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舍:原名杨咏,1971年生于新疆尉犁,维吾尔族。现居银川,供职于某媒体。现为宁夏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大家》、《红豆》、《香港文学》、《百花洲》、《福建文学》、《兰州文苑》、《朔方》、《黄河文学》等。
小时候,我总是认为,核桃里住着一个人。
而今,在青山下,我们的庭院之外,密生着一片野蒿草的地方,长着几棵苍老的核桃树。
六月,南风猛烈地吹,我喜欢在野蒿草又青又高的时候,去敲核桃的门,青涩涩的核桃皮十分娇嫩,我的手指打在上面,仿佛摸到了弟弟柔软的皮肤,核桃里没有一点声息,因为它还是个未经时光雕刻的青果子,但是,我能感觉到里面虽然漆黑一片,却沉甸甸地装着一件宝物。于是,我就欢天喜地地回家了。
七月,野蒿草已经坚硬地能够刺破我的裙裾,草丛中,我顺着那条被我踩出的秘密小径,一路上遇见了黄蜂、牛虻、黑蛾,和一只胆小怕事、又喜爱惹事生非的灰老鼠,这些讨人厌的小东西,终日欢闹在核桃树附近,比微风中拂在我脸上的蒿草穗更让人心烦。我满脸是汗,走得有些慌张,但是很快就到了核桃树下。这一次,我把手心里的汗水在裙子上抹干净,再皱皱眉,抿抿嘴唇,开始敲核桃的门。它青白的果壳已经被阳光刻出了痕迹,露出那种小男子的气魄,我仔细倾听里面传出的声音,不一会儿,就咧开嘴笑了。但是,我打算把这个秘密悄悄地留在心里,不告诉任何人,我听到了什么。
九月,是我比较忙碌的季节,我要穿着高跟鞋,在妈妈的陪伴下,去会见一位有三个儿子的官太太,然后再参加两次舞会。可是,我心里总忘不了庭院之外就要成熟的绿核桃,魂不守舍,用一些稀奇古怪连我自己也不甚明白的词句,令坐在我面前的妈妈,为我感到难堪和不安。从城里回来,脱下高跟鞋,我便急不可耐,穿过青黄色的蒿草地,去敲核桃的门。每敲一下,果核内便传出一阵悦耳的歌声。歌声如此清新,像一只拿着魔杖的小精灵,在湛蓝明亮的夜空里飞翔。每逢此时,我便抑制不住内心的欢乐,轻轻地说:“歌声和我梦里一模一样。”说完话,我摸摸核桃已经坚硬起来的果壳,就像摸到了自己的骨头,只是,这种时候,我的心情会忽然焦躁起来。那些时光,只有每一天去敲敲核桃的门,我的一天才算完整。此外,每一天晚上,我都在梦里等候那支清新的歌:
把你的手儿拿开,
放在你的心上,
那里是我,
最秘密的故乡。
事情是在一个九月转变的。
青山之下,九月是最美好的季节,蓝天水晶般澄澈,女人们坐在瓜果飘香的庭院之内,欢声笑语,各自盘算着儿女的幸福。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回廊里飘动着凉爽的风,妈妈靠在一张乌黑光亮的躺椅上,一边嚼着新鲜的核桃,一边佝着身子,从廊檐下谨慎地察看我。
窗户洞开,隔着青色的窗纱,青山的泉水声流淌在我幽暗的房间里,黄蜂在后窗外嗡嗡,一刻不停,仿佛比妈妈更紧张我的一举一动。我总是猜想,黄蜂有一对可恶的斜眼睛。我一边对着镜子梳头,一边思慕着昨晚在梦里听见的歌声,一时入神,情不自禁停下了手里的事,小声哼唱起来。歌声一旦响起,那个握着魔杖的小精灵,便飞到了我的左肩,像影子一样轻轻飞舞。我从镜子里看到,这一次,它由深紫变成了浅黄,而它的眼睛,像水晶一般明亮。没过多久,妈妈就开始催促我,妈妈的声音细得像小精灵的手指头:
“小桃,小桃,你又干什么呢,头发还没有梳好吗?”
