期间有几次余震发生,但大家都懒得理会——由它去吧!

6月12日/星期四

关键词:石坝小学 关庄 东河口

1

和先生家的帐篷安在一个小坝子上,加上邻居有十几顶。三面环山,一面临地,山不高却林木繁茂,如果不是避震,这里也一定是个休闲小住的好去处。

这当然是我在第二天早上看见的,前一天夜里上山时,这里一片漆黑。

早上起来已不见了和先生。阿坚、丁丁和我按昨夜上山的路回返,来到和先生家的小吃铺,见和先生正爬上铺边的房顶,用绳子系帐篷的一角。这才知道,小吃店上面的帐篷原来是一个大大的米黄色的军用降落伞,伞下是一条窄仄的小街,街边两排脊房,左侧打头的一间就是和先生原来的饭店,有牌子竖挂,上写:和谐小吃。斜对面是王大夫的金象药房,当然,现在都已成了危房。和先生说:这是部队空投物资时的降落伞,拿来遮阳,灾民和战士在这吃饭就不会挨太阳晒了!

向和先生爱人要了粥和包子,阿坚掏钱付账,并要将昨晚的食宿加上。和先生坚拒,最后只算了餐费。

和阿坚去兴胜街上的石坝乡小学,见老校舍均呈半塌状,刚建一年的教学楼亦有指宽裂缝,教室里书包桌椅凌乱,操场梁柱瓦砾成堆。有家长带学生来寻书包课本,站在走廊等候,学生则走门或跳窗进入教室,在自己的座位旁匆匆翻检,但也有学生因恐惧而不敢入内,呆立在门外,问他们,始知来自五公里外的石坝乡八一村,震前那里通车,现在只有步行山路过来。进教室,见黑板上有这样的留言:孙小平同志,今天下午5点钟到你爸家接电话。2008年5月12日。另一个班级的黑板上写的是:5月12日午眠违纪人如下:……当然如下没有人,5月12日下午的地震改变了一切。

出学校右转不远,过石坝乡大房村支部委员会办公房,一个不大的院落中支满了帐篷,有乡卫生院的,有指挥部的,其中一个最大的帐篷里,围了桌子,桌后是政府工作人员,桌前是成群结队的灾民。这时,忽见摩的司机陈家宏,他说,今天是发放赈灾物资的日子,等他给家里领完东西,就送我们去关庄。我说不急。问都有什么物资,陈家宏说每人从5月12日起,每天补助10元钱,另有衣物已于昨天发放完毕,由于数量不多,他就没来争取。说话间,一个坐在桌后的男子站起来问我是哪的干什么的?我说不干什么,随便看看。他说没有乡政府的批示不许拍照。我问他是谁?他说是小学校长,我说我正要找您呢!请问您们学校去年新建的教学楼,怎么这么不抗震啊,仅一年时间就成了危楼?他说,我没工夫回答你问题,要采访你先去县里和乡上批准才行。

9点钟,阿坚拦一去关庄的小客车,要我先走,他和丁丁等陈家宏的摩托。

9点10分,小客车过东河口,如昨天一样,济南军区猛虎师的士兵仍然在施工,推土机标语红旗一一映入眼帘,不同的是,过往的车辆似乎比前一日多了,包括救护车解放车轿车,也见一些不明身份的人站在黄土堆上,左顾右盼。几次请司机小停,坐在车里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直到出口,见没人才下车掏出尼康D70S相机,仿佛做贼一样。后知阿坚和丁丁也拍了,很多路人也都在拍,并无人管,是我自己多虑了。

司机说,东河口村共有四个社,每社大约三四百人,5•12估计遇难七百多人,根本看不见哪是哪,不像现在,推土机都平得差不多了,坑也没有原来的大。

2

在关庄路边的学校操场,我又遇见前一天在这里碰见的关庄小学三年级数学和科技课老师陈家明,便一边等阿坚丁丁,一边闲聊起来,证明了该校教导主任陈玲说的赵冰和一名学生去家访路上被滑坡的山体掩埋的事实,而另两名学生遇难的细节,陈家明老师回忆:

5月12日下午2点20分,陈家明老师提前来到位于三楼的三年级教室发科技书,三层共计三个教室,因为还没到上课时间,所以教师没来,学生也不全。当2点28分地震来临时,陈老师先疏散所在班的学生后,又到另外两个班带学生出逃,自己则是最后一个来到操场上,但随着人流向学校外撤离时,有一名学生不幸被突然倒塌的围墙压死,围墙高1.7米。该校另一名学生死得亦很意外:地震后的5月30日上午10点多钟,这名五年级女生,原本和母亲在帐篷点里,想去小解,却未去附近的公共厕所,而是来到工地的一个平台下的僻静处,谁知被正在上面施工的推土机填土压死!据说事后,女孩得到了一些赔偿。

陈家明老师带我到小学后面的中学校转了转,中学教学楼虽没有像小学一样完全倒塌,但损失亦很严重,到处是瓦砾碎石。站在中学后面的土岗上下望,有一座四层高的新楼似乎没有受到什么损害,楼顶上的旗杆飘着五星红旗,陈老师说那是关庄乡政府大楼。也能看见猛虎师的绿色帐篷,井然有序地扎在学校的操场上,时有三三两两的女兵出入,是部队的医护人员。

告别陈老师,与在路上的阿坚丁丁会合并等车。这时见有人在街边的楼门上贴广告,凑前看是“青川县兴和粮油公司赈灾临时网点粮油价格表”,上写:

各临时销售网点:

根据青川县5•12赈灾总指挥部指示,经县物价局核准,粮油价格供应如下:

大米:1.60元/市斤

面粉:1.40元/市斤

干面:1.40元/市斤

散装青油:8.00元/市斤

2008年6月12日

又听广播喇叭播报灾情新闻,其中一条消息说5月31日,成都军区某陆航团一架米-171失事直升机在汶川县映秀镇附近山区找到,5名机组成员和机上13名受灾群众全部遇难。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尽管是尸体。

与来时路程一样,我们从关庄打摩的到凉水,再搭广元去青川县城的车,下午3点,终于回到北井坝教育局帐篷点。

3

接连收到几条亲友短信,问这两天怎么杳无音讯?何时回沈?这两天,我的联通手机一直无信号,为了省电,索性就关了。屈指算算,从3号到今天,已经来灾区10天,这也正是我的假期数,看来该返程了。可木鱼没去,总是缺憾。

阿坚说,明天再找教育局赵主任说说,看有没有机会。可我觉得不大可能,阿坚他们当初刚来时曾住在木鱼中学,后被部队劝了出来,教育局再往里带人估计也不情愿。

我决定再闯一次木鱼!不过这次不打轿车打摩托,成,明天就回成都。

4

休息了一会儿后,4点多钟,我将相机装在一个黑色塑料袋里,上放两瓶半满的矿泉水,又穿了短裤背心拖鞋,在帐篷点附近的水坑里把腿脚擦上泥,不洗脸不擦汗,总之很灾民。和摩的司机实话实说:我是外地人,想去木鱼中学看看。司机要价60元。我说行。司机说他也不知道去木鱼还拦不拦外地人,如果拦,就说我是他家亲戚,回去取东西。原来这个司机家就住在木鱼,这次地震虽然没有亲人伤亡,但家中房屋已经倒塌,就只好搬到县上的帐篷点来住了,每天骑摩托车挣点小费。

通往木鱼的警戒点,不知是已经解除了还是摩托车不管,或是我们两个都像本地人,我们在通过时,站在路边的警察没有示意我们停下——当然我们也不会主动停下,尽管我的心忐忑不安,头皮一阵发麻。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来到木鱼镇,顺路而行,只见两旁楼房凡老旧者几乎全塌,新近者亦多缝隙,或门窗破碎,或瓦片掉地。行至中心地带,见有一帮人在拆一座白色危楼,且动用推土机等大型设备,警戒线拦住道路两头,堵塞一些路人和车辆。因天色不早,没时间等待,司机调头往镇外,过桥,沿一凹凸不平的土路绕行,终于又来到镇里的文武街,上拐就到了木鱼中学。

进校见有几位老师坐在凉棚下的凳子上写着什么,旁边是一些教学用具,包括学生用品,有些已明显毁坏。校园里的篮球场上空无一人,周围的宿舍楼均已倒塌,有十几级破旧的台阶通往另一个平台,上有两栋较新的教学楼,未倒塌,却也依稀可见裂缝。有部队帐篷立在台上,几名士兵正在收拾什么东西,也有身着白色T恤的志愿者坐在操场边的地上,想过去搭讪,但又忽然发现两名警察站在一旁,并不时地看看我们,不远处还停了警车。因怕麻烦,我们没有近前,也避免与他们目光对视,更不敢掏出塑料袋里的相机贸然走进教室或坍塌的废墟,而是装作饭后无事的样子,点了一支烟慢慢回走。