我趁隙做了一件欢快的事,心里高兴极了,腿脚按捺不住,想痛快地蹦跳起来,但是这样会惹恼妈妈,每当我胡乱蹦跳,或者,汗水淋漓地从蒿草地里跑回来,妈妈的心脏就会痛苦地发出杂音,那时候,妈妈总是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指着我:
“小桃,有一天,你是要害死我的。”
然而,说完这句话,妈妈总会没事的。这个时候,妈妈往往会走到我的面前,用丰腴白皙的手指捏捏我的下巴,再任由我闻闻她身上奇异的女人香,便用眼神命令我去洗干净自己的脸,或者,梳理整齐一头乱发。
常常是,我的头发又湿又硬,胳膊又干又黑,脸上既没有雪花膏的香气,也没有像妈妈一样娴静的神情。我喜欢妈妈圆润的胳膊,高兴了会在妈妈不注意时咬上一口。妈妈的皮肤,总是飘散着淡淡的芳香。只是,我永远也不会有妈妈那样美丽的胳膊,奇异的女人香。所以,我从不异想天开,能够像妈妈那样动人。核桃里的小精灵,会带我去秘密的故乡,对于我来说,这是最重要的事。
为了不让妈妈生气,我没有让自己跳起来,双腿像被缚似地难受起来。我听见妈妈趿着拖鞋走路的声音,妈妈一定是朝我的房间走来了,我莫名地兴奋起来,在妈妈踏入我房间前的一瞬间,狠狠地、痛快地跺了跺脚。
“小桃啊,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磨磨蹭蹭呢?”
“妈妈,我不想梳您教给我的那种发型,那样我的头皮会很疼,”
“姑娘们现在都梳这种发型。抓紧时间,已经五点了。”
“可是我不舒服。”
“习惯了就不会不舒服。小桃,你的裙子呢?”
“妈妈,我今晚不想穿裙子。昨天,我的腿磕在石头上了。”
“你明明知道今天要参加舞会,还要乱跑乱跳!”
“妈妈,窗外有只黄蜂。”
“你这么关心黄蜂,嫁给一个养蜂的好了。”
“妈妈,核桃今年太多了,我明天拿到集市上去卖,集市上有好多皮肤红彤彤的年轻人。”
“你要是敢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我死给你看。”
“妈妈,他们笑起来声音很粗野,牙齿很白,他们死盯着漂亮女人。”
“他们会一口吃了你。别废话,赶快梳头。”
“妈妈,他们从不看我一眼。”
听了我的话,妈妈像是很心烦,皱着眉在衣柜里翻找。我梳好那种可恶的发型之后,妈妈已经为我搭配好了上衣和下装。我背对着妈妈系胸罩,这期间,妈妈出去一趟,很快又回来。妈妈长得真漂亮,即使在心烦的时候。妈妈回来时手里握了一件东西,径直走到我面前,手伸向我的乳房,把两团棉花塞进我的胸罩内。
趁此时机,我大口吸着妈妈身上的女人香,一边闻一边哧哧笑起来,忍不住又伸出手,颤微微摸起妈妈的乳房。那里沉甸甸的,像青山下田野里耸立的谷仓。我开心得有些头晕眼花,手不肯拿下来,猜想那里面一定还装着许多甜甜的蜂蜜。另外,我这样摸着妈妈的乳房,心里还感到一丝惧怕,她们甜蜜又沉重,似乎有太多我不能理解的能量,这些能量,会轻易地将我推到地平线一般遥远的地方,就凭妈妈往我的胸罩里塞棉花的举动,我便知道,这一对长在女人胸前的尤物,已经另有含义。听到我哧哧哧地笑,妈妈没有刚才那样心烦了,她皱着的眉又恢复了镜子般的光滑,并嗔怒着,拍掉我放在她乳房上的手。
但是,从舞会回来之后,妈妈的心情坏透了。有时候,脾气像是被毁了容似的歇斯底里,有时候,心肠又比青山里的石头还要冷硬。
我知道,是我伤了妈妈的心,断送了她下半生最美妙的梦想。
舞会上,自始至终,没有一个男孩邀请我跳舞。事后我想,这似乎不应该把账算到我头上来,因为又瘦又小、满脸笨蠢相并不是我的过错,倘若有像我一样遭遇的18岁的女孩,一定会理解我的无辜。谁知道会这样呢?这就如同那些高挑而艳丽的姑娘一样,除了确信自己能让男人的目光舔着自己的脸蛋和胸脯外,她们也不会明白命运这样区别我们的意图何在。但是,看着她们扭动的腰肢和屁股,妈妈就把愤怒全然发泄到我的身上。
舞会上,我一直站在脸色越发难看的妈妈身边。忍受不住,妈妈就会甩过来一句话:“你就这样呆子似地站着吧。”数落完,妈妈的目光便在人影晃动的舞池里四下搜索,我们经常去拜访的那位官太太的两个儿子,一个搂着风骚撩人的妇人,另一个阴郁地靠在蓝球架的立杆上,眼睛望着旋转的人流,却丝毫不为所动,像是什么也没有看到。整整一晚,妈妈就这样坚持不懈地生气和窥视。许多时候,我不再担心自己给妈妈丢人现眼,而是害怕,妈妈一旦经受不住我给她带来的打击,会在舞场上晕倒过去。所以,当我的初中同学,一位又矮又胖的姑娘走到我身边,请我充当她的舞伴时,我既不情愿、又手足无措地任由她将我拉进舞池。我的注意力从妈妈转向她。她嘴里呼出的气味像腐烂的白菜叶,手臂的力量让我想到了圆滚滚的蟒蛇,而她的两肋下,飘散出一种混杂着铁锈与茉莉花香的腥气,这气味比旋转的舞步更让我头晕目眩。在舞池里划动了半圈,汗水便浸透了她软乎乎的脖颈,她咬着嘴唇,极其用力地带着我旋转,眼睛里闪耀着巨大的喜悦。我突然又感到害怕,她这副模样,像是陶醉在受人瞩目的荣耀里,但事实上,凡是注意到我和她的人,脸上都现出一种观看小丑表演的乐趣。我想离开她,退出舞场,却没有勇气向她表白。恰在此时,妈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救星似的身体闪着光芒,妈妈一把捏住我的胳膊,我的头有些晕,看不清妈妈的脸,只听见她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小桃,别再胡闹了,我们该回家了。”这一刻,我抑制住拥抱妈妈的冲动,几乎要流出眼泪,我不敢靠近妈妈,我感到羞愧难当。
回家路上,妈妈一言不发,走得极快,仿佛身后被什么怪物追赶。我惴惴不安紧跟着妈妈,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该怎样安慰她。
回到家,妈妈快步走进房间,我在庭院里的水池旁洗脚。清凉的水让我想起核桃里清新的歌声,我动了心思,打算趁妈妈无心搭理我的机会,去敲敲核桃的门。这个想法,从中午起就一直蠢动在我的心里,此刻,似乎再没有别的事阻止它了。一切都结束了,失败了,惟有歌声可以继续存在。
我甩了甩脚上的水,转过身,往院外走去。
拉开院门的一刻,房屋里突然传出一声尖锐的哭声,哭声像一把梭子,刹时划破了庭院上空的静寂与黑暗。妈妈哭得极其伤悲,像是压抑了太久,又像是彻底地绝望了。我听得心惊肉跳,不知怎样面对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只好逃之夭夭,慌乱地蹿出院门,一步比一步急,一步比一步大,跑进青山下绵绵无际的黑暗中。
露水浮上野蒿草,白昼里草丛的锋芒,经由露水浸润,变得更加冰凉。晚风荡漾,核桃树浓密的树冠好似一团云翳,将月光隔在半空里。我不知道核桃树是否欢迎我,对它们在夜晚的拜访让我感到几分新奇。它们似乎和白天不大一样,白天它们忙着咀嚼阳光,沸沸腾腾无暇顾及我,我只能找一只核桃说说话,虽然核桃里传出了歌声,但总是十分短促,那些不时前来打扰我们的风,像阵阵催促,驱赶着歌声快快结束。所以,我听到的那支清新的歌,总是断断续续,没有一次是完整的。核桃树仿佛不怎么喜欢月光,我站在核桃树下,感觉温暖而舒适。