将相机袋捆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司机说:不拍了?我摇摇头,示意他跟我去校园外西北坡上的临时厕所,小解后,我们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沿山路上走。来前阿坚告诉我,木鱼中学遇难的三百多名学生的大部分尸体就埋在学校西侧的山坡上。果然不远处,即见一黑色横幅挂于眼前,上写白字:悼念5•12地震中的遇难学生。附近也有警牌:防疫重地,请勿入内。过横幅,即见树密松多,有推土机压过的辙印引入山里,两旁是翻出的泥土树根石块,顺辙印前行约200米,可见数十个窄小的木牌插在地上,看不出什么规则,也没什么土包坟头,部分写有名字编号,有的空白,隐隐约约排向山里,间有空水瓶白石灰和黄烧纸。没有风,傍晚的阳光懒懒地落在林间,忽明忽暗。

摩的司机有些害怕,不再前走,且催我快些下山,不然回青川县城天就黑了。我也担心放在学校门口摩托座上的相机,就没有再向上查看。

回去的路上,司机说有关木鱼中学的报道很多,这是因为地震后温家宝总理曾来过这里,曾说过:我来晚了!也因为部队战士和消防官兵的舍生救援,以及当地百姓的积极参与,不仅挽救了部分学生的生命,同时也呈现出众多的感人画面。但外人很少知道:地震发生时,有个学生宿舍的大门锁着,拿着钥匙的管理员了无踪影,一些学生跑到这里却出不去,最后被垮塌的楼房砸死。而温总理来青川时,很多干部群众被组织到街上打扫卫生,气得总理对县领导说:我不是来检查卫生的!

5

7点多钟,回到青川县城,先到客运站看了去成都的时间车次,并与摩托车司机约好明早到帐篷点接我,然后去街边的小饭铺会合阿坚狗子丁丁。

也许是即将分开的原因,也许是太累太乏,这晚啤酒喝得挺多,每人有五六瓶吧。其间也小聊了文学与文学圈,观点似乎一样,就是他妈的文学太文学了文学圈太他妈烂了。也说了阿坚的诗文,认为组诗《自由宣言》、非虚构文本《1976》和《1989:我的交待》是其代表作,亦将留史,起码多少年云云。阿坚说:哥们之间就别捧着唠了!来,喝酒喝酒。

6月13日/星期五

关键词:告别

早上6点钟起床,拿了脸盆牙具出帐,正遇昨晚约定来接我的摩的司机,遂急忙抹了把脸,回到帐篷里取了包裹出来。此时,阿坚狗子丁丁仍在沉睡——他们还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不便打扰,就在心里悄悄地道了别。

买到6点30分青川去成都的第一班车票:80.50元。司机说12点左右到成都。那样,我就有可能赶上下午2点多钟飞往沈阳的航班了,也就是说如果顺利的话我今晚就可以到家了,就可以好好地冲个澡,睡上一觉。于是给成都的司机朋友熊师傅发手机短信,请他届时到客运站接我。

别了,青川!

别了,四川!

别了,这里的高山大河瓦砾废墟,也别了这片土地上的我认识和不认识的灾民,活着和死去的灵魂!我知道,总有一天我还会再次回来,走进这个天府之国,可是此时,我只能默默祈祷:死者安息,生者前行。并以阿坚大兄的诗《问天•汶川哪错了》,结束这篇有些冗长无趣的文字:

汶川大地震

你凭什么呀

汶川大地震

汶川哪错了

我去过那些好看的地方

日隆的四姑娘山

卧龙的熊猫沟

威州的姜维城

米亚罗的杂谷脑河

还有叠西海子黑水河

映秀漩口岷江的波

 

汶川哪错了

汶川大地震

你凭什么呀

汶川大地震

 

我知道那里的大事

蜀国的军队在那儿打过

吐蕃的马队在那儿杀过

赵尔丰在那平过

国民党在那呆过

 

汶川大地震

你凭什么呀

汶川大地震

汶川哪错了

    进入专题: 《西湖》2008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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