我的身体和露水一样冰凉。黑暗中,我伸出手,敲了敲核桃的门。歌声没有像白天那样很快响起,我忐忑不安地等了许久,核桃树像青山黑沉沉的影子,仍然不出一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核桃里的小精灵与人一样,已经进入了梦乡。我并不甘心,又一次举起手,却奇怪地发现我的手指纤细了许多,渐渐地,它们变得和核桃里的小精灵的手指一样灵巧和透明了。这令人惊讶的变化让我手舞足蹈,我学着小精灵的模样,双手在空气里游动几下,晚风便像青山里的溪水,光滑地流淌在我的指缝间。正在此时,歌声由远而近,轻轻飘动在树阴下的黑暗中。
把你的眼睛睁开
湛蓝色的湖水,
游着一只,
最美丽的银鱼
把你的脚步迈开
顺着云的方向,
采下一片,
最灿烂的晚霞
把你的手儿拿开,
放在你的心上,
那里是我,
最秘密的故乡。
歌声萦绕着我,清澈明亮,小精灵不知何时坐在了一枚叶片上,它优柔地搭起双脚,通体粉红,晶莹剔透,像一块宝石在夜空里熠熠发光。这时我才明白,歌声是从那根纤细的魔杖里发出的。事实上,银色的魔杖是根笛子,它飞出小精灵的手,在漆黑的树影下跳跃、飞舞,忽而在我的身后,忽而又在我的眼前,每跃动一次,就有一段熟悉而清新的旋律流出。我随着魔杖旋转、跑动,无论怎样快捷,也无法碰到它一丝一毫。小精灵这样陪着我在夜空下玩耍,我几乎忘记了舞会上的不快。
突然,核桃树的后面传来一阵猛烈的草动声,接着,一道黑影闪现,一个高大的人就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惊叫一声,转身就跑,不料被一把拉住。黑影稳稳地拉回我,像安放一个枕头似地把我按在原地。我恐惧地望了一眼树叶,树叶上黑乎乎一片,什么也没有。
我看不清这个人的脸,只知道他是个男人,他的手很温暖。
“和你一样,今晚我才完全听清了那首歌。”他的声音年轻而有力。
“你在这里很久了吗?”我颤悠悠地问。
“从七月开始我就一直等候在这里。”
“你听见我妈妈的哭声了吗?”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他仿佛知道一切。
“也许我会很忙,没有时间来听歌了。”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不会的,只要你想起它,你就会听见。”他的话让我觉得很委屈。
“你是谁呢?为什么会在这里?”说完话,我触了触他的胳膊,好确信他是真实的。他的皮肤滚烫,肌肉很结实。
“这也正是我想问你的。”他轻轻回答,似乎也很困惑。
“我从没在这里看见过你。”他继续说。
“我总是白天来。今天,我去参加一个舞会,回来晚了。”想到他是一个和我一样,能够听见核桃里的歌声的人,我安下心来。
“我住得很远,白天有很多事,只能晚上来。”
“可是,你那里没有核桃树吗?”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听到核桃的歌声,也不是每一颗核桃都会唱歌的。去年七月的一个下午,我突然听到了它,但是找到它,我花了一年的时间。你真幸福,核桃树就长在你家的庭院外。”
“你准备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吗?”
“嘁,你想让别人把我骂成傻瓜吗?”他突然生气了,一只手挥打着身边的蒿草。
“我要回去了。你听,我爸爸在叫我呢。”
“你总是轻易地就会被吓住吗?”
“爸爸妈妈担心我呢。”
“他们担心的是什么?”
“我的幸福。”我没有时间细说,一甩手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被爸爸叫在厅堂的桌前。
“小桃,学不上了,去上班吧。”
“爸爸,去当织布工吗?”
“不是,去做打字员。”
“爸爸,妈妈的药谁来煎?”
“这事你就别管了,好好做工,今天开始背字根表。背熟了就上班,不要再丢人。”
从正屋出来,我去了妈妈的起居室,妈妈正在梳妆,脸淹没在大衣镜里。妈妈并不说话,我,觉得镜子里的妈妈很陌生,她的嘴角像井水一般晃晃悠悠,眼神很不屑地瞄着我。这目光让我十分心虚,我倚在门框上,尴尬地站了一会儿,便无趣地离开了。
字根表已经摊放在我的书桌上,字迹稠密,仿佛一只黑洞洞的嘴,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吼声。背熟这张字根表,爸爸仅仅给了我两天时间。星期六的早晨,窗外的黄蜂比平常闹得更凶了,嗡嗡嗡聒噪不宁,我心情烦乱,走近后窗,砰砰把窗门关上。
只记了一行字,我便听见梳妆好的妈妈趿着拖鞋在走廊里东摇西晃的声音。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大摇大摆呢,难道就因为舞会上没有人请我跳舞吗?想必妈妈是因为我没有想办法挽救这种局面而感到气愤和失望。或许,我可以告诉妈妈,我能够听见核桃里的歌声,以证明我具有旁人所缺乏的特质。想到今后,只能在晚上偷偷摸摸地去敲核桃的门,我多少感到了不自在。但是,昨晚那个陌生人的出现,却令我又对夜晚生出了莫名的期待。
家里气氛很奇怪,或者,只是因为我的心情而显得有所不同。
我十分担心,顾虑重重,时不时缩头缩脑望一眼窗外,往常蹦蹦跳跳就出了院门的情形,一阵接一阵地揪动我的心。我甚至感到悔恨,为了一种不可救药的任性,没有听从妈妈的教导,不得不付出如此代价。爸爸在庭院里裁纸,妈妈趿着拖鞋走来走去,一言不发,好像哨兵把守着牢狱。平日喜欢捣乱的弟弟也突然失声,庭院里静得可怕,以至于即使后窗紧闭,黄蜂的嗡嗡声仍然穿透玻璃,像箭簇一般戳在我的身上。我坐在书桌旁,双手撑着额头,苦思冥想,如何才能摆脱这种处境。
我当然听说过上班是怎样一回事。青山下只有一个巨大的工厂,起先,运输卡车将无以数计的芦苇运进车间,喂进从来不知疲倦的机器,后来,速生杨替代了芦苇,但是结果都一样,生产出了雪白的纸张,而后,再一车一车,顺着蜿蜒盘旋的山路,雪白的纸张被运出青山,只留下飘浮在青山之巅上的朵朵白云。青山下,人们的生活皆由此而启动,也就必须围绕着它,它像一对繁殖力旺盛的夫妇,在青山下寂寞又平静的岁月里,孕育了几代人。最初,人们从四面八方而来,操着各地方言相识、争斗和结合,后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和更年轻的人只会说一种方言,那是若干种方言混合在一起的青山话。到了这种时候,青山下的人们彼此已经不会再互相嫌弃,他们看惯了彼此身上相似的工作服,听惯了彼此喉咙里发出的分不清口音的声调,再后来,他们的说话方式、行走的背影、爱吃的蔬菜、择偶标准、爱的表白、眼神与微笑,甚至于,他们的梦都出现了惊人的相似。除此之外,当北风吹来,他们也闻惯了从青山的一个山坳里飘来的腐臭味,那是工厂排放的黑色污水。虽然他们都感觉到了,那一片青山已经变了颜色,变得像他们的梦一般荒芜,但他们还是表现出了惊人的相似,以一种熟视无睹的乐观精神,把未来和幸福寄托在那些雪白的纸张上。至于青山之外,那是他们向来所不信任的,并将之视为危险与不幸。那些有异于青山式的所思所想,对他们而言是无法把握的,他们也就因此而不屑一顾;不知道青山人从哪儿获得的经验以及信念,凡有异于青山的幸福从来不会打动他们,反而会遭到他们的耻笑,在他们看来,这种异想天开的事就像飞蛾扑火,即一种加剧灭亡的方式,让他们感到愤恨不已。在青山人看来,幸福的方式惟此一种,就像古代许多以经书的名义而发动的战争,战争的献身者们认为,惟有他们才是神的子民,惟有他们的经书能够引领民众抵达天堂。自然,青山人根本无法想象,有些人,他们以危险和不幸为幸福。所以,掩盖在安详平静的青山人的生活之下,是一整套铁一般严格的生活纪律,它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每一个青山人粘在上面,这张网许诺给了他们一种青山人的幸福。
我想象着我的工作,当我来到车间,坐在办公桌前,用手动打字机,把一行行铅字排列成一张张订单或者价格表,油墨的香气也许会使我一时产生劳作的成就感,会误以为我干了一件意义非凡、有益于他人的工作,虽然事实上,这只是为更多倒入青山的黑水做了一次又一次的统计而已,但过不了多少时间,我就会和其他人一样,习惯这一切,并且会为订单减少、或者价格下降感到不快,又会迫不及待地把订单增多、价格上涨的好消息传遍青山下的庭院。至于我的婚姻大事,一定也会出现转机,要知道以往每一个打字员都有一个好归宿,不是嫁给了厂长的儿子,就是与某个车间的优秀工作者过上令人垂涎和赞叹的小日子。无论未来发生了什么,谁也不会认为这是一种肤浅与狭隘的幸福,因为青山下的几代人都是这样繁衍和死去的。
显然,妈妈从我身上发现了一种危险的苗头,它像一条烧红了的火棍,戳在妈妈的心上。一位妙龄少女,如果不思春,至少是没有在思春这件事上表现出丝毫天赋,是不符合青山下几代人的希望的。甚至,我还会被人疑心患上了什么不光彩的病症。然而,遭人耻笑的,并不仅仅是我,爸爸妈妈的难堪要比青山黑黢黢的夜影更加沉重,他们热爱与众人一致的幸福与梦境,汇入这种幸福与梦境,就像婴儿在母亲的怀抱里沉睡,像跋涉者在寒夜里遇见一间生着火炉的小屋,令他们感到无限安心。而今,这幸福极有可能要毁在我的手里,那么,因为自身被威胁的幸福,任何人都会本能地做出一种无法预料的反抗和抵挡。想到这里,我像被吓了一跳,一条腿猛地激颤,似乎要从一个恐惧中跳出。
天已经阴暗,青山远处的峰峦,像是被九月的乌云侵吞了。房间里有些闷热,我想不出任何妙计,可以减轻屋里屋外,以及两天之后,我正在和将要陷入的困窘。
此时,爸爸的声音响起了:
“小桃,背了多少了?”爸爸一边墩着裁好的纸张,一边平静又严肃地问我。
“你能指望她背多少,也许只记了一行,腿脚就发痒了吧。”妈妈抢在我答话之前回了爸爸,仿佛为等这个时刻已经急不可耐。
妈妈多么了解我啊,我确实只记了一行,心思就不知去了哪儿。因为羞愧难当,我没有回答爸爸,趴在桌上,依旧魂不守舍地凝视着字根表。恍惚间,一排排工整的字行静静地融化了,不仅如此,它们很快就像青山下清澈的小溪,辉映着深色的峰峦、摇曳的树影,发出丁丁咚咚风铃一般悦耳的声音。但是,这一切须臾即止,眨眼间它们又与倒入青山山坳的黑水混淆在一起,而字根表,也就不得不在那种若隐若现的恶臭中,渐渐变回原形,一字紧挨一字,与爸爸的神情相仿,坚硬而无可置疑。
爸爸严厉却缺乏敏感,经由妈妈提醒,立刻觉出了事态的严重性。
“小桃,我们养了你,你可不能没心肝。”爸爸蓦地出现在我的窗前,脸淹没在阴影里。
“字根表背不会,你就把它吃下去。以往你太不听话,得了今天这个下场。你要吃吃教训。不听话的人都是要被送走的,送走,晓得吗?就是赶出青山。”爸爸的身体一动不动,可是这些话像石头一般,将我的房间砸得嗵嗵作响。
“我真是命苦啊,生了这样一个女儿。”妈妈在回廊里,有气无力地叹息。我突然十分想念妈妈身上的芳香。
在爸爸的要求下,我关紧了房间的门和窗户,因为爸爸妈妈坚信,外面世界的任何一丝风、一声鸟鸣,以及树林里的任何一阵簌簌声都会使我分心,倘若它们带走了我的魂,也就等于夺去了他们铭心刻骨的幸福,葬送这个庭院里多年以来的安宁。他们似乎比我更焦急,眼前的这张字根表仿佛排列的不是一个个方块字,而是他们的欢乐,和美好的未来。他们急着让我背诵它,无非是督促我、激励我,稳妥而快捷地把属于所有青山人的幸福牢牢攥在手心,继而再送还给他们。他们想都不愿想,失去这种幸福的痛苦和恐惧,那种情状,酷似在街道上流浪的孤儿。
我慢吞吞记着字根表,仿佛不为爸爸妈妈的焦急所动,而在心里,我是痛恨自己这副脾性的,并非我拒绝给予爸爸妈妈以幸福,若能够使妈妈感到幸福,妈妈便会不介意我嗅闻她身上的女人香,此外,还会任由我趴在她饱满的乳房上;而爸爸刚会允许我玩弄他的烟斗,即使草灰堵塞了烟道也不会怪怨我。虽然看起来,这有如一桩交易。而今,时间像从我的身上剥去了什么,那温馨的一幕幕让我鼻子发酸,至少此刻,我是做梦也别想回到从前。
事实上,这个星期六,我能够慢吞吞地背诵,已付出了极大努力。房间里,尽管窗门紧闭,却显得无济于事,甚或加剧了我的想象力,外面世界的各种响动,潮水般涌入我的房间。风吹开了天空的一角,蓝天从淡灰色的云翳露出它澄澈的脸,但是忽而又隐去了,比起拥挤荡动的舞场,这神奇的变幻更纯洁也更深刻;泉溪流过青山的石头,发出永恒的喃喃自语,苔藓柔软,年复一年攀附在石头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迹,谁也无法破译,这种生物界独有的书写方法到底写了什么;核桃树正在风中轻轻摇荡,光线在每一片叶子上跳舞,黄蜂和蝴蝶或许已把庭院里的变故传送而出,一切会像春风吹绿了核桃树一样变得美好吗?歌声在我心中响起,我的手已经情不自禁地放在了心口上,那儿是精灵的故乡,也是我的家园。这一切极力涌来,我又极力阻挡。我将每一根神经、思绪扯得像钢尺一般笔直、连贯,不允许它们稍有松弛,这样一来,我便可以将字根表中每一颗铅字排列其上,使之牢固地嵌入我的大脑。然而,很快,我的努力就显示出了一种徒劳和枉然。青山下有一张无形的网,而我的身体里,则有一个隐没的影子,它总是将我拖向与青山人的幸福相反的方向。无论我怎样拉扯、抵抗,每一根神经和思绪均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断裂,蓝天、云朵、风、树影、溪水和歌声,便仿佛岩浆一般,从裂隙里喷薄而出,占据了我的大脑、全身,以至整个房间。而一旦意识到自己跑了神,我会更加惊慌失措,犹如风暴来临前的牧羊人,手脚忙乱地急于将羊群赶回家园,却怎样也避免不了顾此失彼。是的,我要将这些带离我的自然之物赶出我的身心,它们会毁了我的未来,也会毁了爸爸妈妈的幸福。整整一天,我都陷在这种你抢我夺的争战中,有时候,我极为困惑,我在与谁争战?是爸爸妈妈,还是青山人的幸福,是窗外的世界,还是我自己。
临近黄昏,如同经过了过度的旋转和摇荡,我的神智已经恍恍惚惚,而那些坚硬的黑色铅字已经像被泡软了的土壤,混淆在我泥沼似的大脑意识里。
在睡着之前,我依稀记得,庭院里飘动着陌生而遥远的声音,妈妈亲昵地呼唤着弟弟,爸爸则在门前,与过往的一位邻居轻声讨论着什么。
夜深人静时,我来到了核桃树下。
高大的陌生人已经等候在那里,见到我疲惫的模样,他似乎猜到了一切。
“今晚的歌声有气无力。”他坐在核桃树下的一块青石上。
“你在等我么?”停了片刻,我问他。
“不知道。歌声有气无力,似乎夺走了我的力量,让我没有走回去的信心。但我必须走回去,所以,我想我是在等待力量回到我的身体里。”他的声音十分平静,让我无法判断他的年龄,昨天我还觉得他像我一样年轻幼稚,而此时他所说的话,又和青山下的石头一样古老,令我百思不解。
“为什么歌声会吸引你?”
“因为,只有它响起,而且经久不息。”他似乎在诱导我,难道他知道我的困惑吗?
“好像有人跟着你。”他转身望了望黑茫茫的蒿草丛。
“那是我弟弟,一个窥探者、告密者,我一出门他就跟上我。”
“你是来与歌声告别的?”
“你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问题?如果再不出发,天亮前,也许你就赶不回去了。”我突然很烦躁。
“看得出,你不喜欢我在这里,我的确打扰了你倾听歌声。”
“虽然你也能够听到歌声,但这又能怎样?你要在黎明之前赶回去,我要在弟弟的告密之后忘记这里。我们都必须去忙自己的事,谁也帮不了谁。更何况,我们并不一样,你看,你一来到,无论我怎样敲核桃的门,小精灵都不会出现了,它只愿为我一人现身。”
我的话音刚落,他猛然站起来,仿佛浑身是力。
“几年前,我对另一个人也说了同样的话,之后再没见过他,但是,每当我想起他,歌声也就随之而响起,夜晚也就没有那么孤单和无助了。”他断断续续讲完这句话,我似懂非懂。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再也碰不上了?”事实上,在我心里,这根本不重要。
“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歌声能够时常在我们心中响起。”
“也许我会忘了它呢。”我不屑地回了他一句。
“就算你白天忘了它,但你的梦会让你想起它,凡是听见过歌声的人都不会忘记它。”
“青山人的梦里从来没有歌声。”
“你已经不完全是青山人了。”
“你从哪儿来?”
“青山之外。”
“那儿的人幸福吗?”
“那儿的人看似不幸。”
“那儿的人四处寻找歌声,是吗?”我突然理解了眼前的这个人,正想继续问他什么,他却已然不见了。
陌生人走后,四际刹时荡动起来,夜幕下的寂静,在急劲起来的风中,刷刷刷地坠落,仿佛秋天纷纷扬扬的落叶。我敲了敲核桃的门,一阵疾风过后,小精灵已经悄然跃入我的怀中,与此同时,歌声缓缓升起,仿佛从极深极深的底部,由远而近向我靠来,再丝丝缕缕,时光一般刻在我的身体上。